欣聲
一
下班時路過區(qū)隊辦公樓,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停下腳步四下張望,看見我們機械化采煤隊的書記老陶正在辦公樓的門口朝我招手。遲疑了片刻,確定陶書記是在喊我,我回轉身,朝辦公樓走去。
老陶剛三十多歲,卻當了四五年書記了。我們機采隊是礦上的頂梁柱,每年三百多萬噸的煤炭全靠我們這百八十人從地層深處采出來。因此,隊支部書記便是名正言順的正科級干部。假如再上一個臺階,就成了副處級,當上礦副書記或工會主席也很有可能。這對于陶書記來說只是一步之遙。
我走近前,怯怯地問,陶書記您叫我?
陶書記笑說,早就想和你交流個事情,看見你從這兒路過,就喊了你一聲。
我點頭應著,心里卻像一腳踩空一樣沒有了底。不知道書記找我會有什么事情,咋還用上了“交流”這個客氣的詞??粗鴷浀哪?,我心里不禁怦怦亂跳。
陶書記笑著說,你要是沒什么事情,咱們上辦公室嘮幾句?
早晨出來的時候,同宿舍的管子囑我晚上一同回宿舍聚餐。話到嘴邊又咽到肚里,我忙說,沒事,沒事。
于是跟在書記的后邊上樓,仰頭看著他渾圓的肩頭和魁梧的背影,心里就胡亂的猜測。陶書記找我一個采煤工有什么事情呢?
書記的辦公室很大,也很講究。這幾年煤炭形勢好,礦辦公樓都進行了重新裝修。除了雪白的墻壁、明亮的塑鋼框大窗子,還配了空調、沙發(fā)、飲水機之類的東西。寬大的老板臺上除了碼放整齊的文件夾、文具之外,還安置著一臺電腦;高靠背的皮轉椅顯得威嚴氣派,后面墻壁掛了一條橫幅,書寫著“淡泊明志”四個字。字寫得圓潤又剛勁。人們都說陶書記的書法了不得,我想這一定是陶書記的手書。
對面靠墻壁排列著一排書櫥,擺滿中外名著類、礦山開采類、經(jīng)營管理類書籍。外邊的櫥柜里則是卷宗盒子,有支委會記錄、黨組織活動記錄、員工思想狀況等等。大致一看,竟有三十多種。我暗自思忖,當一個書記也真是不容易,竟然要做這么多的記錄,不事事留心怎能做得了?這樣想來,就從心底涌出一種崇敬之情。
書櫥的一側排列著幾本書名為《地火》的書籍,作者竟然是陶書記。我抽出一本翻看,便看見了陶書記英姿勃發(fā)的照片,心里很是吃驚。于是把書伸到陶書記面前說,您這么忙,還有時間寫書?
陶書記笑說,我原來在礦工會時寫了點兒散文和詩歌,后來到了基層,就收集起來出了一本集子。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想,怪不得人家二十多歲就當上了正科級干部,確實是有才學?。?/p>
我對陶書記說,你這本書要是分得開,給我一本。
陶書記說,好!我給你寫上幾個字。他接過書,走到老板臺前,翻開扉頁,提筆寫字。又拉開抽屜,從一個錦盒中拿出一枚石頭印章,端端正正地用了印。然后把書遞給我說,坐吧。
我接過書,屁股坐在沙發(fā)的邊沿,假模假式地翻看,說了聲,謝謝陶書記。
陶書記也坐在了我身邊,從桌角上拿過一盒香煙遞過來。我看見那黃色的煙盒上印著一個大大的“遵”字,當?shù)厝私凶駸煟且环N幾元錢的廉價煙。于是想起人們調侃我們下井工人的一句話:“抽遵煙,喝散酒,小姘一個也沒有?!边@念頭瞬間冒出來,自己也禁不住笑。想想陶書記這樣的科級干部,年收入三四十萬元,斷不至于和我們工人一樣抽這種廉價煙。只不過是做個樣子而已。
陶書記見我笑得莫名其妙,便問,笑啥?
我紅頭漲臉地說,沒啥,想起了一句話。于是便把那句話說給陶書記聽。
陶書記也笑說,現(xiàn)在有些是非觀都混淆了。一些人通過不正當手段弄了一些錢,亂搞女人,竟成了有些人羨慕的對象。這幾年中央反腐倡廉、撥亂反正,正在逐步清理這些東西。
陶書記說著,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似乎是吐出了一口惡氣,說,我們的社會正在發(fā)生重大變化,正氣上升,邪氣下降,這樣,國家才有盼頭。
陶書記轉過臉,看著我說,咱們礦有個李大拐,聽說過嗎?
我點頭。李大拐是礦上的名人,我入礦不久就聽人說過。他原來只是礦行政科管后勤的普通職工,后來和電廠燃料公司的一些人里勾外連,以次充好倒弄煤炭掙了大錢。不知道靠什么關系和市里一個姓邱的副市長搞到了一起,兩千多萬元就弄到了鄰縣一塊煤田。后來國企收購,一轉手就賣了二十多個億。人們都說,這年頭,水深得都見不到底啦。
陶書記說,現(xiàn)在邱市長被判了刑,李大拐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成了喪家之犬。這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人總是要走正道,是不是?
我點頭,胡亂地應著,心里卻猜想著書記要和我交流什么事情。
書記看著我的臉,和藹可親地問我入礦多長時間了。我挪動了一下屁股,恭恭敬敬地說,三年半都多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們技校機采班有十個同學分到了一礦機采隊,還是陶書記和梁隊長接待的我們。在礦招待所擺下了一桌酒席,陪我們喝酒。讓我這個從農(nóng)村來的孩子感到親切又溫馨。梁隊長依次和我們碰杯,他的手掌看起來很大,工人們背后叫他“梁大巴掌”。和我碰杯的時候,我就特意盯著他的手掌看,看起來確實非同常人。想起那個外號,于是忍不住發(fā)笑。梁隊長就說,笑啥?咱們煤黑子采出煤來才是硬道理!
陶書記也和大家碰了杯,勉勵大家砥礪奮進、刻苦誠實。
大家都說,咱采煤隊一文一武,梁隊長有銳氣,陶書記有文采。
陶書記說,你們同來的十個人,這才三年多的時間,就分出了層次。論工作能力,論技術水平,你哪樣不是走在前頭?那次二礦機組出故障,還是請你去給處理的呢,是不?
我點點頭說,我們技校隋老師給他們推薦我,就把我找去了。我也是瞎貓碰著個死耗子。
陶書記說,這件事連咱們礦長臉上都有了光,在調度會上說,咱們礦機采隊出了一個“機組華佗”。
我的臉一下兒就紅了,有些熱乎乎的,囁嚅著,那可配不起,那可配不起……
陶書記說,聽說你正讀礦大的函授?
我點頭說,我們宿舍的老萬是機電工程師,是他給我報的名。
老萬是正規(guī)礦業(yè)大學畢業(yè)的工程師,在礦機電科當科長。家住在市里,離礦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每天駕車上下班。遇有陰天下雨或礦上有事便住在單身宿舍,和我成了好朋友。
陶書記說,他也看你是一棵好苗子,是不?你看你這工作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實,那咋就不積極要求進步呢?和你同來的李天順入了黨,去年就當了班長。連田雨也遞交了好幾份申請了呢!
田雨是我技校的同桌,是一個好說好動的人,只是學習不上心。每次考試都要我配合他做一些小動作。
陶書記直起身,到老板臺上拿起一疊紙來,晃動著說,年輕人不積極要求進步,會有什么前途呢?你這樣的條件,再加上自身的努力,以后當隊長、當?shù)V長也未可知。咱們礦長李云浩,就是從采煤隊出去的。
我知道“進步”就是加入黨組織的意思,這是我從沒想過的事情。陶書記的話讓我感到突然和有些惶惑。我看著陶書記的臉,怔怔的竟不知如何回答。陶書記給我描繪的前景我做夢都沒有想過。好半天,才喃喃地說,我入礦只是想多掙點兒錢。我媽有病,妹妹又上高中,我爸經(jīng)營三十多畝山地,一年才能掙一萬多元錢。我只是想多掙點兒錢,讓家里的日子寬裕一點兒……
陶書記點頭說,這都對。家庭脫貧這是眼前目標。但你年輕,還要給自己規(guī)劃一個長遠目標。積極要求進步,扎扎實實往前走,人生沒有一個大目標怎么成,不能懵懵懂懂混日子。
我胡亂地點頭應著,心里激動得有些混亂。想對書記說幾句感謝的話,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看著書記的臉,覺得親切又慈祥。
出了辦公樓,西邊天際已是一派絢爛,晚霞五彩繽紛,襯托得天幕如海水般湛藍。不遠處的井架、高大的選煤樓、矸石山、山下礦區(qū)小鎮(zhèn)錯錯落落的樓房,都籠罩在溫馨柔和的光暈中。我的心情也如這天空一般明朗,激動得不能自已。想想這三年多的時間,連自己都覺得不值一提的事情,竟讓領導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想到這些,心底倏然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和興奮,暗暗地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工作,爭取早日進步。
二
回到宿舍,管子和老萬早已經(jīng)回來了。見我進屋,管子便一驚一乍地叫起來,你跑到哪兒去了?讓我和老萬大哥這么傻等?
老萬難得留下來和我們吃一頓飯。我回來得晚,心里就是滿滿的歉意。對老萬說,難得大哥留下來和我們吃頓飯,還讓我有事情給耽誤了。
老萬擺手說,好飯不怕晚,這長長的夜,還不夠咱們哥兒仨消遣?管子也笑著說,對嘛!大長的夜,造吧!
管子一邊擺弄著電磁爐,一邊湊過嘴巴來問,是不是又去相對象了?
管子大名叫管一城,是礦機電隊的工人。雖然只是個工人,卻是滿天下的事情都知道——誰家老婆出軌、礦上提干、國家大事、世界風云,都會有一番議論。只是上班不靠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老萬常取笑說,你連自己都管不好,你老爸還想讓你管一個城?
我說,相什么對象。咱們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的。
管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事可不能劃拉到筐里就是菜。別著急,等將來哥給你物色一個合適的。
老萬笑說,狗攬八泡屎,自己還抱著桿兒睡呢,咋去給別人物色?
管子不答,大聲叫道,開席!
這樣說著,便把臨窗的桌子移到屋子中間,幾種菜肴盛在奇形怪狀的食盒和果盤里,卻也琳瑯滿目——白的燴豆腐、紅的糖拌西紅柿、綠的青椒炒肉片……
管子回轉身,從電磁爐上端下一只小鍋來,放在桌子的中央,揭開鍋蓋,竟是兩條大魚。他吹著騰起的蒸汽,一股燉魚的香味兒立刻彌漫了屋子。
管子說,今天請你們吃飯,就是讓你們品嘗我們老管家祖?zhèn)鞯墓治遏~。一邊說,一邊將三把椅子品字形擺好,推老萬在上首座位,我和管子兩邊打橫。
三個人坐端正,管子便打開一瓶酒說,今天咱哥兒仨要喝掉兩瓶才罷!
我拿過酒瓶,看見標有五十二度的字樣,深吸了一口氣說,這樣的烈酒,我二兩就得鉆桌子。
老萬也說,咱哥仨還能拼酒?喝到哪兒算哪兒。
管子搖頭說,雖說咱哥兒仨住一室,可聚到一起也難。不喝透咋成?這樣說著,便把每人前邊的玻璃杯斟滿,徑自端起杯來說,我住了幾年的單身宿舍,換了好幾個地方,遇上你們哥兒倆,才感覺出什么叫好弟兄。老萬大哥有長者風度,又是大知識分子,是我干機電的老師;大川老弟樸實忠厚,我們弟兄還有什么說的呢?
管子這樣說著,不待我們舉杯,一仰脖便把酒倒入口中,又將酒杯倒過來,表示已喝得一滴不剩。
老萬也端起杯來說,管子說的有道理,咱們哥兒仨是情投意合的朋友。說著,也一仰頭把酒喝了下去。連聲叫,好酒,好酒!
我也端起杯來,濃烈的酒氣直沖過來。我一閉眼倒入喉嚨,一股灼熱順著喉嚨直沖進胃里,在胃里像燃起了一片火焰。
管子笑著說,先嘗嘗我做的魚。
我拿起筷子,扎實地從魚脊上扒下一塊肉來放到嘴里。那魚肉有著很特別的香——有魚的鮮嫩,又有適中的咸淡微辣混合成的一種奇奇怪怪的滋味。
管子看著我們的臉問,滋味咋樣?
我點頭說,說香吧,不似豬肉那樣膩人;說不香吧,卻讓你放不下筷子……
老萬也點頭說,做魚不外乎燉、燒、清蒸等等。你這又蒸又燉的做法還真是獨特,是我吃過的最有特色風味的魚。
管子興奮得瞇了雙眼,眉飛色舞地說,這是我們老管家?guī)状说淖鎮(zhèn)髅伢拧N覡敔斁褪菑N子,他不希望我爸爸再當廚子,給我爸爸起名字叫管仲。結果我爸爸也沒能出將入相,仍是當了一輩子廚子;又給我起名字叫管一城,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屌模樣。老萬大哥說得對,連自己都管不好,還想管一城?天生也就是做廚子的命。這就是宿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對不?
大家都笑,于是斟滿酒,相互碰出一聲響,又都一下倒進喉嚨。
幾杯酒下肚,我的眼前就彌漫起了一層霧??蠢先f和管子,竟然有些飄忽。于是放下酒杯說,我真是有些喝不動了,眼前咋云山霧罩的呢?
管子笑說,酒這雞巴玩意兒,誰發(fā)明的呢?喝了,就成了神仙,身上飄飄的。于是提議劃拳。
老萬擺手說,在單身宿舍,都是倒班的人,大聲喧嘩,會影響別人休息。
管子罵了一聲說,劃拳不成咱們就換個喝法,咋樣?
我和老萬問,換個啥喝法?
管子說,每人講個笑話,誰講不出來,或者講出來不能逗人發(fā)笑,就罰酒一杯,咋樣?
老萬說,那你就做個表率,先講一個聽聽,看逗人發(fā)笑不?
管子笑說,我還真有幾個逗人發(fā)笑的笑話。我先講一個網(wǎng)上看來的。說有一個鄉(xiāng)下老頭小腹疼,老兩口進城看病。醫(yī)生問,睪丸疼不?老頭說,搞完疼,沒搞的時候也疼。醫(yī)生解釋,問你生殖器疼不?老頭說,生氣疼,不生氣也疼。醫(yī)生無奈直搖頭,又問,小便啥顏色?老兩口你看我、我看你,半天,吞吞吐吐地說,小便紫巴溜秋的黑……
我禁不住笑起來,老萬也笑。管子指了我說,該老弟講一個了,我這杯酒免了。
我說,我也在網(wǎng)上看了一個小笑話,說鄉(xiāng)下爺兒倆進城,看見路邊的高樓,老爹問,這城里人把房子都摞起來,咋往上爬呀!兒子說,人家有梯子,都在房后立著哪!
管子擺手說,你講的這個不逗笑,該罰一杯。于是抓過酒杯,倒?jié)M酒放在我面前。
老萬說,這些笑話都是拿咱貧下中農(nóng)開涮,這不好。咱們不如換個方式,每人講個讓咱哥兒仨都感到高興的事情。誰講不出,喝一個酒,如何?
不待我吱聲,管子便拍手稱贊說,對,咱老百姓也得高高興興的過生活。那就大哥先起個頭,講一個讓咱兒哥仨都高興的。
老萬也不推辭,點頭應著說,那我就講一個。我說我自己的事情。我今年是本命年,虛歲三十七了,一個女兒上了小學,這幾年國家放開了二胎政策,前些日子,你嫂子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你們說,這是不是讓我高興、弟兄們也跟著高興的事情?
管子站起身,鼓起掌來。叫了一聲好,說,這絕對是大家都高興的事情。然后嗔怪說,這么大的喜事,你咋也不吭一聲?讓弟兄們?nèi)ビ懕簿坪?。于是依次斟滿酒杯,碰出一聲響,又都仰頭干掉了。
管子轉過頭,看著我的臉說,該老弟講了,你有什么讓咱哥兒仨都高興的事情說來聽聽。
我慌亂得不知說什么好,只好說,論年齡你是二哥,該你了。
老萬也附和著說,管子你最近有啥好事情跟我們分享一下。
管子將酒杯斟滿說,我這一個階段沒上班,正在籌備開一家酒店,就是以做魚為主打菜,把我們家祖?zhèn)鞯氖炙嚭霌P出去。這年頭,不抓點兒錢咋成?本本分分的上班,每個月五六千塊錢,娶媳婦、買房子買車的,非得等到猴年馬月。我就想用我們這祖?zhèn)鞯氖炙囬_個酒店,名字我都起好了,叫“三味魚莊”……
我說,咋叫“三味魚莊”,哪三味呢?
管子笑說,哪三味不重要,你上學時沒學過《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連魯迅的書屋都叫三味,那肯定是不一般,對不?我的魚莊就叫三味魚莊,連牌匾都做好了,燙金的大字,是請咱們市書協(xié)主席張大仙提的!
我長出了一口氣說,開一個酒店,那得投入多少錢哪!
管子探過頭來,壓低聲音說,咱們哥兒仨可是走不了嘴的話,這個酒店是我表哥出資,我出手藝和管理。我表哥原來在區(qū)交通局當局長,錢像流水似的進,投個三百萬二百萬還不是毛毛雨?
我和老萬都點頭說,過不了幾年,管子也得成大款。
管子高興地說,大款不大款的,這年頭你不抓點兒錢,好姑娘不會嫁給你。
他轉過臉看著我說,找對象首先得有一定的文化素質。趕不上老萬大嫂那樣的知識分子,起碼有個孩子得能做輔導。不能父一輩子一輩的都在社會底層掙扎。
老萬點頭說,管子說的是話糙理不糙?,F(xiàn)在有個詞叫代際貧困,沒有良好的教育,沒有適宜的成長環(huán)境,子孫后代還會沿襲父輩的貧困生活。
我緩緩嘆口氣,想起上次有人介紹對象時,尚未見面就傳話說,不找下煤井的。
管子見我發(fā)呆,便接過話頭說,等我混出個人樣來,一定不會讓老弟拉單幫。
我的內(nèi)心突然涌出一股溫暖,什么也說不出,眼睛卻有些濕潤。
老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說,管子是個肝膽相照的兄弟呀!
管子笑著岔開話題說,這回輪到老弟講一個讓咱哥兒仨都高興的事情了!
老萬也說,講一個,人生總得有快樂,要有一個好的心情往前走。
我搜腸刮肚半天,不知該講什么。貧窮的家庭,臥病在床的老娘……
我突然想起陶書記要我進步的事情,想起陶書記給我的鼓勵和描繪的未來。于是便把陶書記要我進步的事情講給他們聽。
還沒講完,管子便打斷我的話頭說,不成,不成,這年頭,進步多少錢一斤?
于是便抓過我的酒杯,汩汩地倒?jié)M,舉到我的眼前說,罰一個,罰一個。
老萬擺手說,不能這么說,各人有各人的情況。依大川老弟這樣的能力和性格,積極要求進步才是正道。莫不成和你去開飯店?
管子不服氣,放下酒杯,急赤白臉地說,你進步了又咋地?朝中沒人能當官?這回機電礦長空缺,論能力、論資歷,在咱一礦機電口,你老萬大哥說第二,誰敢說第一?那機電礦長就生生不是你的。不就是后邊沒有靠山嗎?
管子說著,端起酒杯,一口倒進喉嚨,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這年頭,像我老弟這樣傻干活的人,難找嘍……
老萬說,不能總是這樣看。這幾年,國家形勢越來越好。這么一個好時代,年輕人咋能不積極要求進步呢?
老萬說著,站起身給每個人滿上酒,又清脆地碰出一聲響說,祝大川老弟早日進步!
三
“三班”是下午四點到零點的班,我升井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了。洗過澡,換好衣服,準備到井口休息室睡覺。天順從外邊進來,老遠的和我打招呼。天順接我們的班,都是在工作面上交接,他咋又升井了呢?我于是問,你剛下去,咋又上來了?
天順朝我走過來,看看四周已經(jīng)沒有了人,招呼我一聲說,找你求你點兒事。
我疑惑地問,這半夜三更的,有啥事情不也得明天再說嗎!
天順一屁股坐在更衣的長凳子上,示意我也坐下。然后說,別提了,這幾天弄得我死的心都有。咱們這個工作面不是過這條夾矸嗎,我們班的機組就一直不正常,上個班截齒打了好幾根,連截割電機都差點兒報廢。你們一個班割了十刀,我們連五刀都沒走上。我想求你連個班,給我們包機組帶帶,現(xiàn)場培訓培訓。
我說,機組首先要保持正常狀態(tài),過夾矸時操作要把握一個度,不能生硬的沖擊……
天順嘆了口氣說,話好說,操作就難把握,要不咋求你幫忙呢!你幫幫哥,哪天哥專門請你喝酒。
我笑說,還那么客氣干啥,咱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誰跟誰啊!不就是少睡半宿覺嘛!說真格的,我也是摸索著干,不一定得法子。
天順笑了,從挎包里掏出飯盒說,我給你買了肉丸的餃子,我知道你最愛吃,你先墊墊饑。
我吃了幾個餃子,就隨天順入了井。更深夜半,礦井下也沉靜下來。大巷燈火通明,如地下的街市,只是行人很少。運煤的礦車和皮帶還沒有運轉,當班的工人分散在礦井下的各個角落,偶爾有巷道清理工和維修工的身影,互相也不打招呼,似乎是路人。涼風呼呼的吹過,讓幽深的礦井顯得寂寥而清冷,只有風機的“嗡嗡”聲忽遠忽近的傳來。
坐了一段“猴車”,下到幾百米的井下平盤,又往工作面走。燈光越來越暗,漸漸地走進漆黑的巷道。天順的頭燈光柱刺破黑暗,忽閃忽閃的行進。他側過頭說,咱們機采班四十多人,分到了四個礦,屬你進步最快,把技術弄得當當?shù)?。我前幾天見到了隋老師,他還夸你的技術在全公司也是首屈一指呢。
我說,我那算啥。你看你這三年多,入了黨,還當了大班長。馬隊長快要退休了,他下去,還不得從你們?nèi)齻€大班長里提拔一個副隊長?
馬隊長是機采隊副隊長,正面臨退休。一個副隊長年收入二十五六萬,是普通工人的三倍多。
天順嘆了口氣說,難,這三個大班長,屬我資歷最淺。你們班長小老高,不也賊著這個位子嗎!小老高是陶書記的人。陶書記能不給他出頭?我怕是爭不過他。
我說,那可不一定。你資歷淺,可你條件比他們強。技校專門學機采的,又是新長征突擊手。梁隊長你們關系鐵,他能不往上拉你一把?
天順聽了笑起來說,都說你心眼實,可看問題也是有板有眼的。
我也笑著說,這不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背后議論這件事,我還不會長個耳朵聽?
天順點頭說,咱倆是老同學、好朋友,我啥事情也不瞞你。這件事你還得推哥一把,哥忘不了老弟的好。
到了工作面,機組還沒有開始運行。大家正在聽梁隊長說什么??匆娢襾砹耍咦彀松嗟胤畛姓f,專家來了,專家來了……
我跟梁隊長打招呼說,隊長值班?
梁隊長點頭說,大川是個干家子。你們得好好的跟人家學學。
我羞得臉有些發(fā)熱,對大家說,你們這樣說,還讓人家活不。
大家都笑說,不是捧你,你也夠得上專家了,連二礦機組故障都請你去,咋不算專家?
梁隊長擺手說,別整那些扯犢子的,讓大川給你們講講,帶帶大家。干正事倆不頂一個,扯雞巴蛋一個頂仨。
大家就靜下來看我。我說,采煤機這玩意兒,別看它鋼筋鐵骨的,和咱們?nèi)艘粯?,也有自己的脾氣特性,你得摸透它的脾氣才行。他運轉起來,割煤部分、牽引部分、電控部分、行走部分各有各的特點。乍一聽起來都是“嗡嗡”的聲音,但你必須在這雜亂的轟鳴聲中捕捉到各部位細微的異動……
我又簡單地講了一下運轉程序,就開機運轉。采煤機高昂著頭,截齒運動破碎煤層的聲音“咔咔”作響,平緩而又鏗鏘。成排成片的煤塊從三米多高的煤壁上被切割下來,有點兒排山倒海的氣勢。又像流水一樣隨著皮帶流走。這過程交織成一曲剛勁激越的合奏,讓我心中油然升騰起一種神圣的感覺。
走了幾個循環(huán),大家都覺得順手,直說我的手法果然不一般。我看看表,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早晨六點多了,于是和天順打了個招呼,就提前升井。
天順說,這緊要關節(jié)的,我也不能陪你出去。
梁隊長說,我和大川一塊兒走。
天順說,隊長這個班值的,和我們干了一宿活兒。
梁隊長說,下邊不正常,我也不放了心。
我跟隨梁隊長升井,他走在前面,頭燈的光柱投照出很遠,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晃動。我的頭燈照在梁隊長的后背,像是照在一個移動的山梁上。梁隊長側過身問我,大川你今年二十幾了?
我說,二十四了。
梁隊長說,有對象了嗎?
我說,沒有。
他說,聽說前幾天不是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了嗎?
我說,是,可人家說不找下煤井的。
梁隊長罵了一聲說,下煤井的咋了?我要是有幾天不下井還沒著沒落的呢!現(xiàn)在下井多享福,我們剛下井那時候,打眼放炮……
我知道梁隊長又要講他舉著六七十斤的煤電鉆打頂眼,順著屁股溝流汗的往事。他在班前會上講過好幾次,大家都說,梁大巴掌又開始過五關、斬六將……
我的思想就溜了號,想明天班前會每日一題要講講采煤機行走時注意的幾個要點。
升了井,換好衣服,從更衣室出來,太陽已經(jīng)出山了。秋高氣爽,天高云淡。站在礦井前面遠看,小鎮(zhèn)沐浴在一片明麗的晨光中。礦區(qū)公園的山路上有爬山人的身影,公園前的廣場上一群晨練的人們正在做一種莫名其妙的操。這礦區(qū)公園原來只是一個小土山梁,這幾年礦上投資種樹,樹成了林,彎彎的山路鋪了石臺階,幾個小山頭建有涼亭,山腰處還有一架荷蘭大風車,中中西西地結合到一起很是獨特。
礦井不遠處的選煤樓被朝霞染成了粉紅色,一列裝滿煤炭的列車從它肚子里爬出來,高聲鳴叫著,又逐漸加速駛出我的視線。我知道這煤炭要運到海港,又要裝船運到華東去發(fā)電。我癡癡地想,那大上海的燈火說不定是我們采出的煤炭發(fā)的電。這樣想來,忍不住發(fā)笑,心里卻暖暖的。
走到單身公寓門口,肚子有點兒餓。不遠處有一家早餐店,是我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小店開在靠近馬路的底層樓住宅里,店主是老兩口。去的次數(shù)多了,和店主就熟悉起來。知道男主人已經(jīng)退休,每月有近三千元的收入。兒子大學畢業(yè)在南方落腳。為了給兒子攢錢買房,老兩口開了這家早餐店。有幾次我下三班回來,只是后半夜兩點多,小店的燈已經(jīng)亮了,老兩口開始包包子,醒面準備炸油條。
我走進店堂,店堂是這家的小客廳,放了三張小桌子。里面只有一個老人,顯然已經(jīng)吃完,守著一只裝了幾個包子的塑料袋呆坐著,茫然地望著外邊。外邊是摞起一人多高的籠屜,在一個小火爐邊熱氣蒸騰著。
店主從里邊出來,我叫了聲大爺說,今天客人少?
店主笑說,今天不是大禮拜嘛,誰不睡個懶覺?
我點頭,這才想起今天是禮拜六。于是要了兩根油條和一碗豆?jié){坐下來吃。旁邊的老人拎上幾只包子蹣跚地出了門??粗先说谋秤?,店主嘆口氣說,這老爺子前幾天老伴兒沒了,女兒又在外地,難呀!我們將來也會是這樣。老兩口誰先走誰享福,剩一個,不就是混吃等死嗎!
正說著,看見班長小老高從外面進來,急匆匆的。小老高也住在這個區(qū)域。我去過小老高的家,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住宅樓,狹窄的房間光線昏暗。一個五六平方的門廳放了一張圓桌,既是餐桌又是兩個孩子的書桌。
小老高進來,買了油條和幾只包子。一抬頭看見我,打著招呼過來問,咋這么早就過來吃飯?
我也站起來說,你咋也不睡個懶覺?
小老高笑說,我這是沒有辦法。一到周末,就更加忙亂。好歹吃一口,我老婆要帶著姑娘坐早班車去市里學鋼琴;我得陪兒子學英語??傁胱尯⒆佑幸稽c兒出息,別像咱們似的四塊石頭夾塊肉討生活。
小老高問我,你咋也起這么早?下三班不睡個自然醒?有什么事情?
我笑說,我一個光棍漢能有啥事情,昨晚加了一個班。于是把給天順班維護機組的事情說了。
小老高聽了,臉色就沉了下來,把一提油條包子放在桌上,指點著我說,你這人吧!咋還不知道頭青還是卵子腫呢?你說你是哪伙的?礦上現(xiàn)在搞競賽,咱們拿第一,他們得給咱們提鞋;人家拿了第一,你給人家提鞋都不尿你。爭了第一,全班弟兄每人一個月多拿一千多塊,真是……
小老高真生氣了,點著我的鼻子,半天說不出話。然后拎起包子油條轉身就走。
我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瓢涼水,愣怔了半天,看著小老高的背影回不過神來。癡癡地想,這本想做點兒好事,能快點兒進步,咋還整出麻煩來了呢?
四
回到宿舍,心情沉沉的,想來想去,才想起該寫一份申請書了。陶書記和我談話都好幾天了,我連一份申請書還沒寫成。于是,鋪開稿紙,端端正正地寫道:敬愛的陶書記……
提筆想了半天,又覺得這樣寫不妥,便撕掉重新寫起來。
敬愛的黨支部……寫了開頭,心里先亂起來,不知如何寫下去。班長小老高的話總在我的耳邊回響。如果讓班上幾十個弟兄每人一千多元的競賽獎泡了湯,我還怎么在班上干?這樣想來,思緒就亂起來,腦袋“嗡嗡”地響。我放下筆,在屋子里轉來轉去,腦子里像是纏了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來。
門開了,管子說回來取東西,進了門,笑嘻嘻的看著我說,遇上啥麻煩事了?
我說,沒啥事。
管子笑說,那咋像是磨道的驢,走來走去的。這樣說著,走到桌子邊,拿起鋪在桌上的稿紙念道,敬愛的黨支部……
管子嬉笑說,看不出你小子不言不語兒,肚子唱曲兒,真是在要求進步呢!將來也想混個一官半職?
我臉發(fā)熱,搶前一步抓過稿紙摔在桌上。沒好氣地說,我進步不進步礙你啥雞巴事?
管子嘿嘿地笑,罵了一聲說,這么大一個人咋還不識鬧?老弟進步了,哥不也看著高興嘛!
管子把屁股搭在床邊說,我猜想你一定是申請書不知咋弄了,是不?
我也覺得給管子使臉色有些不好意思,便點點頭,嗯了一聲。
管子脖子一梗說,你寫不下去,找哥呀!
我看管子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忍不住發(fā)笑說,你拿筆也和拿梁柁似的,比我強不了多少。
管子說,我寫不出,可以給老弟找高人呀!咱們礦誰的筆桿子厲害?知道不?
我搖頭說,不知道。
管子說,咱礦上的幾大名人——王士廉的筆,周宗凱的腿……王士廉上大學專門學寫文章,現(xiàn)在是政工部主任科員,下一步就是科長了;周宗凱是市里短跑冠軍,別看那家伙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他老爸厲害,是咱集團公司大處長。人家現(xiàn)在工會掛名管文體,就享受科級待遇,悠悠蕩蕩的就拿錢。這些人你得接觸呀!要不你咋進步?過去說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你現(xiàn)在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鼓搗你那破機組,那還進個啥步?頂多當個技工,結果也是磨道的驢——聽喝。對不?
我呆呆地看著管子,好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他那不安分的頭腦里竟然裝了這么多我從沒有思考過的東西,并在不經(jīng)意間深深的觸動了我。于是我便把給天順班維護機組的事情說給管子聽。
管子聽了,嘆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人吧!優(yōu)點是樸實、忠厚;缺點是忠厚、樸實。遇事兒只講情重義,但不過腦子。你想,你們副隊長要退休,天順和小老高都在競爭這個位子。副隊長一年收入二十五六萬,比當班長翻一番兒還多。這還不是主要的,到了副隊長這位置,就還有再進步的機會,當隊長、區(qū)長、書記,還有可能整到礦上去。這步趕不上,就應了那句話——瘸子日驢,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管子笑著指點著我的頭說,你去幫天順,小老高能滿意?你這事情辦的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管子的話讓我有了醍醐灌頂?shù)母杏X,知道是自己做了傻事,又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處理。喃喃地說,那咋整,那咋整。
管子說,你現(xiàn)在也就不用顧忌他們了。老萬大哥說得對,你的優(yōu)勢在工作上、技術上,這誰也比不了。就扎扎實實搞好技術,該進步還得進步。爭取在全礦、甚至全公司打出比他們更響的名聲來。
管子說著,拉了我一把說,今天是休班,王士廉正好在宿舍,他就住三樓,我領你去找他幫你準備這些材料,最起碼得讓他給咱們指點指點。
我說,都不相熟,這事咋好意思求人?況且你店里事情也不少。
管子罵了一聲說,你咋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呢!現(xiàn)在就是老弟進步這事重要。
我隨管子來到三○六室門口,管子做了一個鬼臉,然后去敲門。
里面有人應,請進。
我們進了屋,一股淡淡的花香撲面而來。王士廉獨居一室,一張床、一對兒沙發(fā),還有書櫥和寫字臺。寫字臺前花架上是一盆水仙,正開放著,白的白、藍的藍,給這屋子增添了幾分高貴典雅。
王士廉從寫字臺后的轉椅上站起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放緩聲音問,找我?
我看得出,王士廉并不熟悉管子。
我心里嗔怪管子,相互都不熟悉,咋就冒失地求人家呢?
管子滿臉堆著笑容說,王主任不記得我了?我們還在一起喝過酒呢!
王士廉一臉的茫然,不置可否的應著。
管子說,那回集團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張松部長來,我們一塊兒在“西莊飯店”喝過酒,還有政工部陳部長。張松是我二姑父。
張松是集團公司人力資源部分管調配的副部長,管子有親戚從井下調到地面單位,是輾轉托人認識的張松。他還背地和我抱怨說,這年頭你求人辦點兒事情,哪兒不給油哪兒就不轉。這回咋就成了他的二姑父呢?
管子一臉的莊重,仿佛張松真的是他的二姑父。
王士廉的臉色頓時溫柔起來,拍了拍腦袋,笑著說,我這腦瓜子,我這腦瓜子,丟三落四的。
管子說,你們都是干大事的人,天天事情多,誰還總記得那些雞毛蒜皮的!
這樣說著,就把我推到王士廉面前說,今天是求王主任來了。
王士廉笑說,還談得上啥求。我一個抓筆桿子的,能辦什么事情?
管子笑說,這事還就得求王主任來辦。我這兄弟在機采隊,技術上可是厲害,礦長表揚他是機組華佗呢!于是就把我要寫申請書的事情說了。
王士廉說,你就是礦長說過的機組華佗呀!我親耳聽礦長說過這事,沒想到這么年輕。于是張羅著給我們倒水。
管子坐下,先入為主地說,你看這事找王主任算是找對了呢?
王士廉說,我干別的不成,寫個申請,攢個文章之類還成。這樣說著,走到寫字臺前,翻來翻去的找出一疊紙來,拿到我面前,指點給我看,說,找?guī)追輼颖窘o你做參考。第一次申請就按這個樣子,把你的實際情況寫進去……
王士廉拿起筆,一邊在紙上勾勾畫畫的,一邊給我講解。半天,問我弄明白沒有。我點頭,心里似乎有了一點兒譜兒。
王士廉又拿出另外幾頁紙說,第二次就要有思想?yún)R報跟著,要注意表達自己的認識和真情實感……
他又囑我學習黨的基本知識、《黨章》和一些材料。然后把手里的那疊紙遞給我說,這些你做參考,以后要定期向黨支部遞交申請和思想?yún)R報,有啥不明白的事情,這樓上樓下的你就隨時找我。
管子笑說,你看人家王主任,考慮問題就是全面,連你的后事都給你安排妥了。
大家都笑,我說,啥話一到你的嘴里就變了味兒。
管子也笑,對王士廉千恩萬謝地說,我這兄弟進步了,王主任是第一功。啥時候我攢個局,請王主任喝酒。
王士廉擺手說,喝酒有的是機會,這個老弟進步了,我不也高興嘛!
五
礦上要開展“愛礦山,做主人,愛崗位,做貢獻”主題活動周,礦政工部點名通知我去參加。班長小老高不高興,義憤填膺地說,你說這邊搞競賽,那邊把骨干都給你抽走了,還搞個啥?他咬牙切齒地罵,還他媽的“雙做愛”,礦政工部那幾個小子天天一本正經(jīng)地扯閑篇!
我說,那我還去不去?
小老高說,不去咋行?官大一品壓死人。不過,你得變通著參加。
我說,那咋變通?
小老高說,明天你早點兒去報個到,瞅空借個尿道就回來了。下井也就耽誤個把小時。
我說,那隊上知道咋辦?
小老高笑著說,隊上還不知道哪輕哪重?陶書記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梁隊長你別看他煽煽呼呼,我就服他一句話。他總說,咱煤黑子,啥是硬道理?采出煤來才是。
我點頭,應了一聲。
第二天,我早早的就去礦培訓中心。單身公寓離礦有四五里的路程,走到半路,遇上了田雨。他也是去參加活動周。見了我,田雨很吃驚的樣子,問我,這百日競賽的關鍵時刻,小老高咋把你放出來了?
我說,這不是礦上通知的嘛!他也沒辦法。
田雨說,你天天潑死潑活地給小老高“賣刀”,他也沒多分給你點兒獎金?
我說,班上結回來的獎金是大伙兒的,我多拿了,別人就得少得,咱們心里也不落忍,都是一塊兒下煤洞子的弟兄。
田雨撇撇嘴說,多勞多得,這是社會主義分配原則。說到底,小老高那小子太黑,周扒皮那類型的,拿你不識數(shù)。原來他在三號班我就知道他,剩點兒獎金他還裝到自己腰包里哪!
我說,這不可能。小老高那人脾氣是不太好,要說他拿大伙兒的錢,打死我也不信。
田雨有點兒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說,你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我們倆邊走邊說,走過選煤廠時,看見對面過來一群人,礦黨委向書記陪同著幾個人指指點點地走過來。后面還呼呼啦啦跟著一大幫。
我知道書記陪同的人一定是上邊的大領導,于是問田雨,向書記陪那個人是誰???
田雨說,那不是集團公司宣傳部李部長嗎!后邊那個是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副部長張松。今天搞活動,有現(xiàn)場參觀那一項。他們準是上選煤廠看現(xiàn)場去了。你不認識李部長?那可是個干家子,能寫能說。上次公司召開優(yōu)秀通訊員表彰大會,他不拿稿講了兩個小時。那水平,嘖嘖……
小老高說,大川這小子是茶壺煮餃子,心里有數(shù),說不出來。
王士廉走后,我問小老高說,你咋跟王主任說的,這么長時間。
小老高說,我說的都是實事求是。一,你這人品質好;二,刻苦鉆研技術,連廠家來檢修的工程師也解決不了的問題都解決過;三,工作兢兢業(yè)業(yè)……
我臉上發(fā)熱,說,我上次回家還曠了六七天工呢!
小老高笑著說,都吃五谷雜糧,誰家還沒個事?等你進步的事情解決了,咱們?nèi)嗪煤玫暮纫活D,喝他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這幾天,陶書記也在幾個班前表揚我,說我刻苦鉆研技術,工作任勞任怨,能夠不計報酬連班加點為兄弟班組解決疑難問題,體現(xiàn)了團結協(xié)作的風格。
大家就人前背后的議論,有的說我胳膊肘往外拐,這是在幫天順拿第一,弄不好讓弟兄們的競賽獎泡了湯;有的說我背地里給當官的溜須舔屁股……
我心里委屈,又沒法子反駁,就和小老高說,你咋也得和陶書記說說,這讓我以后還咋干?好像我專門投機鉆營似的。
小老高說,這事咋能說,人家陶書記好心好意給你進步創(chuàng)造條件,這樣一說,好像不領情似的。是不?
我心里很亂,不知該咋辦才好。就和小老高說,大家這么議論,往后我還咋干?
小老高說,豬嘴、羊嘴綁得住,人嘴哪能綁得?。孔屗麄冋f去吧!又不痛不癢的。我覺得吧!你還真應該找找陶書記,串個門,匯報匯報思想,把心里話跟領導講講,也拉近了和領導的關系。說真格的,你要求進步,首先得領導認可,領導不認可你還進什么步?
我無奈,嘆了口氣說,我就怕串門,到了領導家,說個啥呀!
小老高說,你就把最近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跟領導說說,然后請領導給你指點指點。他拍拍我的肩頭說,哥不給你當上。等你進步了,就想起了哥的好。
于是在一個休班的晚上,我下決心去陶書記家。
陶書記的家住在一個叫“紫辰花園”的小區(qū),這個小區(qū)是我們這個市轄區(qū)的鎮(zhèn)子上最高檔的小區(qū)。大都住的是政府和礦上的領導以及一些有經(jīng)濟實力的人。我們鎮(zhèn)上的房價一般在一平米四五千元,“紫辰花園”卻已經(jīng)接近了一萬元。一套一百平方的房子就需上百萬元,這不是一般工人能承受的。因此人們都說,“人上人,住紫辰”。
走到小區(qū)門口才知道,只有刷卡才能進去。我緊走幾步,尾隨一個刷卡的住戶走了進去。剛要往里走,一個保安過來攔住我問,你找誰?
我裝模作樣地說,我是這個小區(qū)的住戶。
那個保安挺興奮,笑起來說,你不是這個小區(qū)的人。這你可是唬不了我。
我有些蒙,上下打量著自己,拎了一袋水果,穿了一身新西裝。那西裝還是去年我們機采隊獲得市里“青年先鋒集體”榮譽后,礦上出錢給我們定做的。平時舍不得穿,只是礦上集中開會時穿過兩次,相對象時穿過一次。難道有什么破綻讓保安看出我和這個小區(qū)住戶的差異?我有點兒不自信,暗想,或許是我沒有這個小區(qū)的住戶那種高貴的神態(tài)。
我笑起來說,你當保安可是屈了才,應該去當偵探。
保安得意洋洋,豎起大拇指,指點著自己的鼻尖說,我這眼睛,四十里地能看清蚊子尿尿,能分出公母來。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找誰。
我只好說出陶書記家的住址。保安從門衛(wèi)窗口拉過一個本子做了登記,然后要我簽上名字,便指點我東拐西拐的路徑。
這小區(qū)果然不同于小老高住的那個樓區(qū)。小老高住的樓區(qū)只是一棟棟排列,中間是小倉房和水泥路面,連一棵草也沒有。這個小區(qū)卻如同走進了公園,樓房錯落,曲徑通幽,假山花壇,綠樹成蔭,亭閣回廊間攀爬著藤蔓。我癡癡地想,咱一個工人,怕是一輩子也住不上這樣的小區(qū)。
陶書記家住在三樓,走到門口,心緊張得亂跳。站立著,半天不敢敲門。正在躊躇,一個穿著入時的女人走上來??匆娢遥⒖谭啪從_步,警惕地打量著我,然后小心地繞到我的背后走上樓梯。她將要走到上一層樓的時候,探下身來問,你找誰?
我仰起頭,面對著那警惕的眼神說,我找陶書記。然后狠狠心,轉身按響門鈴。里面有人問,誰?
我說,我是大川。
門開了,陶書記一身乳白色的綢布褲褂出現(xiàn)在門口??匆娢遥瑹崆榈厣斐鍪掷∥艺f,稀客,稀客。
我走進客廳,恍惚走進了都市電視劇的某個場景。寬大的客廳,那屋頂、吊燈、墻壁、櫥柜和落地窗邊垂掛的窗簾,都顯示著氣派典雅和高貴。
我換了拖鞋,屁股搭在沙發(fā)邊,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插在衣袋里的手汗津津的攥著一個五百元的紅包。那是臨來時管子特意囑我要給陶書記的女兒一點兒見面禮。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嫂子和孩子……
陶書記應了一聲說,孩子晚上有個美術班,你嫂子領著去學畫畫了。說著,給我沏茶倒水。放在茶幾上,問我最近怎么樣。
孩子不在,我心里有些放松?;艁y地點點頭說,還行,還行。
陶書記笑了笑說,聽說下邊有些人對你幫天順班維護機組這事還冷嘲熱諷?
我想,人家不愧是領導,下邊風吹草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定下心來,把那天的來龍去脈和陶書記講了。
陶書記說,礦上已經(jīng)把你樹為了典型。我在三個班表揚你,是想努力提高你的威望,為你更快進步打下良好的基礎。
我點頭說,我知道領導是為我好……
陶書記擺手,打斷我的話說,也不僅是為了你好,實際上也為你擔了一份心。你這種不計名利的奉獻精神值得提倡。但涉及到具體情況,我這是在家里和你交心,我并不認同。你還年輕,沒有什么經(jīng)驗。你想過沒有,你去幫助兄弟班組維護機組,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沒有。換句話說,你把電機燒了怎么辦,釀成重大事故怎么辦?我的想法是,不能讓你在進步的問題上受挫折。解決組織問題之前不能出現(xiàn)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差錯……
我的頭“嗡”的一下,書記的話瞬間給了我極大的觸動,我一下感覺出我做事情的輕率,從不考慮事情背后的隱憂。我暗自嘆了口氣,癡癡地想,像我這樣頭腦簡單、不會轉彎的人,還能期望什么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