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鈺嬌瓏
內容摘要:作為北宋詞壇的代表作家,柳永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俗詞,對詞的發(fā)展做出了突出貢獻。本文從內容題材、表情方式、語言風格三個方面對柳永俗詞的藝術特點進行分析,展示柳永在其俗詞背后隱藏的別種詞心,并探討柳永俗詞創(chuàng)作對當下創(chuàng)作的啟示。
關鍵詞:柳永 俗詞 文學特點 詞心
歌遍了“楊柳岸,曉風殘月”,賞盡了“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現代人對于柳永詞作的印象常常會因為那幾首被正統文學史接納,也被歷朝歷代人傳唱最多的柳詞而固化。事實上,在柳永的創(chuàng)作里還有相當大的一部分的俗詞,了解這類“俗詞”何以為“俗”,揣摩作者隱含在這類“俗詞”背后的“詞心”,是有助于讀者形成關于其作其人更加客觀全面的認識的。
一.柳永俗詞的藝術特點
俗的對立面即是雅,當兩者作為一組相對的概念出現在詞里自然就衍化出了“雅詞”與“俗詞”之分。所謂“雅詞”,在當時主要是指以文人士大夫為創(chuàng)作主體,反映他們的生活內容和情感意趣,在格調上趨于高雅的“文人詞”。而“俗詞”則與市井民間關系密切,多為在格調上流于平庸、淺陋甚至粗鄙的耳目聲色之作,它們不僅被視作傳統文學中的末流,而且為正統文人所不齒。可偏偏柳永要做反其道而行之的異類,棄端莊而從膩狎,舍雅正而就淺俗。下面擬從內容題材、表情方式、語言風格三個方面具體論述其筆下俗詞的藝術特點。
(一)內容題材——以香艷情事為主
柳永現存詞集《樂章集》里共收入他的詞作二百余首,其中有一百多首都是在記錄和歌妓們的交際來往或是對這些歌妓們外表姿態(tài)與內心情感的描摹。香艷直露,少有掩飾。如《菊花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
該詞描寫一位女子催促情郎先行去睡,自己收拾完針線活后再脫掉衣裳,與愛人繾綣歡好。兩人愁于情長夜短,特意未滅帳前燈盞,以求時時看取伊人嬌容。這一番舉止行為顯然不符合上流社會的禮儀規(guī)范,只可能是民間飲食男女的旖旎情事。所謂“鴛衾圖暖”、“脫衣裳”等內容在文人的雅詞里根本不允許出現,一旦寫之就是大逆不道,淫蕩下流。故而清代李調元就在《雨村詞話》中說:“柳永淫詞莫逾于《菊花新》一闋”[1]。
此外還有《小鎮(zhèn)西》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少年游》中“昨夜懷闌,洞房深處,特地快逢迎”;《斗百花》里“怯雨羞云情意。舉措多嬌媚”,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文學中的高貴雅致必然要以犧牲粗鄙一面為代價,詞人如果要寫賢士淑女往往都要避開這些俗人的日常行為和生物性行為。秦樓楚館的放蕩,赤裸情欲的宣泄,“才子佳人”式的戀愛情調,在柳永的筆下都被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并且不乏清晰入微的細節(jié)描寫。足見柳永本人對民間世俗生活的熟悉程度。
(二)表情方式——以直抒胸臆為主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2]、“詩之境闊,詞之言長”[3]。主流的文學觀念對詞都要求一種修飾之美,悠長之致。在表情方式上自然是有所比興,有所寄托要顯得更勝一籌。然而柳永的俗詞本質上是面向民間的。市井眾人在日常的接物相與中往往會多直少曲,于是這也使得柳永主要用直抒胸臆的方式來展現詞中主人公的思想情感。如《憶帝京》: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整首詞沒有什么實質上的景物描寫,也見不出在敘事上有什么格外的用心。從頭到尾給人的印象就是在呈現男女雙方的內心獨白。詞的上片寫獨守空房的女子被轉涼的天氣觸動,生出了對愛人的思念之情。輾轉難眠,度夜如年。詞的下篇寫遠游他處的男子在歸與行之間的心理掙扎。歸又不得,行又不舍,只能用一生的牽掛來回應女子無盡的眼淚。最后一句“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會讓人聯想到唐人的“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兩者都通過“人稱代詞”的使用令抒情主人公自己“開口說話”,直接向讀者抒發(fā)他們的所思所想,進而很容易讓讀者產生一種設身處地的情感共鳴,加強了作品的表達效果。
這種直抒胸臆的表情方式還體現在柳永其他的俗詞創(chuàng)作中。如《惜春郎》里“恨少年、枉費疏狂,不早與伊相識”;又如《錦堂春》中“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后敢更無端?!?再如《鶴沖天》里“悔恨無計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睕]有托物,沒有借景。就是在明白如話的詞句里自陳其感,直抒其情。有一種對自我生命的盡心盡意在里頭。
(三)語言風格——以口頭俗語入詞
任何一種文學體裁都有自己的語言特色。對于詞而言,大致上有醇正典雅的書面語言和淺顯平俗的現實語言兩種。傾向于前者的詞人如歐陽修晏殊等人常常從詩騷古籍中尋求語匯材料,寫作雅詞。而傾心于后者的詞人諸如柳永則往往從市民的口頭語詞中獲得靈感,創(chuàng)作俗詞。且看《法曲第二》:
青翼傳情,香徑偷期,自覺當初草草。未省同衾枕,便輕許相將,平生歡笑。怎生向、人間好事到頭少。
漫悔懊。細追思,恨從前容易,致得恩愛成煩惱。心下事千種,盡憑音耗。以此縈牽,等伊來、自家向道。洎相見,喜歡存問,又還忘了。
這首詞中的抒情女主人公先是追憶過去與情郎的香約密會,懊悔自己草率地就將芳心相許。當對方音訊渺茫,昔日恩愛卻成了心頭縈繞不去的煩悶。而到了重逢之時,歡喜關心都來不及,哪里還會懊惱?戀愛中的女子那百轉千回的心思順隨著詞意的展開盡顯無遺。而考察該詞的語言,除了“青翼”、“香徑”略帶雅致,像“傳情”、“偷期”、“草草”、“未省”、“相將”、“怎生向”、“到頭少”、“等伊來”、“喜歡存問”、“又還忘了”等詞匯短語都是當時市民習以為常的口頭語言。無論是駟馬高軒之輩還是引車賣漿者流都能夠輕松知曉它們的意思而毫無閱讀障礙。這從某種程度上會促進柳詞在人群中的廣泛傳播,達到“凡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盛況。
據有的學者統計,柳永俗詞中的口頭俗語還有“些子事”、“怎生向”、“經年價”、“伊家”、“阿誰”、“祗恁”等[4]。然而柳永在使用這些通用語和大白話的時候并不是刻意地去求怪求奇求開心,而是讓詞的語言更符合他所描寫的主人公的身份特征,更符合他所敘述事件發(fā)生的場合背景。
二.柳永俗詞背后的“詞心”
于崇雅卑俗的文化傳統中廣作俗調,柳永在生前身后都因此遭受了無數的非議指責。不僅是晏殊因他作“針線慵拈伴伊坐”之類的曲子詞而婉拒了他的干謁[5],李清照在《詞論》中也指出柳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6];王國維更是批評柳永是“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質的耳”[7]的輕薄子。然而正如錢鐘書先生所嘆:“以文觀人,自古所難”,需知柳永在這類艷曲俗詞之外也寫作了一如些并不遜色于正統文人的雅詞和如《煮海歌》這種反應民生疾苦的詩歌,從中均不難看出柳永雖身在勾欄瓦舍間流連,心里卻依然存有士大夫文人的情懷志向??墒巧狭魃鐣滤懒怂那笫酥?,逼得他只能在秦樓楚館的歌兒舞女處才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和人格尊嚴。他意識到他的命運同那些被欺辱被蹂躪的女子的命運在實質上是相通的,他發(fā)現了這些為世人鄙夷不屑的女性身上獨特的才華品格。他樂于和她們交朋友,樂于去描寫她們。就算是像《菊花新》這種涉及男女性愛的作品,雖然粗俗可是卻看不到作者主觀上的褒貶,在柳永眼里這應該就是人性本能,無所謂好壞。他只是在寫俗,并沒有把筆端引向“臟”。至于那部分以風塵女子口吻寫作的詞,也可以給我們另外一種啟示,如果柳永沒有得到這些女子的認可和信任,她們何以會把自己的心事說于柳永?柳永何以把男子筆下的閨音寫的那么真切?而人與人之間的認可和信任,必然離不開尊重與共情。
所以,以柳永的俗詞來否決其文的意義和其人的人品都是有失偏頗的。沒有這些詞,讀者則無從了解當自己正安然享受作為一個人的權益時還有一群遭受不幸命運的女子在如何生存,則無從知道被千夫所指的柳永內心的溫情。而就在柳永死后近九百年的法國巴黎,也有一位叫勞特雷克的侏儒畫家來到了當時的“紅燈區(qū)”——蒙馬特。專門為那些從事性服務的妓女畫像,留下了無數震撼人心的畫作?;蛟S人生的困境和人性的力量。古今,中外,皆同。
三.柳永俗詞創(chuàng)作對當下的啟示
今人對于柳永俗詞的研究,已經脫離了古人趨于兩極化的“雅俗之論”。如葉嘉瑩先生在《論柳永詞》一文中就比較詳盡地指出柳詞“雅”“俗”共存的性質,并表明對其“俗不傷雅”的藝術價值認同。事實上,“雅”和“俗”很難完全地做到涇渭分明。也許柳永是作了俗語,但是也能夠尋得他的雅意。
然而,中國當下的文學亦存在面向民間而俗化的價值取向,寫市井,寫身體,寫情欲,可是選擇平俗并不意味著選擇丑陋、選擇骯臟,選擇以粗鄙求世界一媚。俗化并不是痞化,也要講究取材,也講究抒情,也講究語言。柳永寫作俗詞,可是他從來沒有以自己為人的俗化為代價。他的詞是俗,可俗得那么雅。
參考文獻
[1]曾大興.柳永和他的詞[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1.
[2][3][7]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唐向明.柳永俗詞淺論[J].語文學刊,2010(05):19-21.
[5]姚學賢,龍建國.柳永詞詳注及集評[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6]葉嘉瑩.柳永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5.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