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時徹《說林》之言說

摘要：張時徹（1500—1577），字維靜，號東沙，明代鄞縣張家潭村人。嘉靖二年（1523）進士，歷官至兵部尚書。張時徹一生著述十分豐富，就文學方面而論，《說林》十六卷、《續(xù)說林》八卷尤其令人矚目。每卷少則20篇，多則60篇，二十四卷共有729篇，主要分為寓言故事、歷史故事以及非寓言、非歷史類（主要為單純的說理議論以及物理類記錄）三大類。其中歷史故事所占比例遠大于非寓言、非歷史類，寓言類次之，內(nèi)容豐富多彩。張時徹創(chuàng)作《說林》的目的在于言說，表現(xiàn)出極為高超的言說智慧。本文著重于《說林》之“說”，從言說淵源、言說智慧以及言說形式三個方面入手進行分析。

關(guān)鍵詞：張時徹 《說林》 言說

一、張時徹《說林》的言說淵源

“說林”之名，淵源甚早?！罢f林”一詞，最早來自《韓非子》中的《說林》兩篇，意為記載古代各種具有借鑒意義的事情，以其事多如林而得以命名?！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之司馬貞《索隱》云：“‘說林者，廣說諸事，其多若林，故曰‘說林也。”（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卷十七）張時徹之“說林”無疑是對《韓非子·說林》上下兩篇之名的一種承襲模仿。

韓非為闡述和宣揚其以君主專制為基礎(chǔ)的法、術(shù)、勢結(jié)合的法家思想，在《說林》上下篇中，利用言說議論的形式，與真實生動的歷史事件巧妙結(jié)合，增強其可信度與說服力。張時徹的《說林》，每卷主題各有側(cè)重，雖然采用的是古人的筆調(diào)，卻實為澆胸中之塊壘，抒發(fā)自己所秉信的政治觀與人生觀。

細而觀之，張時徹所作《說林》中的內(nèi)容對《韓非子·說林》上下篇中的故事有不少承襲。例如《韓非子·說林上》云：“慶封為亂于齊而欲走越。其族人曰：‘晉近，奚不之晉？慶封曰：‘越遠，利以避難。族人曰：‘變是心也，居晉而可；不變是心也，雖遠越，其可以安乎？”

張時徹《說林》第八卷《昭諭林》寫道：為善者不必得福，而得福其常也；為惡者不必得禍，而得禍其常也。是故忠信可行于蠻貊，而況不為蠻貊者乎？至誠可感豚魚，而況不為豚魚者乎？昔慶豐為亂于齊，而欲走越，其族人曰：“晉近，奚不之晉？”慶封曰：“越遠利以避難?！弊迦嗽唬骸白兪切囊?，居晉而可不變，是心也，雖遠越，其可以安乎已?！倍鴳c封入?yún)?，擄之朱方，諸侯以為計，竟滅族焉。是故陽虎去魯而不容于邊邑，商鞅去秦而不容于衛(wèi)國，是皆慶封之類也?！?/p>

這是對韓非子《說林》故事的借用和發(fā)揮。張時徹截取了歷史故事的中心部分，并附加了自己對“慶封為亂”這一歷史事件的看法，引入了自己心中所信賴的善惡與禍福之間的纏繞與聯(lián)系，在結(jié)尾部分加入商鞅去秦及陽虎去魯?shù)氖穼嵓右员日眨摖幱辛Α?/p>

再如張時徹《說林》第一卷中的最后一個故事“智伯之死”是對《韓非子·說林上》中故事的改寫；第七卷《博志林》中第十篇“鴟夷子皮事田成子”直接引用《韓非子·說林上》中的歷史故事，末尾附加自己的評論與感受；第十卷《操行林》中的第一篇在講述漢靈帝時期賞罰無章、賢否倒置的亂象時，引用《韓非子》中的故事“魯?shù)とf中山之君”作為例證；第十五卷《物理林》的最后一篇“管仲隰朋圣人之智”是對《韓非子·說林上》中故事的直接引用并進行議論。由此可見，張時徹《說林》中所引用的故事及史實材料有一小部分源于《韓非子》。當然，張時徹不光襲用《韓非子·說林》篇的內(nèi)容，更主要的是繼承和發(fā)展了《韓非子·說林》篇的文體形式。

除《韓非子》外，《左傳》《莊子》等也是張時徹《說林》的重要取材來源。

二、張時徹《說林》的思想內(nèi)容

張時徹在《說林敘》中說：“今余之詮綜有年矣，而舛謬無章，枉敢竊附于作者之列，矧曰有補于世教云哉！覽者弗以誕謗罪，余則幸矣?！笨梢娝従C《說林》的目的就在于“有補于世教”，將自己對倫理道德的看法表達出來?！墩f林》之“說”，更是游說、建議、議論、解說，在這個過程中，張時徹虛構(gòu)發(fā)語，道理置換，利用語言之奧妙，使故事煥新，生發(fā)出符合自身倫理價值觀的篇章，思想的智慧時刻閃現(xiàn)其間。

所謂道理置換，就是以自己悟出來的道理替換原故事所闡發(fā)的道理，或者以新的道理置換舊的道理?！秴问洗呵铩げ熨t》中有一則“宓子賤與巫馬期之說”的故事。

宓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問其故于宓子，宓子曰：“我之謂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故勞，任人者故逸?！卞底觿t君子矣，逸四肢、全耳目、平心氣，而百官以治，義矣，任其數(shù)而已矣。巫馬期則不然，弊生事精，勞手足，煩教詔，雖治猶未至也。

張時徹《說林》第三卷《政治林》中，將上述《呂氏春秋》中的故事進行了近乎完全的復制，但在末尾，張時徹借其所虛構(gòu)的發(fā)語人“石瀆子”之口，對事件進行評述，闡發(fā)了自身的觀點。原文如下：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亦治。巫馬期以星出星入，日夜不處，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問于子賤，子賤曰：“我任人，子任力，任人者佚，任力者勞?！比酥^子賤，則君子矣。佚四肢，全耳目，平心氣而百官理，任其數(shù)而已。巫馬期則不然乎，勞力教詔，雖治猶未至也。石瀆子曰：“人有言曰：‘離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而不能見淵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diào)，而不能聽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修道理之數(shù)，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決瀆也，因水以為師，神農(nóng)之播田也，因苗以為教?！贝俗淤v與巫馬期之說也。

石瀆子所引用的“人有言曰”出自《淮南子·原道訓》，原文如下：

夫峭法刻誅者，非霸王之業(yè)也；箠策繁用者，非致遠之術(shù)也。離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而不能見淵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diào)而不能聽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修道理之數(shù)，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決瀆也，因水以為師，神農(nóng)之播田也，因苗以為教。

這段言語在原來的語境下，意在反對嚴刑峻法，主張順應自然規(guī)律。但張時徹對其進行了巧妙的嫁接，將原本“反對苛政”的道理悄悄置換掉。因為石瀆子所言與宓子賤與巫馬期的故事緊密相接，所以這段文字中首先舉出神話中的離朱和樂師曠的例子，成為“為何僅靠一個人的才能是遠遠不夠的”完美解釋，“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成為核心論點，點明了懂得善用賢人比凡事親力親為的高明之處?！秴问洗呵铩分共接趯⒐适聰[明，其中道理由讀者自然領(lǐng)會，張時徹卻將故事作為自己的材料，并將《淮南子》中所言說“順天道，反苛政”的道理進行巧妙置換，將重點轉(zhuǎn)移在“一味親力親為導致勞苦，而善用賢人成效卓著”這一觀點的闡發(fā)，使其成了篇目之核。此則言說巧妙，極具說服有力。

張時徹對道家老莊思想也有自己極為深刻的領(lǐng)悟，并也將其帶入言說之中。例如《說林》第八卷《昭諭林》的第十二篇云：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狈蛱斓厥ト朔遣蝗室?，而芻狗萬物、芻狗百姓，則老氏之不仁也。夫不能不殺物而意常在于生物，圣人不能不殺人，而意常在于生人，故生者不德，而死者不怨。其不仁者，或以政事殺人，或以刑罰殺人，或以口舌殺人，或以兵革殺人，豈特芻狗視之而已哉。然天道好還禍人者，乃其所以自禍耳。其尤著者，白起坑趙卒而賜死于杜郵，項羽坑秦卒而刎首于烏江，李廣殺降而終身不侯，虞詡殺降而二十余年家門不增一口，豈非大戒乎？

開篇先引用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的觀點。老子在這里主張清靜無為為其上策。但是顯然張時徹想要說明的觀點正好與老子相反，并進一步對老子一刀切的觀點進行了分析、梳理與解構(gòu)。張時徹并不認為天地與圣人是真的“不仁”，而是自有其變化機遇，他們的“不仁”意在“生物”與“生人”，即維持天地自然的運轉(zhuǎn)，并進一步解釋道，所謂“不仁”并非確實完全放任自由，“不仁”之中包含了“政事”“刑法”“口舌”“兵革”多種殺人方式。接著張時徹將白起、項羽、李廣和虞詡下場凄涼的原因歸結(jié)為殺了不應死之人，認為這是天道對為禍他人之人的報應，并將其歸結(jié)為世間萬物所遵循的大法則。張時徹之言乍看是對老子“天道有?！薄盁o為而治”思想的認同，其實他雖然承認天道，但又認為包藏禍心以及有不仁義行為之人，應受到自然道法的懲罰。張時徹縱使承認老子道家思想中“清靜無為”以治天下的結(jié)論，但其實自己已經(jīng)附加了儒家倫理道德的內(nèi)核，即不義之為必將受到天道的懲罰。

三、張時徹《說林》的言說形式

張時徹非常講究言說形式，在《說林》中綜合運用了各種言說手段，大大增強了言說的形式美感。

（一）虛擬形象，擬言代論

《說林》二十四卷約七百則，歷史故事占了絕大部分的比例，但故事只是張時徹借助的一種平臺，其核心在“說”，為了凸顯“說”的重要地位，張時徹創(chuàng)建了許多自己的“代言人”，例如：石瀆子、玄冥子、泉川子、無憂子、石祁子、玄浮子、玄谷子、支離子、河汾子、玄石子、玄微子、無營子、石須子等。這些虛擬形象的創(chuàng)造極富多樣性，既減少了說理的枯燥無味，同時起到削減議論的主觀性、使其更加客觀自然的作用。

虛擬說理形象的塑造同時也拓寬了析理的方式，例如張時徹便創(chuàng)造出人物間的對話說理形式，增強了說理過程中的互動性，在此互動中，可以質(zhì)疑，可以附和，可以舉證，共同為說理之明晰做出貢獻。例如《說林》第二卷《諫說林》云：

或問于石瀆子曰：“人之惡孰為大？”曰：“愎諫為大?！痹唬骸叭酥準霝橄?？”曰：“愎諫為先?！痹唬骸昂我悦髌淙灰玻俊痹唬骸拔艄鐾?，謂其御者曰：‘吾渴欲飲。御者進清酒，曰：‘吾飲欲食。御者進乾脯粱糗，曰：‘何備也？御者曰：‘臣儲之久矣。為君之出而道饑渴也。曰：‘子知吾且亡乎？何不以諫也？御者曰：‘君喜道諛而惡至言，臣欲進諫，恐先郭亡，是以不諫也?！?/p>

上述對話先拋出問題，“人之惡孰為大？”“人之禍孰為先？”石瀆子放出答案“愎諫為大”“愎諫為先”，此一問一答中自然引出所論主題，接下來提問者繼續(xù)發(fā)問“何以明其然也？”此問句一出，石瀆子便可順勢析理，在這一篇目中，石瀆子借用出亡之郭君與其御者之間的故事作為自己的理據(jù)，郭君之所以落得出逃的下場正是因為其對進諫之路的阻塞。通過循循善誘的對話形式，說理自然且使人更容易接受。

更有部分篇目將虛擬人物所言之理直接提于故事敘述之前，同樣在形式上起到了突出所言之理的效果。

（二）開門見山，觀點直出

古代議論文，旁征博引以為佐證闡述事理者多，而開門見山，就事論事者少。用寓言故事作為論據(jù)，以論證要闡明的道理，即事件敘述在前，評議說理在后的“故事+議論”模式較為常見。例如《莊子》《列子》等，此特點非常突出。另如《韓非子》《晏子》，乃至《呂氏春秋》《戰(zhàn)國策》等書，也往往用寓言故事來闡明抽象的道理。但是張時徹為突出其作品中“說”之精華，在《說林》中出現(xiàn)了相當一部分篇目，它們不借助具體事件，沒有極為嚴密的論證，而是直接進行觀點的輸出，這些篇目往往具有短小精悍的特點。

例如《說林四·議論林》云：

古之善與功者，修脛?wù)呤怪わ悖瑥娂拐呤怪撏?，眇者使之準，傴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工役齊矣。古之治民者，士不得離于學，農(nóng)不得離于田，工不得離于肆，商不得離于市，各安其業(yè)，而民志定矣。

通篇僅用不到百字，直露地輸出自身觀點，描摹出心中理想的“善與功者”與“善治民者”的狀貌，對論點的解釋用句不再是單個復雜細密的故事情節(jié)，而代之以極富普世性的例證。語句簡潔明晰，有利于觀點的傳播。

（三）排比論證，勢理得兼

張時徹作《說林》，在注重說理透徹的同時也注重造句的形式之巧。例如《說林三·政治林》云：

豺狼之賊物易知也，而鬼蜮之賊物不易知也；螟螣之害稼易知也，而稂莠之害稼不易知也；兵刃之殺人易知也，而政事之殺人不易知也。是故恭如商鞅者殺人，偏如安石者殺人，急如束薪者殺人，緩如弱水者殺人，察如燭淵者殺人，苛如聚猬者殺人，布令不信者殺人，操法不審者殺人，圖患不遠者殺人。

作者先將“豺狼—鬼蜮”“螟螣—稂莠”“兵刃—政事”三對詞進行鋪排，初步得出“暗處易殺人”的結(jié)論。接下來用具體事例、具體人物對上述初步結(jié)論加以鞏固及肯定，連舉“恭如商鞅者”“偏如安石者”“急如束薪者”“緩如弱水者”等九例，包羅之廣使結(jié)論的普遍性得以大大增強。遣詞形式上，排比語言一氣呵成，勢理得兼，使行文更富節(jié)奏感，令人更加直接地領(lǐng)會到“言說”之妙趣。

（四）言說策略，巧借神鬼

張時徹很講究言說策略，《說林》中的許多寓言故事提到鬼神，并將鬼神作為許多議論篇章中支撐論點的理據(jù)，鬼之“可懼、可怖”，神之“威嚴、偉力”，給嚴肅的說理論爭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也無疑潛在地增強了說理的威嚴感。

例如《說林》第七卷《博志林》中的第三篇：

人情貴鵠而賤雞，雞近也，貴犀象而賤馬牛，馬牛近也，惟人亦然。寺鄰之人不重僧，而野人重僧，非僧之教行于野人，而不行于鄰人也，野人遠而鄰人近也。廟宿之丐不畏鬼，而社氓畏鬼，非鬼之靈能威于社氓，而不威于宿丐也，社氓遠，而宿丐近也。惟賢亦然，秦始皇重韓非，恐其不得見也，非既至，則聽讒而誅之。漢武帝重相如，恨不與同時也，相如既至，則疏而遠之。惟文亦然，蔡扈得王充《論衡》而寶之，秘不以示人，世遠故也。張竦得楊子云《太玄》《法言》不屑一觀，與其人比肩故也。

前半部分所用“雞近鵠遠”“馬牛近犀象遠”“鄰人不重僧而野人重”與“廟宿之丐不畏鬼，而社氓畏鬼”是論證中的一些“起興”，實際上這則故事的重點在于后半部分的人事，實際上運用了推類思維。

張時徹巧借鬼神故事，成功地言說了人世之理。而神鬼的故事性，增強了言說的效果。

（作者簡介：魏婧睿，女，本科在讀，寧波大學，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