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生
快速的城市化,導致我們周邊的社會實際上是由陌生人的社會群落組成,而真正與我們關聯重大的家中至親,反而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壹壹是1月20日從北京返回家鄉(xiāng)的,她落地時手機里收到鐘南山院士確定“武漢的病毒人傳人”的新聞。她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嚴重,在家的第二天,她一直在刷屏關注最新信息。她回憶,武漢“封城”的時間正是大年三十的前一晚,她和父親之間爆發(fā)了從小到大以來最激烈的爭吵。起因很簡單,壹壹勸說父親不要搞家庭聚會,而父親堅持認為事情沒有那么嚴重。
壹壹有許多委屈,她對父親過去多年累積下來的抱怨傾瀉而出,疫情之爭只不過是導火索,壹壹第一次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你永遠要面子,覺得自己都是對的!”“你和媽媽離婚,你作為一個家庭的支柱難道就沒有一點兒過錯嗎?”“你從小就重男輕女,把我當男孩一樣養(yǎng)!”一時間,所有過去那些不可能說出來的話全都說了出來。
壹壹的父親愣在一旁,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樂觀積極的“小棉襖”會對自己的權威發(fā)起如此嚴重的控訴。
2019年,父母背著她簽了離婚協議,壹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外人,35歲突然成了一個家庭破碎的中年人。更深層次的心結在于她一直認為,父親是一個重男輕女的家長。壹壹回憶,爺爺過世的時候,所有的軍功章都留給了這一代里唯一的男孩——堂弟。父親輕描淡寫地對她說:“這些獎章不能留給你,你又不是男孩子?!闭沁@句平淡無奇的話,讓她感到寒心。原來因為不是男孩子,家族的榮耀和未來便和自己沒了關系。
在過去如果和父母之間有沖突,壹壹會摔門離家去見朋友來緩解情緒。像無數個春節(jié)回家一樣,雖然家還在,但它只不過是一個固有居所的象征,承載著18歲之前回憶的軀殼,遇到無法溝通的代際矛盾,“逃避”是她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當天晚上,壹壹沒有地方逃避,有限的空間里,焦灼的氣氛愈演愈烈。當她喊出多年的不滿后,父親沉默了,她看到父親站在窗前抹起了眼淚。后來壹壹意識到,這次沒有回避的爭執(zhí)讓她完成了一次與父親平等對話的嘗試。
第二天,雙方不再重提前一天晚上的爭執(zhí),就跟沒事兒人似的討論年夜飯要吃什么。父親主動提出來,讓壹壹做幾道菜給他吃。
隨著疫情日益嚴重,原本計劃在家里過年的七天時間被無限期延長。壹壹的機票一改再改,后來索性定下心來在家里開始遠程工作。她在北京的工作是通過藝術聯結和構建社區(qū)關系。“我們近一年發(fā)起了很多藝術項目,是探討中年人和自己年邁父母情感交流的項目,我覺得最大的諷刺是自己都沒有處理好這個關系?!睘榱讼透改戈P系不好的挫敗感,壹壹投入宅家工作的繁忙狀態(tài),她一口氣報名參加了三份疫情志愿者的工作,其中一項是召集設計師、創(chuàng)意人和插畫師設計各種宣傳科普材料,并服務于社區(qū)老人。
在過去,父親與壹壹聊工作的機會屈指可數,即便有,也從未深入。“我和爸爸說起用藝術構建社區(qū)的愿景,他聽的時候會點頭,但他到最后也許都沒弄明白我是干什么的。這次在家里,我會跟他分享我剛做好的PPT。我和小伙伴們開電話會議的時候,他會把電視聲音關小,偷偷聽我們聊的內容?!痹谧鲋驹刚咂陂g,父親看到了壹壹脫離“女兒”身份之外,更具社會性的一面。父親非常震驚,那么短的時間,通過互聯網可以集結各方的力量,這是父母這一代人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法。父親努力調動自己的經驗給了她很多的建議?!爱斘野挚吹阶约旱纳鐣r值獲得認同時,他非常有成就感。他看到了我的社會性價值,也喚起了自己對社會性價值的實踐?!?/p>
這種重新了解對方的方式很微妙,在過去,使用日常問候語參與到對方的生活中,無論是長輩還是孩子,都很難打破既定的、扁平化的身份關系。這一次,他們互相參與到彼此的生活中,也完成了一次家庭權力的更迭,父親將家庭決策者的權杖放心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壹壹在疫情期間幫助父親整理了已經爆滿的手機照片?!拔野盐野质謾C里的照片全部導出來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我知道了他這四五年的生活軌跡,他喜歡吃什么,和誰在一起玩兒。總體上說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的老頭兒,喜歡拍美景,在和我媽離婚的那段時間,他很難過,自拍了很多張胡子拉碴的照片?!边@種感覺非常觸動壹壹,在這些沒有她參與的時光里,他們就像生活在兩個平行世界里的人,血緣維系著親情的關系,但已經不足以支撐未來的溝通。
“這是我18歲離家以來最漫長的一個假期。二月二龍?zhí)ь^那天,陽光很好,在陽臺上,我們一家人互相剪了頭發(fā)。那天我們都拍了照片,父親的眼神是溫和的,我和母親的同款發(fā)型讓我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她。雖然我的家庭從世俗層面已分離,但在我的內心里,我們的關系越發(fā)立體、緊密了?!?h3>“偽失獨”的父母
相比壹壹和父親關系復雜,宏妍和家人的關系則顯得十分淡漠。這讓我想起P.L.伯杰的《無家意識:現代化與意識》里寫道:“現代化有助于個人擺脫家庭、家屬、部落的控制,但現代化同時也導致了‘無家意識帶來的絕望感、挫敗感和社會失范的滋生?!?/p>
宏妍說,小時候父母忙于賺錢養(yǎng)家,父母認同的概念是只要能在物質上滿足她,便是一種愛的表達。因為幼時缺少父母陪伴,反而讓宏妍成長為獨立、懂事的孩子。她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優(yōu)異,性格溫順,待人接物拿捏得恰到好處。當她父母和周邊的朋友聊起女兒時,甚是自豪于自己家的成功教育。然而事實是,早年的陪伴缺失是錯過成長期后再也拼湊不到一起的拼圖。宏妍在青少年時期常常會有一種悲觀的想法——他們?yōu)槭裁匆盐規(guī)У竭@個世界。宏妍說:“別人家的孩子會叫爸爸、媽媽,但我從來只會叫爸、媽,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親密度上差了很大的量級?!?/p>
宏妍20歲到西班牙求學,之后回到北京工作。父母偶爾打來電話,她照例接聽電話,父母嘮叨幾句,她在這邊盡量耐著性子不發(fā)火。父母再多說兩句,她就失去耐心想匆忙掛電話?!安恢缽氖裁磿r候開始,我和家里的對話變得越來越少,我們溝通的信息除了日常生活怎么樣,便很難再有其他話題?!焙赍袝r想想有些內疚,但忙碌的工作很快又將這種內疚感打消了。
她說,父母的“偽失獨”日常生活有多么無聊,就意味著自己有多失職?!皞问И殹笔钦f父母并沒有失去孩子,卻過上了一種仿佛沒有孩子的老年生活。這次疫情的暴發(fā)就像一面鏡子,它讓困在家里半個月的宏妍開始觀察起父母的日常生活。
老兩口每天天不亮就醒了,吃完早餐也不過六七點的光景,兩個老人在家里轉轉悠悠不知道該做什么。宏妍的母親這些年已經換了幾種信仰,就想給自己的生活增加點外面世界的色彩。父親則把在疫情期間每天出門買菜當作一件可以打發(fā)時間的嚴肅事情?!拔椰F在特別能理解,為什么那些缺少兒女陪伴的老人,即使知道自己在網上買的東西十有八九都是劣質產品,但依然會買。因為他們想參與到社會生活當中,潛意識里,他們懼怕被這個社會無情地拋棄。子女們無法理解的行為,實則是他們渴求社會化的掙扎?!?/p>
宏妍第一次看到家里桌上擺放著老花鏡,母親看報紙時,動作像極了網上的表情包,可她笑不出來。父親到火車站接她時,把箱子放進車的后備廂顯得很吃力,只能靠一側的肩膀把沉重的行李勉強撐起來。疫情下,人會變得傷感和脆弱。感嘆父母的老去和時間的流逝變成一件很日常的事情。
宏妍覺得,在已經長大的自己和日益年邁的父母之間,有一堵無形的墻阻擋著彼此真正要傳遞的信息。
宏妍的事情父母知道得同樣少,她在疫情期間剛和男朋友分手,但直到離家才給父母說了大概的情況?!案改高@一代是被犧牲掉的一代,他們沒有我們這一代人這么多的選擇,在幾十年的生活里已經形成了固有的價值觀,所以他們表達愛的方式和我們的截然不同。”宏妍過去不能理解,每年父母生日,她認為送一束花是浪漫,而在父母看來,那是浪費錢、不會過日子的表現。直到這次她在家里看到父母為了省錢不買直播平臺的會員,而是跑到樓上叔叔家蹭看《鄉(xiāng)村愛情故事》,她心里不是滋味,便偷偷給父母買了會員。父母在親戚面前一直夸贊女兒孝順,連夸了很多天,夸到最后讓宏妍感到心虛和慚愧,“他們要的遠遠比我付出的少太多”。
“與父親關系的修復,讓我突然意識到要和他們構建一種新的交流方式。當父母成了‘孩子,當原來的孩子成為整個家庭的決策者,我勢必要去考量他們的精神世界?!币家颊f。
“進入父母精神世界的過程非常艱難。父母的價值觀已經固化,同時,他們這一代人的自我審視能力沒有那么強,現實中遇到的問題只會用現實手段解決,精神反而是最被忽視的部分。”壹壹給母親推薦心理學書籍,讓她學會在書本中找到打開生活困局的鑰匙,一次次,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苦口婆心像極了過去的母親。
疫情中,“生與死”變成了每天都在上演的悲劇,那些冰冷的數字無時無刻不在震撼著生者。壹壹問父親:“你那么想讓我生孩子,是不是怕你去世了以后再也沒有人像你這樣來愛我了?”壹壹是要強的人,從來不會在父親面前展示懦弱,這同樣是父親小時候對她的嚴苛要求——要像男孩一樣堅強。這一次,她告訴父親:“爸爸,不是我不想生孩子,而是我害怕,害怕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成為一個好媽媽?!备赣H第一次聽到女兒說出“害怕”兩個字。壹壹覺得那兩個字震撼了他,她第一次意識到,能夠在父母面前袒露脆弱,是她人生中完成的最重要的一課。
意識到家庭價值之后,現實層面如何重建?宏妍的決定是開啟自我審視:同樣是“生與死”的主題,宏妍想過,父母日漸年邁,如果有一天他們越來越需要她,她是否能回到父母的身邊照顧他們?離開了一線城市的互聯網環(huán)境,自己是否有一技之長在家鄉(xiāng)找到工作?31歲的宏妍是“月光族”,這也是“80后”這代人普遍的經濟狀況——生活多姿多彩,不曾有過多的后顧之憂。
宏妍說:“中年的職場危機感與如何處理和父母的關系幾乎同時成為問題,所以我現在給自己的要求是,把照顧父母內化為我職業(yè)轉型的動力?!睂嶋H上,對家庭關系的思考,也是對自己未來的規(guī)劃。
回到北京的壹壹,則開始遠距離構建和父母的共同回憶。原本用來發(fā)養(yǎng)生帖的家庭群里,現在發(fā)的是他們每天做菜的照片和閱讀書籍的打卡活動。父親發(fā)來一張照片,他種的車厘子發(fā)芽了。壹壹猜想,大概是爸爸知道她最愛車厘子,所以親手為她種了一棵。
(李金鋒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15期,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