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調查令”，開啟美國恐懼時代

凌云

左圖：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右圖：美國參議員麥卡錫。

在今天的美國政壇，為中國說句公道話需要很大勇氣。不久前，87歲的美國參議院司法委員會副主席、民主黨人黛安·范斯坦在聽證會上說，中國是美國的貿易伙伴，正成為一個受其他國家尊重的國家。這立刻讓她成為保守派的攻擊目標。有右翼媒體稱她是“參議院最有影響的親華鴿派”，還說“有個中國間諜為她開了20年車”。

在美國新冠肺炎疫情愈演愈烈之際，另一種“病毒”麥卡錫主義似乎也在以新面目卷土重來。美國封殺華為等中國企業(yè)，指責中國留學生為“間諜”，在涉港、涉臺、涉疆問題上屢有出格行動，不僅在毒化美中關系，也在美國國內營造涉華恐懼氣氛。美前駐華大使博卡斯說： “我們正在重回麥卡錫主義時代?！倍莻€黑暗的時代，是以“忠誠調查令”拉開序幕的。

杜魯門遇到“紅色恐慌”

1947年3月21日，時任美國總統(tǒng)、民主黨人哈里·杜魯門簽署了9835號行政令，要求徹查200萬聯(lián)邦政府雇員的忠誠度。這被稱為“忠誠調查令”。

兩年前，二戰(zhàn)結束，美蘇從戰(zhàn)時盟友變成了對手。當時，一些美國人相信蘇聯(lián)正給美國帶來“共產主義的危險”，加上二戰(zhàn)后經(jīng)濟不景氣，公眾充滿憤怒和焦慮。

隨著1946年國會選舉的臨近，共和黨保守派有意煽動起所謂的“紅色恐慌”，以取得選舉優(yōu)勢。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宣布追查所謂“共產黨外圍組織”，調查“共產主義者在好萊塢的影響力”。共和黨人打出了“要共產主義還是共和主義”的競選口號，稱杜魯門為“粉紅色木偶”，聲稱“要將共產黨員清出政府高位”。當年年底，共和黨大勝，自1932年來首次控制了國會兩院。

輿論認為，杜魯門很可能在1948年的連任選舉中敗北。1946年11月，他宣布成立政府雇員忠誠度臨時委員會，確定聯(lián)邦政府的忠誠度標準，并制定程序解雇“不忠者”。杜魯門要求臨時委員會在1947年2月前提交報告，以免共和黨控制的新一屆國會開幕后，針對政府雇員忠誠度繼續(xù)大做文章。隨后，他簽署了“忠誠調查令”。

“忠誠調查令”為制度化的“忠誠度檢查”建立了框架。聯(lián)邦政府每個部門都成立了忠誠度委員會，授權聯(lián)邦調查局對政府雇員進行檢查。如果有“合理理由”懷疑其忠誠度，就可以將其解雇。

左上圖：遭到迫害的美“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左下圖：科學家羅森堡夫婦被捕。科學家羅森堡夫婦被捕。右圖：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在國會發(fā)表演講，要求撥款對抗“共產主義擴散”。

政客們興風作浪

“忠誠調查令”實行之初，國會批評杜魯門“對共產主義軟弱”的調子暫時降低了。然而，1950年前后，事情發(fā)生了變化。蘇聯(lián)成功研發(fā)了第一顆原子彈，中國共產黨人建立了新中國，“紅色恐慌”在美國再度掀起，并隨著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進一步升溫。

1950年2月，在“紅色恐慌”的高峰期，來自威斯康星州的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發(fā)表了一個演講，聲稱自己掌握了205個在美國務院工作的共產黨員名單。當記者要求他提供詳細信息時，他將這個數(shù)字改為57。但這不影響麥卡錫迅速躥紅，并開始針對所謂顛覆活動的瘋狂整肅。1953年，他成為參議院政府事務委員會主席，并利用這個職位舉行聽證會，對被他視為“不忠”的人進行瘋狂的指責，使許多人失去工作，且名譽受損。

因為麥卡錫主義的迫害，進步記者斯諾、史沫特萊，喜劇明星卓別林等人被迫離開美國。研發(fā)原子彈的“曼哈頓工程”首席科學家奧本海默被認定為“蘇聯(lián)代理人”，安全特許權被取消?？茖W家羅森堡夫婦則被冠以向蘇聯(lián)提供原子彈秘密的罪名，遭到處死。麥卡錫還將攻擊矛頭指向二戰(zhàn)名將馬歇爾，說他在雅爾塔會議中幫助蘇聯(lián)，在中國內戰(zhàn)中幫助中共，是“共產主義陰謀的一部分”，最終迫使他辭去國防部長一職。

在“忠誠調查令”誕生和執(zhí)行的過程中，司法部部長克拉克和聯(lián)邦調查局局長胡佛起了很大作用。克拉克發(fā)布的“極權主義、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或顛覆性組織”名單，成為“忠誠調查令”的調查依據(jù)之一。而胡佛則在“不斷敦促總統(tǒng)擴大聯(lián)邦調查局的調查權限”。

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

在“忠誠調查令”生效后的十年間，聯(lián)邦調查局對450萬人進行了姓名檢查，這還不包括每年50萬聯(lián)邦工作的新申請者。如果在姓名檢查中發(fā)現(xiàn)疑點，就會進行全面調查。這種調查共進行了2.7萬次， 378名聯(lián)邦雇員因“間諜活動”被解雇，約5000名聯(lián)邦雇員根據(jù)調查結果辭職。更嚴重的是，地方政府甚至私營企業(yè)也比照聯(lián)邦政府的做法，對雇員進行“忠誠調查”，使打擊面進一步擴大。

麥卡錫倒了，“主義”還在

1953年1月，共和黨人艾森豪威爾就任總統(tǒng)。麥卡錫的處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一方面，國會共和黨人利用“反共”話題打擊民主黨政府的黨爭因素減弱了;另一方面，麥卡錫揮舞大棒排除異己的做法，也為他自己在政壇樹了不少敵人。

在公開場合，艾森豪威爾不提麥卡錫的名字。當記者問及麥卡錫時，他總是回答：“我從不談論個人。”人們將他的沉默視為對麥卡錫主義的默許。實際上，他正在等待機會。

但麥卡錫繼續(xù)飛揚跋扈，在國會以“對共產主義態(tài)度軟弱”為由阻止了艾森豪威爾提出的美國駐蘇聯(lián)大使等重要任命。1953年年底，麥卡錫將打擊目標對準了美國陸軍。當時，陸軍牙醫(yī)佩雷斯依照《醫(yī)生服役法》晉升少校，后來被發(fā)現(xiàn)是美國勞工黨（一個進步組織）成員，因此遭解職，但麥卡錫堅持要把佩雷斯送上軍事法庭，揚言陸軍部“被共產黨滲透了”。這最終激怒了曾為五星上將的艾森豪威爾。

1954年1月，艾森豪威爾的助手們得到了消息：麥卡錫的助手舒恩被美軍征召入伍，讓他的首席顧問科恩十分不滿。在麥卡錫的幫助下，科恩要軍方將舒恩從列兵提拔為軍官，不要派往海外服役，遭到拒絕后，科恩威脅要報復陸軍部長。在艾森豪威爾的支持下，助手們將這件丑聞曝了光，引起轟動。當年3月，共和黨參議員佛蘭德斯譴責麥卡錫：“他屬于哪個政黨？他是單人黨，名叫麥卡錫主義?！?月，國會就此舉行聽證會，電視直播，持續(xù)30多天。最后一天，議員們全體起立，向陸軍代表鼓掌致敬。12月，參議院通過議案，譴責麥卡錫。雖然他保住了參議員頭銜，但失去了影響力。1957年，麥卡錫因重癥肝炎去世，終年48歲。

艾森豪威爾曾經(jīng)笑說：“麥卡錫主義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但這話說得太早了。麥卡錫死后，右翼團體稱他為“勇敢的靈魂，偉大的愛國者”。幾十年來，麥卡錫主義的幽靈不斷返回，華裔科學家李文和等不斷遭以“間諜”罪名迫害，就是例子。

警惕美國政治的偏執(zhí)風格

如何看待“忠誠調查令”與麥卡錫主義的影響？本刊記者采訪了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校長助理達巍和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刁大明。

《環(huán)球人物》：“忠誠調查令”的出臺，與當時美蘇冷戰(zhàn)和選舉形勢都有關系。杜魯門提出要“遏制共產主義”，簽署“忠誠調查令”，勝選連任后發(fā)生麥卡錫主義的泛濫。您怎樣看待這段歷史的現(xiàn)實意義？

達巍：當年和今天的情況確實有相似之處。一是美國認為“外部敵人”在崛起，它感到恐懼。麥卡錫關注的是以蘇聯(lián)為代表的整個共產主義陣營，而今天美國關注中國，不僅是因為中國實力崛起，同時也是因為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最近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奧布萊恩等高官的講話都比較強調意識形態(tài)，這反映出美國不僅對大國恐懼，而且對共產黨領導的大國更恐懼。

美國學者霍夫斯塔德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美國政治中的偏執(zhí)風格》，談到美國歷史上多次出現(xiàn)的偏執(zhí)情況。而麥卡錫主義把這種偏執(zhí)投射到共產主義、共產黨身上。此外，美國人對一個強政府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美國對共產主義的恐懼很大程度上來源于此。同時，一些美國人對高科技也特別抱有戒心，覺得有可能會褫奪他們的基本權利。最近美國對中國的偏執(zhí)，可以說是把意識形態(tài)和科技兩個因素疊加在一起了。

麥卡錫（前左二）和他的團隊。

刁大明：麥卡錫主義是超過麥卡錫本人的。當美國要進行對外政策的重大調整時，需要進行國內動員。麥卡錫搭著所謂“紅色恐慌”的背景，塑造了美國政界和軍方的冷戰(zhàn)決心，形成了全政府、全社會的動員。現(xiàn)在美國也在做這樣的動員。但兩者還是有區(qū)別。當年麥卡錫本人的目標是排除異己來抓取權力?，F(xiàn)在美國看起來有全政府的共識，各部門一致對華示強，在這個基礎上來實現(xiàn)社會動員。

麥卡錫主義的泛濫影響到社會層面。上世紀50年代開始的民權運動被認為與共產主義有關，阻礙了其發(fā)展步伐。很多知識精英也受到影響，反共表態(tài)變成一種政治正確，給全社會造成恐慌情緒。這可能是美國社會對麥卡錫主義有負面印象的根源。從深層次上看，美國有偏執(zhí)和反智主義的傳統(tǒng)，日子過得好好的，總覺得在某個角落有要顛覆自己生活方式或者價值觀的陰謀。所以在美國歷史上各種“獵巫”行為層出不窮。

《環(huán)球人物》：如今，很多人都擔心麥卡錫主義正在重返美國。

達?。?/b>美國現(xiàn)在的情況，我認為還不能簡單說是麥卡錫主義已經(jīng)回來了。麥卡錫主義當年迫害很多親共的人士，有些人退出政壇甚至被抓，這種情況目前在美國國內還不太多。但美國現(xiàn)在確實正以偏執(zhí)風格將中國的形象往極端的方向塑造。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麥卡錫主義的幽靈在美國游蕩。

刁大明：麥卡錫主義是50年代初的事，當時一般公眾是被塑造的對象。今天的美國也是如此。最近我看到相關調查，美國公眾對中國的印象已經(jīng)相當負面。有些人原來可能對中國沒什么偏見，也談不上好感，但現(xiàn)在被塑造了負面的看法。而一些比較了解中國的人，處在一種比較無奈或徘徊的狀態(tài)，對與中國的互動可能會有顧慮。過去三年多美國政府對民眾態(tài)度的塑造，確實在起作用。如果說麥卡錫主義是指通過強調外部的威脅而一致對外，現(xiàn)在確有這種趨勢。

《環(huán)球人物》：麥卡錫本人幾年后就失勢了，這是否可以看成美國政治的糾錯機制發(fā)揮了作用？

刁大明：麥卡錫沒落的原因，一是他折騰了幾年，到艾森豪威爾上臺后，冷戰(zhàn)已不可回頭，美國已一致對外，不需要內斗了。另一方面，麥卡錫是共和黨人，面對民主黨政府時，因為黨爭的需要，再怎么折騰共和黨人也會挺他。艾森豪威爾上臺以后，他還這么做，而且把火燒到了軍隊，但代表軍方利益的艾森豪威爾不會允許。麥卡錫的沒落是美國政治不容他的結果。這樣看，也談不上糾錯，只是其利用價值沒有了。美國在國內問題無法解決時往往會禍水外引?，F(xiàn)在它要解決內部問題，也會嘗試尋找外部威脅。美中互動要比當年美蘇間多得多，所以這個過程中一些美國政客或許會更癲狂。

達?。?/b>當年麥卡錫主義的沒落有幾個因素。一是麥卡錫搞得太過分，美國國內的一些正義力量不得不站出來，美國的司法系統(tǒng)特別是最高法院也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二是美蘇冷戰(zhàn)初期美國人比較恐懼，隨著冷戰(zhàn)穩(wěn)定下來，雙方習慣于對抗，并形成了對抗規(guī)則。雖然關系是對抗性的，但除了幾次危機外，美國人的心理壓力可能也逐漸下降了。

現(xiàn)在，美國國內還是有很多人不贊同（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的看法，所以還要看美國國內政治的變化。雖然美中競爭性上升的總態(tài)勢不會變，但是那種瘋狂、偏執(zhí)的麥卡錫主義風格的行為還是有可能隨著美國國內政治的變化而減少。另外，現(xiàn)在美國對中國還處在恐慌期，對中國的描述很夸張。隨著美中不斷的交手，它也會逐漸度過恐慌期。當然，中美從原來合作為主的關系演變?yōu)楦偁幧踔翆篂橹鞯年P系，這可能不會變，但麥卡錫主義那種偏執(zhí)是有可能會減少的。美蘇高度對抗了多年，但麥卡錫主義主要還是出現(xiàn)在50年代初，持續(xù)了5年左右。偏執(zhí)畢竟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tài)，不可持續(xù)。

說到糾錯，我覺得美國政治通過內部機制的力量來糾錯的能力在下降。當年美國沒有那么強的政治極化，共和黨內并不是都贊成麥卡錫。今天美國的政治極化太嚴重了，兩黨都不太講理。美國學者福山在他的著作中分析了美國政治中的衰敗問題，最重要的就是為否決而否決的現(xiàn)象，不問是非、只看立場。當然，哪個國家跟斗栽大了都能糾錯，但不要迷信美國的糾錯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