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光慧
陶淵明的詩歌對后世影響深遠,他也因此成為了世人所推崇的高潔隱士之代表。但是,如果我們把目光調(diào)向他所生活的晉宋時期,會發(fā)現(xiàn)他在當時的時代里并未受到如此重視。
陶淵明的詩因為文辭質素而在當時得不到第一流詩人的評價;他的五仕五歸又顯出一份與同時文人的步調(diào)不一;其孤獨、高潔、守拙歸園、安貧樂道等等,都顯出他在很大層面上確乎與時代相齟齬。然而這些與時代格格不入不相契合的地方,卻恰恰是陶淵明最具有同時代性的證明。
那么,何謂同時代性?羅蘭·巴特曾言:“同時代就是不合時宜?!奔獖W喬·阿甘本對此有更進一步的解釋:“真正同時代的人,真正屬于其時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完美地與時代契合,也不調(diào)整自己以適應時代要求的人。……那些與時代太過于一致的人,那些在每一個方面都完美地附著于時代的人,不是當代的人;這恰恰是因為他們無法目睹時代;他們無法堅守自身對時代的凝視?!睋Q言之,具有同時代性的人,就是緊緊保持著對自己時代的凝視以感知時代光芒及其黑暗的人。這些人往往表面上看起來與時代不合,而究其本質,卻是最真切的同時代人。
時代、社會、潮流堆加給世人的東西,就像溫水煮青蛙。它逐漸的、不知不覺的將人滲透蒙蔽,讓人們以為這些東西是出于自我、從自己心底里升出來的追求。但很多時候它根本不是,它早已被社會時代篡改修飾。如果不能清醒的意識到這一點,人生就會成為一個有知覺的容器——別人灌了什么在里面,本人就理所當然的覺得那是屬于自己的東西、出于自己本身的追求。這樣的人,就是與時代太過一致的人,就是喪失了同時代性的人。
唐代盧綸在看傀儡戲時曾感嘆:“何須更弄邵翁伯,即我此身如此人?!钡拇_如此。在人們笑傀儡是傀儡的時候,很可能自己也已成為了時代、社會和周圍人的傀儡。如果不能跳出眼前的時代,站到一個身外人的宏觀立場上去思考,就永遠不會真正的屬于時代。
而這一點,陶淵明做到了。
陶淵明生活于晉宋之交,這一時期山林隱逸文化大興。從這個角度來看,陶淵明似乎是與時代完美契合的。然而只要對此時文人的隱逸心態(tài)稍加審視,便會發(fā)現(xiàn)陶淵明其實與之不同。
晉代后期,政治黑暗,社會動亂,政爭叛亂此消彼長。以往堪稱“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門閥士族在此時走向了衰敗。由于憑家世門第選官,導致士族子弟逐漸廢物化——既不愛務實事,又沒有真正的實際才能。于是皇權逐漸收緊擴張,不斷壓制士族勢力,削弱其政治權利和地位。因此這一時期許多文人寄情山水、陶冶山林,實為無可奈何之下為保全自身而選擇的隱忍之策,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被動的。如謝混《游西池》:“美人愆歲月,遲暮獨如何?無為牽所思,南榮戒其多?!彼麑懭漳狐S昏的哀愁,其實是為了映襯家族命運日薄西山的悲涼。
陶淵明與此不同。他的歸隱山林不為名,不為利,也不為保命。他只為兩個字:從心。陶淵明始終與時代保持了一定距離,并常以一種身外人的視角審視時代。有才智的人可以鄙視他的時代,但同時也知道,他不可改變地屬于這個時代,他不能逃離自己的時代。他來自于他的時代,時代是他的土壤,而他和時代所保持的距離,又讓他在宏觀上超越了他的時代,具有了同時代性。如果他僅僅屬于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結束,他也就結束了。陶淵明之所以是經(jīng)典,是因為直到現(xiàn)在他和我們所有人都依然可以對話。他的隱逸并非逃避,而是直面。正因了他的從心與直面,他身上的同時代性才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我們可以其組詩《詠貧士》為例試作分析。
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馀暉。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其一)
陶淵明雖然身處時代潮流之中,卻不盲目的追隨潮流而動。即使身處窮困境地,他仍然堅持自我的理想選擇。他既依附于時代,同時又與時代保持距離。在這首詩中陶淵明運用了比興象征手法,把自己比作孤云。萬物都有自己的歸宿所在,偏偏他卻如孤云一抹,寂寞漂泊。他在空中忽然泯滅,還來不及發(fā)出任何為這個時代所定義的光輝,就如此消散殆盡。
這種情境、這種描寫似乎與熱鬧的時代有所割裂。而正是通過這種在其人生中常常出現(xiàn)的斷裂,使得他比旁人更能夠感知和把握他自己的時代。這種感知和把握使其與過去和未來建立起了一種奇特聯(lián)系——它能夠把這些在當時被泯滅了的點點光輝重新聚攏,再次喚起并重新把生命賦予這些在當時已被宣告死亡的東西。這就是他所具有的同時代性,這也是為什么陶淵明在當時不被重視,卻被后世推為東晉詩人杰出代表的原因。
鐘嶸謂陶詩:“其源出于應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朱熹謂:“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阮籍、左思、建安風骨是他與過去的聯(lián)系;而田園隱逸、高潔人格則是他在未來(后世)的重生。這種承接,就是他身上同時代性的展現(xiàn)。
在此詩中陶淵明還把自己比作一只笨鳥?!俺奸_宿霧,眾鳥相與飛”,表面上寫朝霞出現(xiàn)所有的鳥都追慕朝霞而去。其實內(nèi)在含義是說朝廷之門打開了,所有的文士都爭相跑去朝堂之上。只有他這只笨鳥,飛的那么遲慢,剛一出去就又回來了。他是那么地與世齟齬,特立獨行。如果我們把仕途比作一束耀眼的光,其他人看到的是光芒,陶淵明在匆匆一瞥的光影中,看到的是之下隱秘的晦暗。
同時代人就是感知時代黑暗的人。而“感知這種黑暗并非某種形式的惰性或消極性,而是,更確切地說,意味著一種活力或奇異的能力?!备兄诎挡⒉灰馕吨松蚕萦诤诎?,相反地,它體現(xiàn)了一種生命的活力。正如建安詩人喜歡吟詠生命悲哀,是緣于他們有著高昂的、生機勃勃的生命意識一樣。陶詩中蘊含的這種生命活力,是他能夠做到在失意中見出安慰,在愁苦中見出歡欣,即使沒有任何人理解,也不會感到悲傷的原因。人生中所有的快樂都是和痛苦搏斗出來的,在這個過程中,阮、嵇有著更多痛苦,而陶淵明獲得的快樂更多。他把對人生的思考融入了隱逸生活之中,其安居不僅是身體的安居,更是深刻靈魂的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