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開云
(上接《涼山文學》2019年第6期)
七章:開閘
資金很快批了下來,縣政府表態(tài),限時保質(zhì)完成,資金不夠可以追加。
因為山高路陡,鋼管又十分沉重,稍有不慎,即可發(fā)生意外。出于安全的考慮,根據(jù)縣里的要求,這次鋪設管道就不用本村村民出力了,全部外包給有從業(yè)經(jīng)驗的野外管道鋪設公司。
一車接一車的鋼管運到了村里,每根鋼管重達四百斤,需要四五個管道工人才能抬動,他們就這樣幾個人一組,用雙肩托著鋼管,喊著號子,在崎嶇的山道上,艱難前行。
村里人自發(fā)的成立了后勤組,給工人們送水送飯。
管道鋪設的中途,發(fā)生了一件事,觸痛了所有人的心。因為連日的秋雨連綿,造成土壤松動,山上時不時會有碎石落下,但并未引起施工隊的重視。
這一天,王志的父親給施工隊送茶水,當時他正在給一小伙子倒茶,一塊幾十斤重的巖石從山上滾落下來,落下的方向并不是王志父親所立足的位置,但王志父親先覺察到了,就在那一霎那間,他疾步上前,把已經(jīng)嚇得不知所措的一個年輕人推開,而滾石直接就砸在了他身上。
背下山去的時候,已經(jīng)不行了,他要王志上前,斷斷續(xù)續(xù)的給兒子交代了幾句,就閉上了眼。救護車趕到后,醫(yī)生拿聽診器聽了聽,又翻開了他的眼皮,搖了搖頭。
出了這么大安全事故,馬斯笑作為第一責任人,受到了鎮(zhèn)里和縣里領導的嚴厲批評,并被行政記大過一次。
馬斯笑并不在意自己所受到的處分,他只是心痛,一個這般樂觀這般豁達的人,就這樣走了。還能想起修路時,他首當其沖的樣子,還能想起他喝一口酒,夾一撮咸菜放在嘴里時,臉上滿足的表情。
還能想起他把扶貧攻堅比作一場戰(zhàn)役,吟出“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千古詩句。
王志父親是為救人而死的,縣政府為弘揚正氣,拿了三十萬慰問家屬,因為被救的是公司員工,管道鋪設公司也出了二十萬慰問金。
馬斯笑通知王志來領這筆錢時,王志紅著眼睛說,父親尚有氣息時,對他留下了遺言,如果國家給了撫恤金,全部捐贈出來,用于建設村子。
他一字一淚轉(zhuǎn)述著父親的遺言,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說,老鷹巖村水通是通了,但基礎設施還要建設,小學的教室也漏雨了,需要培修,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們不能光知道伸手向國家要……
馬斯笑嘶啞著聲音說,五十萬元可是一筆巨款,不著急,你想清楚了再決定。
我和媽媽已經(jīng)商量好了,五十萬元一分不要,全部捐獻出來,用于村里的基礎設施建設。
歷經(jīng)三個月,主管道全面鋪設完成,至于鋪設到各家各戶的管道,費用按理要由村民自掏腰包,馬斯笑和王志一商量,就從他父親的撫恤金里拿出三十萬元,免費為各家各戶安裝水管,水籠頭。
諸事完成之后,已經(jīng)年末了,村里依然遲遲未通水。說到通水很簡單,只要派上一個人,在源頭拉開閘,這宛如生命的血液就會源源不斷的輸入老鷹巖村,滋養(yǎng)萬物??蛇@閘,也是不能輕易拉開的,因為這水來之不易,還有可貴的生命為此付出。在馬斯笑看來,閘被拉開的瞬間,對于整個村子,是有歷史意味的,意味著整個村莊,從此步入了全新的發(fā)展階段,因為意義重大,所以拉閘這個簡單的動作,需要賦予一個儀式,方能顯示出隆重。
村民們的不滿聲音,已經(jīng)在村里三三兩兩的聚談時有所發(fā)出,搞什么搞嘛,明明可以通水了,偏偏不通,每天還要花費幾個小時去十里外取水,再不通水,這往后日子可怎么過?
往后的日子怎么過?該怎么過怎么過唄!政府不給你接通水,你還把日子過不下去了?
那是另一說,能在屋里一旋水籠頭,就用上清涼的水,誰還愿意每天奔波十幾里挑水?
不過倒是聽說,是馬書記一人管著這拉閘的鑰匙,他不開口放水,誰也放不了,老支書也拿他沒轍,我看要想及時的用上自來水,只有請鎮(zhèn)上的趙書記出馬了,馬書記怵這個趙書記,關于這一點,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的。
這個扶貧書記好是好,他來咱村,確實給咱村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他心思也不好猜呢,他把著這鑰匙,究竟要干什么?
馬斯笑會讓村民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的!
先是村上召開了兩委會議,馬斯笑說出了他的想法,全場嘩然,他又憑借著口才終于說服了多數(shù)人同意了他的方案,本著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這套方案就被確定了下來。
在全村村民大會上,馬斯笑公開了他的方案。
開閘的日子暫時定在元月五日,開閘的前提是所有外出工作或務工的人,其中包括在外求學的學生,包括嫁到外村的女兒,全部都得返回村里,村兩委的人會同各個小組長,于前一日到每家核實登記,少一個這閘也開不了,這是老鷹巖村百年一逢的盛事,外邊的人一個不請,本村的人一個都不能少。
開閘的流程是這樣安排的,元月五日清晨八點整,由馬斯笑和張國順在水源地,拉開進水口的閘門,這一個工作看似簡單,其實是最辛苦的,馬斯笑和張國順得在頭一天夜里,就得往水源地趕,才能按時拉閘。
以此同時,全村人以王志家院子里的水籠頭為中心,聚集在一起。
以王志家水籠頭流出的第一滴水為準,由老支書正式宣告全村水流貫通,之后放鞭炮放煙花,讓數(shù)百只氫氣球飄上天空,此舉的目的在于慶賀,也在于告慰王志父親的在天之靈。
此為第一個流程,第二個流程在下午三點進行,即是升國旗儀式。馬斯笑與張國順拉閘之后,看到水流貫通的信號,應立即往村里趕,估計在三點之前能趕回來,參加到村里的升旗儀式,儀式之后,五星紅旗將長久的飄蕩在老鷹巖村的上空。
第三個流程在升國旗之后,全村人在平壩上聚集,品嘗老鷹巖村出產(chǎn)的橙子,共商老鷹巖村未來的發(fā)展大計。最后—個流程是聚餐。
四個流程是沒有人反對的,甘甜的山水流進各家各戶時的激動心情,用怎么樣的表達方式都不為過。
關鍵是讓全村人一個都不少的參加開閘儀式有點難度了,老鷹巖年輕力壯的村民散布在全國各地,從事著各個行業(yè),有工地上做工的,有當快遞員的,有干保安的,也有當官的,有的已經(jīng)如蒲公英籽一般,飄到哪里就已經(jīng)在哪里扎根。
散會后,馬斯笑特意去了李小蘭的家,李小蘭家的情況是村里最特殊的,要解決也是最為棘手,他男人在坐牢呢,哪能說回村里就回村里。
馬斯笑剛一落坐,李小蘭就哭喪著臉說,我那男人那天是回不來了,希望不要因為他一個人,影響到開閘,影響到全村人的用水。
馬斯笑對李小蘭說,楊縣長知道我要在村里搞這么一個開閘儀式,很是支持,他認為,通過儀式對全村的村民來一次感恩教育很有意義,
我向楊縣長說明了你家的情況,我是希望你老公在那一天也能回到村里,楊縣長當即表示會找相關部門協(xié)調(diào)。
李小蘭激動的說,縣長真答應了?
真答應了,而且我剛得到一個好消息,監(jiān)獄方面已經(jīng)同意了你老公的假期,他可以在舉行開閘儀式的前三天出獄,參加完儀式后再回監(jiān)獄繼續(xù)服刑。
這,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老公也不是殺人放火的重犯,再說他在獄中表現(xiàn)好,刑期也不長了,也就剩三四個月時間吧,監(jiān)獄實行的也是人陛化管理嘛!
香草,快過來給你馬叔叔道一聲謝謝,你不是做夢都想著見爸爸吧,再過半個月,你愿望就成真了。
兩千公里外的杭州,快遞員李世祥正在給主管請假,主管說,你看看,倉庫連下腳的地都快沒了,別說你請十天假,就是請一天假,都得爆倉,我就不明白了,拉閘放水這么簡單的一件事,還非得讓全村人都得回村去,我看你們村那個扶貧書記愛搞形式主義,甭理他,我敢斷言,他在你們村成不了大事。不是你想象的這樣,我父親在電話里說了,這個扶貧書記好著呢,為村里辦了很多的實事,現(xiàn)在還給全村人找到了致富的項目。
主管臉上有了不快的表情,反正我一天假都不給你的,要么繼續(xù)干,要么卷鋪蓋卷滾蛋,回村里搞你的致富項目去。
李世祥還是給他鞠了一個躬,王哥,您不準假我只有辭職了,我可以再送十天的貨,十天之內(nèi)勞煩您找人代替我。
滾,現(xiàn)在就滾,想想當時你來杭州時,是什么樣子,要不是我收留你,你都得討飯了。
王哥的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得……
上海一高檔住宅小區(qū),一輛車緩緩停在閘門前,崗亭里坐著一個保安,他垂著頭滿腹的心事,并沒有注意到有車子等候在閘門外。
車主并沒有按喇叭,而是選擇下車步行,從側(cè)門走到崗亭里,掏出一支煙遞給年輕的保安,小陳,有心事?
小陳一下驚醒了,接過煙慌亂的說,楊科長,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您回來了,讓您久等了。
他隨即按了下遙控,閘門緩緩打開。
楊科長回到車里,將車開到小區(qū)停好,又返身回到崗亭說,小陳,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遇到難事了,給我說說,沒準我能幫助你。
沒遇到什么難事,我,我只是已經(jīng)遞交了辭職申請。
哦,辭職了你準備干什么?新的職業(yè)落實好了嗎?
我要回家了,以后就呆在村里,不出遠門了。
我記得你以前給我說過,你的家鄉(xiāng)在大涼山,你們村叫老鷹巖村吧,你說過,你們村山路不好走,喝水都得到十里之外去挑,你回村里能有什么發(fā)展?
現(xiàn)在我們村來了一個扶貧書記,給我們把山路修成了車道,又將水從另外一匹高山引渡到了村里,以后還要在村里大量栽種橙子樹,我是該回去了。
楊科長拍了下他的肩膀,在外漂著是很苦的,能在村里把錢掙著了當然好。你準備什么時候動身回去?
我明天就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當班。
這么急???
我得趕回去參加村里供水的拉閘儀式。
是得參加,這是你們村的大事。
楊科長說著走出了保安亭,再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兩瓶好酒。
他把酒放到桌子上說,你要走了,我也沒什么好送你的,這兩瓶酒,一瓶給你的父親,一瓶你幫我?guī)Ыo你們村的這個扶貧書記。
小陳不知所措的望著他。
楊科長說,全國現(xiàn)在都在打一場轟轟烈烈的扶貧攻堅戰(zhàn),我對戰(zhàn)斗在第一線的每一位扶貧工作人員心懷敬意,正因為他們的無私奉獻,掙扎在貧困線上的鄉(xiāng)親們?nèi)兆硬旁絹碓胶谩?/p>
我從報刊上得知,中央很重視涼山的扶貧工作,你們村的這個扶貧書記雖然我沒見過,但從你口中,我知道他為鄉(xiāng)親們做了很多實事,他也讓你結束了在外漂泊之苦,而你就像我的兄弟一樣,我更應該謝謝他的。
楊科長,我要走了,但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這三年來,你為什么一直照顧我?我只是一個小保安啊,以前也和您不認知。
你真不知道嗎?楊科長輕笑了一下。
聽完楊科長的講述,小陳心里五味雜成,他激動的說,我回村后,會把我們倆之間發(fā)生的事,如實講述給我們村的扶貧書記聽,讓他在村里舉行開閘儀式的當天,再講述給鄉(xiāng)親們聽,這算是很正能量的事吧?
楊科長哈哈大笑,你呀你!他拍了拍他肩膀,兄弟,一路順風,等將來我退休了,一定到你們村看看,感受下你們村的新氣象!
老宋舉著電話,正在吼他的大兒子,別以為你當官了,在大城市立足了,就不回涼山了,就不認老鷹巖村是家鄉(xiāng)了?
爸,您別生氣,我再忙也請假回來就是,不論我在外面過得怎么樣,都不敢忘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這一次我把您兒媳婦,您孫子都帶回涼山,帶到村里來。
哎,這還差不多,我不和你多說了,還要給你弟弟妹妹打電話,馬書記說了,開閘放水是村里百年不遇的盛事,全村人一個都不能少。
您口口聲聲說的這個馬書記看來是能人呢,我得會他一會,行了,爸爸,我也要忙開會,先掛電話了。
張翠香的兒子楊宏在縣重點中學讀高一,他向班主任秦老師請假三天,要回村里參加開閘儀式,秦老師卻死活不同意。
換做是別的學生請假,這個育了一輩子人的老教師也就準了,但楊宏不同,楊宏是他從事教育行業(yè)以來,遇到的少有的,天賦極高的學生,他對他抱有太大的期望,每天都給他額外的輔導,他不允許這樣優(yōu)秀的學生,把時間浪費在他認為無謂的事情上。
楊宏低聲懇求著,秦老師,您根本不了解開閘送水對于我們村的意義。
我不了解?那你說說看。
我們村自古以來,一直備受缺水之苦,每戶人家每天至少都要花費一個勞動力,去很遠的地方挑水,因為水太珍貴了,平時都舍不得用來洗衣服洗澡,我們老鷹巖村的人,一到鎮(zhèn)上,別人都是捂著鼻子躲遠,還說,還說要判斷是不是老鷹巖村的人,用鼻子聞聞就知道了。
秦老師不為所動,你回不回村里,那天都是要開閘送水的,你所說的這些個尷尬,這些個艱難,都會成為歷史。
村里的第一書記說了,全村人那天一個都不能少,少一個他就不送水。
你聽他瞎掰呢,少十個少一百個他那天也得送水,不信你等著看!
楊宏垂下頭不做聲。
秦老師取下眼鏡說,我知道,你心里感激著這個第一書記,他救過你的命,又讓你重返校園,但是孩子,作為感激他最好的方式,我覺得是你應該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學習,而不是簡單的回到村子里,支持他的工作,關于這一點,我想你的這個恩人也會明白的。
楊宏咬緊了嘴皮。
張翠香找到了馬斯笑說,我讓宏兒請三天假回村里參加開閘儀式,他那個班主任卻怎么說都不準假,這可怎么是好?
我去學校里看過楊宏,知道他那個老師,是個很負責任的老教師,他很看重楊宏,覺得這孩子是個好苗子,要著重培養(yǎng),但這家伙明顯是個老古板,以楊宏的資質(zhì),耽誤三天課程又能有什么影響,孩子的成長不能光看成績是不?讓他回村里參加儀式,對他也是精神上的一次提升。
我知道你對我家宏兒好著呢,但老師現(xiàn)在不放行,該怎么辦?
沒事,縣教育局的局長我認識呢,我給他去一個電話,讓他給校長打個招呼,老師嘛,他得歸校長管是不是?
那就拜托你了,我總不能讓宏兒影響到全村人的用水。
你還真以為那天少幾個人,我就不拉閘了呀!哈哈,這個只是一種策略,我只是想通過這個說辭,把在外奔波的老鷹巖村人攢回來,大伙兒聚在一起,說說話交交心,商量下今后老鷹村的發(fā)展。當然,我是從心里面希望,那天一個也不少的。
校長辦公室里,秦老師怒氣沖沖的將手里的一本書摔在辦公桌上,大聲嚷道,這個駐村書記啥玩意兒嘛,還找教育局長來壓我,我的學生我說了算,我就不放,我看誰能把我怎么樣!
校長倒杯茶遞給秦老師,你看你還杠上了,你呀你,要是沒這臭脾氣,育了這么多年的人,職稱評定早就落實了。
秦老師接過水,重重往桌子上一放,我就是這脾氣改不了,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準楊宏的假,誰當說客都沒用,說罷摔門而去,把這個年輕的校長唬得半天回不過神。
馬斯笑還是不甘心,決定親自會一會這個老古板。
他是周三的下午趕到學校的,秦老師沒課,在辦公室里寫教學備案。
門敞著,出于禮貌他還是先敲了敲,秦老師頭也沒抬,嚴厲的喝了一聲,進來。
馬斯笑在心里嘀咕著,都沒抬頭看我呢,準是把我當成到辦公室受訓的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了。
他又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呵呵,沒事的,千萬不要緊張。
馬斯笑依著辦公桌站著,半晌秦老師都沒抬頭,仿佛他這個人不存在似的,辦公室里的其他幾個老師都看著他竊竊私語起來,有—個女教師還笑出了聲。
氛圍有點不對,但馬斯笑還是心存僥幸,姑且認為是秦老師備課太認真了,認真到忽略了他的存在。他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于是咳嗽了一聲。
秦老師總算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喉嚨不舒服嗎?不舒服就去找醫(yī)生看看嘛!
不是,我叫馬斯笑,您以前也見過我的,我是楊宏的……叔叔,以前找您了解過楊宏的學習情況,我今天來是想……
秦老師揮了下手,你是替楊宏請假吧,這個也不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但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馬斯笑心里一喜,回答問題我在行啊,看來親自出馬還是有效的,這不有了轉(zhuǎn)機了嗎?他做出謙卑的樣子說,您問吧!
秦老師指著備課本說,明天我剛好要在課堂上講一個夜郎自大的典故,你現(xiàn)在告訴我這個典故的出處。
?。∫估勺源?!馬斯笑頓時臉漲得通紅,知道秦老師在諷刺他妄自尊大,哪里還開的了口回答他的問題。
秦老師喝了一口茶這才說,扶貧工作現(xiàn)在在全國轟轟烈烈的開展,其間涌現(xiàn)出了太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有的扶貧干部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他們是時代的英雄,是我們的榜樣。
頓了一下,秦老師又說,我給你講這些,是先表達我對扶貧事業(yè)的一個態(tài)度,接下來才說你的事,我承認,你在老鷹巖也是做出一些成績的,但你也不能妄自尊大,要知道,比你做出更大成績的許許多多的干部,現(xiàn)在都在默默無聞的恪盡職守,唯獨就你感覺自己好了不起的樣子,還要全村人都來觀摩你開閘放水!你這不是夜郎自大是什么?你在那天是不是還要胸口佩戴大紅花,再請上電視臺,各大報社的記者來助威,讓你成為第二天的頭條人物?你搞這些虛的,不就是想為以后的升遷鋪路嗎?這才是令我最反感的地方。
小伙子你頭腦不錯,但請你務實一點,低調(diào)一點,多為百姓做一些事,少搞點無用的噱頭。
滔滔不絕的一番話從秦老師嘴里噴涌而出,徹底打亂了馬斯笑的思路。
至此,本已經(jīng)構思好的,用以說服秦老師準楊宏假的理由一條也說不出口了。
冤??!舉辦這個開閘儀式的初心不是這樣,他壓根就沒朝秦老師所分析的方面去設想。
這個教了幾十年語文的老師,自以為看到的事情的本質(zhì),而且用世俗的眼光來看,秦老師的分析還夠透徹,讓人百口莫辯,不,是根本不敢辯,越辯越黑!
要是馬斯笑是個女的,遭此委屈,早哭得梨花顫海棠晾了。
縱使馬斯笑是個男的,此時也恨不得就在辦公室里挖一個坑,好把自己埋進去。
他是灰溜溜的小跑出辦公室的,他走后,幾個年輕老師終于忍不住,在辦公室里笑得用腳跺地。秦老師管不了這些年輕老師,只是哼的一聲又搖了搖頭。
開閘送水的時間一天天逼近了,在外的游子三三兩兩的往村子里趕,馬斯笑有時候也會帶著村干部去村口迎接他們,替他們拿拿行李,或者拍拍他們衣服上的風塵,更多的時候,他會組織村里的年輕人,給勞力弱的家庭挑水。
每一次挑水回來,馬斯笑都是大汗淋漓,肩膀紅腫,不花費上一兩個小時休想回過勁來。
張國順給他來上一句,說你是自討苦吃呢,我偏偏看著還挺感動,想來是你有病,我也跟著有病了!
馬斯笑笑嘻嘻的說,要不村里人都說,我們兩個是同一類人呢!
楊宏是最后一天返回村里的,馬斯笑騎著電瓶車到鎮(zhèn)上去接他。
眼前的楊宏穿著干凈的校服,比之以前個子長高了,皮膚也白凈了許多。
你媽媽見著你這個樣子,一定會歡喜的。
他剛支好車子的腳架,楊宏就上前輕輕的抱住了他。
幾滴淚落在了馬斯笑的肩膀上。
馬斯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大男子漢了,有淚不輕彈,站直身子嘍,讓我再好好看看。
楊宏依言站好,馬斯笑替他理了理衣領說,我就納悶了,你那個老古板,外加一根筋的老師怎么就放你假了,他不是連教育局長都不放在眼里的嗎?
我,我可以不說嗎?
還成秘密了?你不愿意說就不說唄!回來就好,上車,咱們回村去。
回到前一天,楊宏又向秦老師請假,秦老師正埋頭批改學生的作業(yè),頭也沒抬,我不是說過了嗎?不準你的假。
楊宏站著不動,秦老師終于把頭抬起來,嚴厲的說,在這站著干嘛,回教室去溫習功課。
其實回家參加開閘放水儀式,對我,對我來說還有,還有更重要的意義!
說話別吞吞吐吐的,給你一分鐘時間,我倒看看,你還有什么說辭能打動我,讓我準你的假。
我父親,我父親就是因為五年前的夏天,到十多里外去挑水,中暑倒在途中的,當時也沒人看見,所以,所以才丟了性命。
父親臨終之前,對我說,我走了,你們娘倆誰能走這么遠的路去挑水啊,你還小,你媽媽腰椎又不好。
楊宏擦著眼淚說,我這次回村,除了參加儀式,也想從家里的水籠頭接上一碗水,撒在父親的墳前,告訴父親咱老鷹巖村通水了,我跟媽媽坐在家里,旋一下水籠頭就可以喝上清涼干凈的水了,我總覺得這樣做,父親的靈魂就可以安寧了。
秦老師站起身,看著他心愛的學生此刻正淚流滿面,沉默了很久才嘆口氣說,回去吧,我準你假,回去后替我給你們村的這個第一書記問個好,我誤會他了。
車上,楊宏對馬斯笑說,秦老師讓我給你帶一個好呢!
奇怪了,這老頭!前幾天我去學校找他,商量你請假的事,他倒把我給罵得狗血淋頭,說我做出了點小成績,就自我膨脹了,還要全村人都來觀摩我拉閘放水,問我是不是在還要在舉行儀式的當天,站在戲臺上,當著全村人的面,胸口前佩戴一朵大紅花!
馬斯笑呵呵笑道,我算是領教了,知識分子罵起人來,不用帶臟字,幾句話也能把人噎死的。
楊宏說,那是秦老師不了解你。
總之,你這個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也夠快的,得了,他罵我損我,我還不了嘴,他問我好,我得回他一個好,你也幫我給他帶一個好就是了,這個叫禮尚往來君子也!
回到村里,張翠香已經(jīng)做好了豐盛的飯菜,執(zhí)意要留馬斯笑吃飯,馬斯笑說,老宋的大兒子宋洋一個多小時前才請我吃過,現(xiàn)在實在咽不下去了。
多少也得吃兩口。張翠香緊緊的揪著他的衣袖不松手。
馬斯笑只得坐在桌上,張翠香硬往他碗里夾了一個雞腿,直到看著他全吃下了,才露出滿意笑容。
看看時間已經(jīng)晚上八點了,張國順打電話問他在哪里,馬斯笑說,我在小楊宏家里呢,要不你也過來跟我匯合,我們也得準備準備,該去進水口候著了,夜路不好走,路上多計算點時間,可別誤了明天的開閘。
十多分鐘后,張國順過來了,看到一桌子的菜,不待張翠香招呼,自己拿著碗就上桌了。
馬斯笑砸著嘴巴說,你倒是真不客氣的。
張國順只顧吃菜,含混不清的說,你說話才好笑得很呢,到我姐家跟到我自己家里一樣,我客氣個啥?
張翠香笑瞇瞇的說,就是嘛,到姐家里就別那么多客套了。
吃飽喝足后,張國順才打開背包清點著裝備,兩只強光電筒,兩件軍大衣,春天剛開了個頭,山里還在寒涼得很,軍大衣可以御寒。
張翠香從里屋拿出花露水說,山上的蚊子倒是差不多凍死了,但難免有其它的蟲子,你們帶著這瓶花露水,隨時往身上噴一點。
張國順說,還是姐想得周到。
張翠香又去了廚房,給他們裝了兩盒飯菜,又拿了一口平底小鍋說,都帶上,明天早上八點開閘后,你們先在山上生個火把菜飯熱了,吃飽了才有力氣往回趕路。
張國順把菜飯和小鍋裝進了背包說,要不是我姐心疼我,咱倆明天早上就得在山上摘野果子吃了,你算是沾我的光了。接著又滿腹牢騷的說,馬同志,你要舉行開閘儀式咱也支持你,但施工隊是裝了兩個閘門的,咱事先就應該把進水口的閘門拉開,把村子上端處的那個閘門合上。開閘儀式就開第二道閘,那咱們倆也不用趕夜路了。
體驗能一樣嗎?想一想明早上,我們看著源頭出的水嘩嘩流進管道時,會有怎樣的心情吧,再想想開閘幾分鐘后,火炮的聲響傳到我們耳朵時的心情,還有滿天的氫氣球升空呢,你就會覺得走再長時間的夜路也是值得的。
這倒也是!
抵達目的地時,已是凌晨四點,兩人還是低估了春寒料峭,即便穿上了軍大衣,還是凍得瑟瑟發(fā)抖。
張國順磕著牙巴骨說,你要是個女同志就好了,我可以抱抱你取取暖。
你倒是盡想美事,跟匹狼似的,女同志誰敢跟你到這荒山野嶺來。哎吆!真他媽冷。
張國順跺著腳說,還狼呢,再過一會兒你我都得給凍成狗了,得去找點柴生個火。
半個小時后火燃起來了,兩人圍著火堆抖著嘴,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早晨七點的時候,以王志家水籠頭為中心,已經(jīng)匯聚了很多村民,他們相互遞著煙,說著生活中的一些事,打工的說外面世界的精彩和無奈,村里生活著的,說著冬閑夏忙,到最后都談起了馬斯笑,都說這個人其實很有能耐的,單是這一次,他能把所有在外工作的人都攢回村里,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
隨著八點的臨近,更多的人趕了過來,他們更愿意聚在一堆,共同分享這激動人心的時刻。
馬斯笑是七點二十分才醒過來的。張國順剛好把在余火堆里熱好的飯菜勻在碗里。
他端過碗,笑嘻嘻的說,好福氣,我這是醒得早不如醒的巧。
張國順翻著白眼,明明是香氣鉆進你鼻孔,把你給饞醒的。我看你也是個勞苦丫鬟的命,哪來的好福氣?
兩人吃完飯,太陽剛好冒出山頭,山林里濃霧漸散,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七點五十了。
馬斯笑說,這閘由你開!
為什么不由你開,或者說由我們兩個共同開!
水源是你找到的,當然由你開!別婆婆媽媽的了,我還得用相機照你拉閘時的動作呢!這是羅記者交代的政治任務,記得拉閘時,表情到位!
表情怎么才算到位?
別扭扭捏捏故做姿態(tài)就是了。
七點五十九分了。
山下,老支書站在王志家的院墻上,雙手舉著一面大鐘大聲說,最后十秒倒計時,我們得齊聲喊出來,讓高山上的馬書記和張國順都聽得到,我怕他們走神了,誤了開閘的時間。
老支書的腳下,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
喊聲震天,十,九,八,七,六……
山上,張國順雙手已經(jīng)握住了閘門。
兩人側(cè)耳傾聽著,五,四,三,二,一,歡呼聲沖入云霄。
張國順正憋著勁呢,猛的拉開閘門,水沒了阻攔,嘩嘩的沖進管道,滿管子的水急速奔向已經(jīng)干枯了千百年的老鷹巖村。
馬斯笑連連按下快門。
我這是又要上報的節(jié)奏了!別說,我還有點小驚喜呢,我這人是不是有點愛慕虛榮?
馬斯笑放下相機說,愛慕虛榮我也有一點,我也喜歡被人表揚,被人夸了,心里也會有點小竊喜,誰叫我們都是凡人嘛!
知道我為什么要推你嗎?村換屆選舉快到了,我希望在我離開老鷹巖村之前,培養(yǎng)出一批年輕的,有擔當?shù)拇甯刹?,我想好了,換屆時助你選舉上村主任,王志擔任村支書一職也應是眾望所歸。
張國順還想說什么,馬斯笑噓聲說,別說話,我感覺到水已經(jīng)沖到了第二個閘門了。
王志家的水籠頭已經(jīng)發(fā)出動聽的哨音,這是在排氣的表現(xiàn)了,嘩嘩嘩,白花花的水終于急速噴出來,擊打在地上水花四濺。
我宣布,老鷹村正式通水了。老支書的聲音被眾人的歡呼聲淹沒了。
整個山村都沸騰了。
山上的兩人聽到了震山響的鞭炮聲,看到了五彩的氫氣球飄蕩在老鷹巖村的上空。
兩人平躺在濕漉漉的草地上,頭頂?shù)奶炜?,白云緩緩流動?/p>
回到2007年夏。
這一天是大暑,這是一年中最熱的一天,對于很多人來說,這一天興許是在空調(diào)房里度過的,或者在樹蔭下泡一杯茶或來一杯冰鎮(zhèn)可樂,這都是不錯的選擇,而對老鷹巖村的楊本樂來說,這一天除了走十多里的山路去挑水,他別無選擇。
家里從早上水缸就見底了。
他的媳婦張翠香舔了舔干裂的嘴說,孩子他爹,太熱了,要不等太陽落山后再去。
太陽落山再去?這一來一回得六個小時,到家都半夜了,夜里山路更不好走。
楊本樂戴著一頂破草帽出了門,陽光毒針一樣刺在了他的身上,地上的沙礫象在鍋里翻炒過一般,散發(fā)出來的熱量輕而易舉的透過他的鞋底,他望了一眼太陽,嘴半張著,象一條干渴已久的魚……
楊宏將一碗水灑在了父親的墳前,嘶聲裂肺的喊了一聲爸,跪倒在地。
下午三點的升國旗儀式,旗手為楊宏,香草,護旗手為家梅和另外三個孩子。
他們代表著老鷹巖村的未來!
鄉(xiāng)親們列隊站立,保持肅靜,隨著國歌奏響,自覺脫帽,國旗緩緩上升時,他們眼含熱淚,對國旗行注目禮。
在這個盛大的歡慶場中,張國順要是不搗蛋,也不符合他的做派,當全村人坐在平壩上,等待品嘗本村自產(chǎn)的橙子時,張國順站在高臺上大聲說,為了表達全村人對駐村書記馬斯笑的謝意,我和張村長,老支書私下商量,決定在今天臨時增加—個節(jié)目。
他拍了下手掌,燕子端著一個盤子走到了臺上,盤子里放著數(shù)個玻璃杯。
張國順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說,大家熱烈鼓掌,請馬同志上臺。
掌聲雷動,馬斯笑只好硬著頭皮走了上去,他指了下張國順說,我知道你小子憋著壞呢,說一說,準備怎么玩我?
張國順笑著說,很簡單,燕子手里端著的盤子里,放著十杯水,只有一杯是剛從咱老鷹巖村水管里接出的,你要做的是把這杯水找出來。
馬斯笑上前,一杯一杯的端起,仔細的品嘗著,嘗了—遍也沒嘗出一個結果。
他只好說,我認罰吧!
張國順點下頭說,耿直,那就罰吧,不過為了讓你輸?shù)眯姆诜?,燕子你告訴馬同志,哪一杯水是剛從水管里接出的。
燕子橫了張國順一眼,才看著馬斯笑說,十杯水都是剛從水管里接來的,你剛才胡亂指一杯都是正確答案,可你偏偏要認罰。
臺下哄笑聲一片。
老宋在臺下用拐杖指了下張國順說,你小子陰壞著呢!又喊了句,小馬甭理他。
馬斯笑大聲說,老宋,沒關系的,罰就罰唄,他轉(zhuǎn)過身對張國順說,要我唱歌還是跳舞?
張國順嬉笑著說,要不你和燕子對唱,我伴舞,就唱那一首夫妻雙雙把家還。
老宋在臺下不嫌事大,大聲說,你小子總算提了一個好建議!不過不要你伴舞,跟—個大鵝似的,破壞氣氛!
燕子滿臉通紅,張國順可不管這些,對著臺下喊,老宋不要我伴舞呢,接下來就請他倆對唱這首‘夫妻雙雙把家還,大伙兒說好不好?
好!
張國順,我跟你沒完。燕子臊得慌,轉(zhuǎn)身跑下臺去了。但馬斯笑不能跑,盡管他的心里也很慌亂。
他心里知道,張國順當著全村人這一鬧騰,他和燕子的事基本上就定了,感情上他愿意順其自然,瓜熟蒂落,他和燕子的感情已經(jīng)渡過了萌芽階段,張國順只是加快了接下來的發(fā)展進程而已,其實燕子也沒有什么不好的,有時候他還想,興許是他配不上燕子。
馬斯笑壓制著心里奔騰翻涌的情緒,故作自然的說,唱歌跳舞就免了,我給鄉(xiāng)親們講一個故事吧!
現(xiàn)場安靜了下來。
故事發(fā)生地在上海的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說是小區(qū)里有一個姓陳的年輕保安,遇到了一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每天開車進小區(qū),都會停下車,給他發(fā)一支煙,不論刮風下雨,從未間斷過,小陳從側(cè)面了解到,這個中年男人姓楊,是某單位的一個科長。
小陳問過其它當班的保安,楊科長并未給他們散過煙,他只在小陳當班時,才會停車遞煙。
小陳實在想不起和這楊科長在生活中有什么交集。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小陳也準備辭職回家了,他的家鄉(xiāng)路通了,水也通了,他想回家創(chuàng)業(yè)。
最后一天當班時,楊科長經(jīng)過小區(qū)閘門時,又給他遞煙。小陳忍不住問起了其中的原因。
楊科長說,三年前有一天中午,有個老太婆給你借手機,說是給兒子打一個電話,你當時一點都沒猶豫就給了她,這事你還記得嗎?
小陳仔細回想后說,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不過這事太小,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得不大清楚了。
楊科長說,借你電話的老太婆是我媽媽,她打出的那個電話就是打給我的,她那天出門急了,把手機和鑰匙都鎖在家里了,我媽媽有心梗,每天必須按時吃藥,我接到了她的電話,趕緊的從單位返回了小區(qū),給她開了門,照顧她用了藥。
媽媽從那天起,給我定了一個規(guī)矩,只要是你當班,我每次經(jīng)過小區(qū)保安亭時,都必須下車給你遞上一支煙。
張國順在臺下喊,馬同志,你在今天講這個故事想表達什么?
這個問題問得好,不過我還是先請咱們村的尖子生楊宏上臺來,談談聽了這個故事后的心得體會。
楊宏大大方方的走上臺,給全村人鞠了一個躬才說,馬叔叔講的這個故事,我的理解是,第一,告訴我們勿以善小而不為,故事里的小陳借出電話是小善,但他要是不借,楊科長的媽媽就有可能打不了電話給兒子,從而不能按時服藥,延誤了病情。第二,故事里的楊科長和媽媽,都是知道感恩的人,所以楊科長才會給小陳遞了三年的煙。
馬斯笑接過楊宏的話說,對啊,感恩,感恩,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詞語,今天政府給我們村修通了路,接通了水,我們是不是應該瞳得去感恩黨,感恩祖國?
是,臺下齊聲喊著,掌聲經(jīng)久不息。
接下來到了品嘗橙子的環(huán)節(jié)了,十多個老鷹巖村的孩子端著果盤進場了,每—個老鷹巖的村民都可以嘗到一小片橙子。
一個村民拿了一片橙子對著太陽看半晌說,切得跟飛蛾翅膀似的,都透光了,誰的刀工這么好?牛人?。?/p>
眾人哈哈大笑,一個胖子站起來抱起雙拳說,承蒙夸獎了,要是馬書記再進一步要求,作為京城大廚,我還可以再切薄一點。
馬斯笑呵呵笑道,各位,實在不好意思了,橙子實在太少,又要保證每一個鄉(xiāng)親都能嘗到一口,我算是碰到難題了,也幸好是楊師傅刀工了得。
馬斯笑看到人群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拿著薄薄的橙片細細的品嘗,只見她嘴角含笑,輕輕的點著頭,似是贊許。
馬斯笑悄悄找到老支書,要他辨認這個女人。老支書橫看豎看,看了會兒說,絕對不是我們老鷹巖村的村民。
馬斯笑起了好奇心,我看氣質(zhì)穿作也不象普通人,既然不是我們老鷹巖村的,那是何方神圣?
那女人徑直走了過來,笑著說,我看你們兩個一直瞅著我嘀嘀咕咕的,說我什么來著了?
馬斯笑連忙迎上去伸出手說,失禮了,我們正在猜測你的身份呢。
女人大方的伸出手說,我叫吳青稚,是上海惠農(nóng)農(nóng)產(chǎn)品公司的經(jīng)理,貴縣小花山鄉(xiāng)的桃子就是由我公司收購的。
馬斯笑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小花山這兩年發(fā)展的太快了,說到底也是靠種植桃子把經(jīng)濟帶動起來的。
吳青稚說,小花山的桃子現(xiàn)在在市場上,因為口感獨特,價格比其它產(chǎn)地的同類水果高,消費者也完全能夠承受,已經(jīng)形成了品牌效應了嘛,現(xiàn)在對我們雙方而言,是共贏吧!
吳總,在老鷹巖村發(fā)展橙子種植,你認為前景會怎么樣?
我前些天無意間看到了省報上的那篇文章《一個橙子的前世今生》,我承認,我被這個跨越七十多年,兩代人懷著不同的目的種植橙子的故事打動了。所以才決定來貴村考察。
你問我在老鷹巖村種植橙子的前景,我剛才也是品嘗了橙子味道的,我就不拐彎抹角的說啊,前景不得了,我給你算一筆賬,橙子苗選擇當今最優(yōu)質(zhì)的品種,管理的好的話,第四年就能進入盛果期,畝產(chǎn)量不說多了五千斤吧,以貴村出產(chǎn)橙子的口感,在市場上一斤少說能賣五元,這還不是走高端市場的價格,老鷹巖村每戶人家平均下來,有七八畝地吧,你算算得收入多少錢?
馬斯笑埋頭算了起來,五五二十五再乘以平均數(shù)七,十七萬多啊,不得了。
你還沒加上旅游項目的開發(fā),橙子花的香味有醒腦提神,清竅明目的功效,還能治療抑郁呢!現(xiàn)代人壓力大,屆時,在貴村橙子花開時節(jié),還可以發(fā)動村民搞旅游創(chuàng)收。
她頓了一下又說,小花山這方面做得好,每年舉辦的桃花節(jié)都吸引著大量的游客上山,你們完全可以去小花山村取經(jīng)嘛!
既然前景這么好,吳總有沒有興趣跟我們合作呢!
我當然有興趣跟你們合作,特別是今天參加了你們村舉行的開閘儀式,我也是深受感動呵,如果我們能達成合作意向,我公司今后在盈利的同時,也會最大程度的兼顧鄉(xiāng)親們的利益。
馬斯笑激動的說,看來,我們得盡快的起草—個合作方案了。
值得一提的是,聚餐之后,張國順非要再加一項活動,即是在墻上寫一些祝福的話,張國順說,相信很多人都跟我一樣,參加這次開閘儀式后,有許多感想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馬斯順只得找來數(shù)張白紙,排列著粘貼在村委會的泥巴墻上,又找來彩色筆。
老宋在眾人推舉下,第一個拿起筆提字,只見他挽起袖子,思量良久,寫下了“愿祖國繁榮昌盛”的句子。
字體蒼勁有力!眾人長久的鼓掌。
接下來是老鷹巖村尊貴的客人吳青稚提字,吳總寫的是娟秀圓潤的小楷字:“愿所有人都能被祖國大愛的春風吹拂,共同走向幸福?!?/p>
輪到張國順了,他皺緊眉頭,站立在這列簡單的“文化墻”前足足五分鐘,終于鄭重的舉起了筆,眾人以為他要寫出什么華美的文句,把掌聲都準備好了,卻見他只寫下短短七個字,“祖國母親我愛您?!?/p>
張國順也感到不好意思了,撓著頭解釋說,心中的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只匯成了這么—句。
馬斯笑說,這一句就已經(jīng)夠好了。
許多上了年齡又沒上過學的鄉(xiāng)親,都委托識文斷字的年輕人在墻上寫下了對祖國的感恩與祝福。
至此,開閘儀式順利結束。
幾天后。馬斯笑坐在老支書家院子里的藤椅上,看一本《橙子種植實用手冊》,他聽到了敲門聲。
這敲門聲也是怪哦,只聽到輕輕的叩聲,仿佛此刻站在屋外的人,怕把門給敲壞似的,老鷹巖村村民的敲門聲馬斯笑領教過多次了,乒乒乓乓,咋咋呼呼的。
馬斯笑心里騰的一下,放下了書,走過去打開了院門,果不其然,門外站著羞羞答答的燕子。
燕子垂著頭小聲問,你有時間嗎?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兩人爬上了山坡,兩人單獨呆在一起拘謹片刻,不知道是誰拉起了誰的手,心意自此相通。
燕子,我這個人其實也是有很多缺點的,比如我在男女情感上,比較木訥,又比如我不注重生活細節(jié),不太會生活。
燕子輕聲說,這些都不算缺點。
兩人坐在一塊方石頭上。
宋爺爺為了促成我們的事,找我談過幾次,你知道他是怎么評價你的嗎?
老宋跟我關系好著呢,他當然只會說我身上的優(yōu)點哦!
宋爺爺說,一個人的品性是可以從他對待孩子的態(tài)度看出來的,宋爺爺說你對孩子最是溫柔了,說你最是會善待孩子,鐵定是一個好男人。
我最是會善待孩子?老宋怎么得出來的這結論?
楊宏的事情吧!那天你組織村民把楊宏送到醫(yī)院,據(jù)當時陪著去醫(yī)院的春生、夏生后來講,當醫(yī)生告訴你,楊宏沒有生命危險時,你的眼淚包都包不住了,可勁兒的往外淌。
宋爺爺說,一個人要隱藏內(nèi)心的惡或者還比較容易,但要隱藏善那可不容易了,因為善在不經(jīng)意間就會從心里自然而然的流淌出來。
這個老宋啊,說話總是一套—套的。
人年紀大了,經(jīng)歷的事情多,看人也準,他說你善良,有責任感,跟著你會幸福,我信他的話。
老宋也在我面前夸你的好呢,說你表面上看著潑辣,其實心底很好,還說配我足足有余了。
燕子不再說話,輕輕的將頭依偎在了馬斯笑的懷里。
兩個人回村的時候,經(jīng)過一戶人家門口時,聽到了吵鬧聲。
院門沒關,兩人探頭往里瞅,里面的人也看到了他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招呼著說,馬書記,正好你進來評評理。
馬書記和燕子走了進去。
經(jīng)過了解,引起爭吵的原因卻有點令人啼笑皆非。原來這個男人接了半盆水洗臉,洗了之后叫他十四五歲的姑娘也來洗臉,小姑娘一抬手,就把用過的半盆水潑在了院子里,要另外接。
這個父親不高興了,說女兒太浪費水,說以前缺水時,不都是一家人共用小半盆水洗臉嗎?
小姑娘還嘴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有條件了,就得分開洗。
兩個人哪個有理呢,也真不好下定論的,父親說女兒浪費,有他老一輩人做人的哲理在里面,女兒覺得有條件了,想要講究一下也沒錯。
馬斯笑想了想說,這次就算了,以后洗臉,女兒先洗父親后洗,問題不都解決了嗎?
他又說,再過幾年橙子樹起來了,掙到了錢,家家戶戶修一棟別墅,一樓二樓都帶著浴室,那時候你們再回想起今天的爭吵,自己都會覺得好笑的。
總算是圓滿解決了父女倆的爭執(zhí),兩人步伐輕陜的在山間小道上走著。
老鷹巖村村民的生活在悄然變化著,觀念也悄然在變。
一副美好的生活畫卷已經(jīng)拉開一角,終將全面展開。
第八章:賭博風波
與上?;蒉r(nóng)公司簽訂的合同很快草擬出來了,采用的是公司加農(nóng)戶的運作模式,并通過了全村村民大會的表決。
一星期后,在縣政府內(nèi)進行了隆重的簽約儀式,縣委書記親自到場,對馬斯笑和公司老總吳青稚都表示了祝賀。
上海惠農(nóng)公司派出的項目組正式進駐老鷹巖村了。
說起惠農(nóng)公司的老總吳青稚,在種植初期就已經(jīng)注入了大量的資金,包括購優(yōu)質(zhì)樹種,前期肥料投入,滴灌設施的安裝,林林總總累計幾百萬了。這些錢都沒叫村民出一分,用吳青稚的原話說,這不是一輪單純?yōu)樽非罄孀畲蠡耐顿Y,這也是一個在改革開放中成長起來的中國公司,響應國家號召,為祖國的扶貧事業(yè)所盡的一份綿薄之力。
忙碌了一個來月,樹苗全部按照種植要求種下了,滴灌設施也全面鋪設完成。
項目組的其他人員都撤走了,只留下一個技術員常駐,主要職責是負責解決村民日常管理期間出現(xiàn)的問題。
技術員叫方正福,戴一副眼鏡,村民對他熟悉之后,都親切的叫他方眼鏡。
要說方正福,在村里的工作那是盡職盡責,不間斷的組織村民集體學習橙子種植技術。一旦有病蟲害發(fā)生,他在施治的同時,又組織村民現(xiàn)場觀摩學習。他總是說,我總有一天要離開,離開之前,我希望把你們每—位都培養(yǎng)成種植能手。
有一次,吳青稚到村里檢查工作,見坡地上的樹苗長勢喜人,心情十分高興。
馬斯笑乘機說起方正福在村里如何如何恪盡職守的為村民服務,又說老鷹巖的橙子樹能長成這樣,方技術員實在功不可沒。
吳青稚更高興了,贊許的望著方正福說,從下個月給你提工資,至于提升的幅度嘛,她沉吟著說,在原來的基礎上給你翻一倍。
方正福誠惶誠恐的表情,吳總,不用了,你給我開出的工資已經(jīng)很高了。
吳青稚笑拍了下他肩膀說,這是你該得的,年輕人好好干,待這幾千畝橙子掛出第一批優(yōu)質(zhì)果實后,我還會給你重獎。
后來,方正福買了一條好煙送給馬斯笑,說是感謝他在吳總面前的美言,才讓自己的收入翻了一翻,能拿上這么高的工資,這在以前想都是不敢想的。
馬斯笑將煙塞到他懷里說,這是你應該得的,要說感謝,也是該老鷹巖村的村民感謝你,要沒你的悉心指導,沒有科學的管理,再好的土壤,再好的氣候也掛不出優(yōu)質(zhì)的果實。方正福搓著手,哎,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種植這一塊,有方正福盯著,馬斯笑騰出手來,把放在了其它工作上。
馬斯笑認為,扶貧工作應該多管齊下,不能單靠坐等橙子收入致富,在他的組織協(xié)調(diào)下,村里剩余的勞動力得到了合理的安排,有人就在家里養(yǎng)殖起了黑山羊,有人去鎮(zhèn)上打短工,而在水管未架通之前,村里多數(shù)的勞動力,都給壓在日復一日往返的挑水過程中。
水通了,路通了,接下來就要看各家在致富的路上各顯神通了,何況,還有那么一大片橙子樹所帶來的希翼在明眼處擺著呢,奔著美好生活的熱情不被點燃都不行。
這一天早晨,張翠香火急火燎去敲方正福的房門。方正福平時都住在公司項目組的板房里。
一場雨后,她家的橙子樹有十多棵發(fā)生了病害。
敲半天也沒動靜,張翠香只得去老支書家,馬斯笑正和老支書說事,了解了情況后掏出手機撥了方正福的電話,連撥幾次都沒人接聽,以前是沒有這種情況的。
老支書說,這小子會不會下山去忘帶手機了?
馬斯笑分析著說,他老家在貴陽,以前下山辦事都會給我打個招呼,也從來沒夜不歸宿。
張翠香心細,我家的橙子樹有病害是小事,方技術員是不能出事的,我看我們得再去敲他的門,還沒有應答的話,抬也要把門抬開,我是怕他萬一發(fā)燒了,生重病了,想應答我們也出不了聲。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一行人急急忙忙的又趕到板房前,乒乒乓乓一陣狠敲,依舊沒有動靜。馬斯笑再次掏出電話撥打,鈴聲從板房里隱隱約約響起。
手機在板房里!馬斯笑知道方正福做事十分有條理,把手機落在板房里外出的可能性很小,那只有一種可能,他就在房里。難道真出什么意外了?就在馬斯笑準備破門時,門被打開了,方正福滿臉胡茬,一臉憔悴的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
馬斯笑注意到他的目光飄忽不定,隨即把手放到他額頭上,感覺很冰涼。
幾天沒見你,怎么就成這個樣子?生病了?他關心的問。
方正福躲著他的目光,垂下頭小聲說,沒有。
沒有生病的話,那為什么不接我電話?馬斯笑語氣平和的追問。
方正福避而不答這個問題,問道,你們找我有事嗎?
張翠香看了一眼馬斯笑,又看了一眼方正福才說,我家有十多棵橙子樹生病了,想請你去看看。
哦,這可不敢耽誤,方正福隨即帶上門說,我們現(xiàn)在就去。
你,真沒事?馬斯笑再次問。
沒事呢!方正福擺擺手,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爬到半山腰張翠香家的橙子地,方正福見到了發(fā)生病害的樹苗,只見其靠近土壤的樹干出現(xiàn)了腐爛,并有液體滲出。他用手在腐爛處蹭了下,湊在鼻子前聞了聞說,有酒的氣味,癥狀明顯的裙腐病,我馬上去配藥,你一會兒來取藥時,我再給你詳細講施用方法和平日里該怎么預防這種病。
他說完,獨自一人先下山去了。
張翠香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說,這個小伙兒以前不是這樣的,跟誰都是笑呵呵的說話,今天象丟了魂似的,馬兄弟,你可要在他身上多留點心。
馬斯笑點下頭說,我也覺察出來了,放心吧,我會找他單獨談談的,這個方眼鏡,為我們村的種植出了大力了,他要真遇到什么難事,能幫的我們自然會幫他—把。
馬斯笑是下午去找方正福的,他必須了解到在這個小伙子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門沒關嚴,輕輕一推就開了,只見方正福平躺在鐵床上,眼睛呆呆的盯著屋頂。
再看屋內(nèi),地面散亂的丟著方便面盒,擦嘴的紙巾及數(shù)不清的煙蒂。桌子上椅子上也布滿灰塵。
方正福見來了人,從床上翻身起來,穿上了鞋,強笑著說,屋子里這么亂,讓你見笑了。
雖說你是個單身漢,但你房間也太邋遢了,我以前單身時,也會隔三差五收拾房間的,房間收拾整潔了,住著心情也暢快,你說是不是?
馬斯笑說著開始幫著他收拾房間,先把數(shù)十個方便面紙盒撿起來裝進口袋,才用掃帚掃地。
方正福奪過掃帚說,我自己來。身子卻趔趄了一下,馬斯笑趕緊扶著他問,是不是一天沒吃東西了?方正福沉默不語。
馬斯笑走到墻角,打開地上用來盛米的小鐵桶,見是空的。油桶也見了底,一顆白菜放在案板上也已經(jīng)腐爛,散發(fā)出怪味。
你是多少天沒做飯了?馬斯笑直直盯著方正福,這些天你都是吃方便面過日子?
方正福知道瞞不下去了,只好點點頭。
沒米沒油了你可以來找我呀,騎電瓶車到鎮(zhèn)上去購買也就是一兩個小時的事。
方正福把頭深深垂下,馬哥,你能不能先借給我兩百元錢,過幾天發(fā)工資就還給你。
當然可以,馬斯笑說著從兜里掏出好幾張百元的鈔票,數(shù)也沒數(shù)就遞給他。
謝謝!方正福顫抖著雙手接過錢。
我看你是餓得手腳都在抖了,得了,我也不急著問在你發(fā)生什么事了,先帶你去吃飯。
兩人出了門,方正福要鎖門,馬斯笑說,鎖個啥?你說小偷要進了你這屋,能偷啥?要是碰上個有潔癖癥的小偷,還得幫你把屋子收拾干凈?
方正福被馬斯笑的調(diào)侃逗得一樂,咧嘴笑了下,隨即大概又想起自己的煩心事,長嘆短吁起來。
為了方便兩人單獨談話,馬斯笑騎著電瓶車將方正福徑直帶到鎮(zhèn)上的飯館,要了一個包間。
菜都還沒上齊,方正福已經(jīng)三碗白米飯下肚了。
行了,別光吃飯了,給胃留點空間,接下來我們還得喝點小酒呢,別一下又給吃撐著了,我還得帶你去消化科看醫(yī)生。
他說著給方正福倒了一杯酒,現(xiàn)在你也吃舒坦了,要不你就邊喝著酒,邊給我說說你的事?
方正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將空酒杯重重擱在桌子上,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羞愧的說,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我,我,我都不好意思講給你聽。
馬斯笑也不急著追問,靜靜的坐著,等他自己說出來。
我染上賭博,把卡里的錢都輸完了,這是我工作七八年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摳出來的,就三四天晚上全輸了,十二萬呀,十二萬。方正福雙手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里流出。
馬斯笑驚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十二萬,你可真是豪賭??!他重重挪開椅子,在房間里走動,我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你會和賭沾上關系,你看上去是那么一個積極向上又老實本分的人,你呀你,怎么會想著去賭呢!
嗚嗚嗚,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去賭,還賭得這么大,我是一時糊涂,一時間被鬼迷住了心竅。
你要真是賭輸了錢,我還真幫不了你,只能勸你從此收手。
方正福還在哭,馬斯笑來了氣,哭什么哭!還像一個男人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見方正福一副傷心至極的模樣,又怕他想不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于是又緩和聲音說道,現(xiàn)在吳總給你加了工資,月收入有六千了吧,比我的月薪還高,十二萬也就兩年不到就回來了,何況兩年后,咱們村的橙子樹也掛果了,吳總說了,只要掛出優(yōu)質(zhì)的果,會給你重獎。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我在這里也表個態(tài),只要你盡心盡責指導村民種植,讓村民掙到了錢,我們村委會也會考慮到你的功勞,會給你獎勵的。
我父親,我父親,方正福抬起頭擦干眼淚吞吞吐吐又說出了另一件事,原來,在方正福輸光錢的時候,他的父親心臟病復發(fā)了,醫(yī)生說要馬上做手術,在心臟上安裝一個起搏器,費用就在十來萬。
醫(yī)生說如果不做手術,父親的生命就進入倒計時,但是手術一旦成功,父親則有可能活到正常人的壽命。
方正福絮絮叨叨的又說,他的母親早些年就過世了,是父親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他本來是完全有能力救父親的,現(xiàn)在他又喪失了這個能力。
方正福情緒崩潰了,用頭撞擊著桌子,這三天來,我的心象被幾千只螞蟻啃著,可我,可我一時又不知道去哪里籌錢。
馬斯笑長嘆一聲,想了片刻說,正如你自己講的,你是自作孽,我本來也是不想管你的,但是見你確實悔恨了,對父親也情深,這樣吧,我明天幫你去籌錢,好在十二萬還不算一個天文數(shù)字,后天,最遲后天早晨我就可以把錢交給你。
方正福呆呆的望著馬斯笑,眼神里充滿求證,生怕自己聽錯了似的。
放心吧,事關人命,我說到做到,后天你帶著錢回家去,盡快安排你父親的手術,期間,關于種植技術上的問題,我們隨時用電話溝通。
嗯嗯,妥善安置好父親,我會盡快趕回來……
對了,還沒問你,是誰引你走上賭博這條路的,以我對你的了解,沒人帶著你,你是不可能主動進出賭場的。
唉,說一千道一萬,也真怨不得旁人的,要是自己心正有定力,別人也不可能拿刀子架到你脖子上,逼著你上賭桌。
理是這個理,但我還是得了解事情的始末。
唉,是張二娃,張二娃種植的幾畝橙子樹發(fā)生了病蟲害,我指導他用藥,給控制住了,張二娃說要感謝我,請我吃了頓飯,慢慢的我們就熟悉了。
有一天晚上,他帶了兩個我不認識的青年到我房里,說見我在村里生活單調(diào)的很,要帶我娛樂,我以前是從不沾賭的,但實在架不住他的慫恿,說什么小賭沒關系,小賭怡情。再加上我晚上一個人呆著確實也無聊,就和他們玩起了撲克牌,一直是我贏,開始我還覺得不好意思,要把贏來的錢退給他們,但張二娃執(zhí)意不要,說我賭運好得很,不去大場合簡直是浪費賭運。后來,后來……
后來你們就到鎮(zhèn)上所謂的大場合去賭了,然后你一直輸。
方正福垂著頭。
你呀你,是被張二娃下套了。
在賭場里,贏走我錢的并不是張二娃,說真的,我到現(xiàn)在也沒怪他的意思,他真是見我無聊了,才帶我玩的。
馬斯笑冷笑一聲,你是天天鉆研這個種植技術,把腦袋也鉆研成木頭了,種植你行,但社會經(jīng)驗欠缺啊,張二娃做套子讓給你鉆,他會把自己也做進去?單說現(xiàn)在報警,張二娃完全可以把自己洗干凈晾在岸上,他可以說是你自己去賭場的,錢也輸給了連他都不認識的人,警察能拿他怎么辦?更別說把錢追回來了。
方正福大張著嘴,似乎不相信馬斯笑的話。
我怎么說你好呢,你是見著村里人淳樸,都對你熱情,就對誰都不起防備之心了,我承認,現(xiàn)在社會風氣越來越好了,像張二娃這類的人很少很少,但少并不代表沒有。
我,我社會經(jīng)驗確實欠缺。
張二娃的底細你知道嗎?
方正福搖搖頭。
讓我來告訴你,張二娃說起來也是一個有本事的人,年輕時就下山闖蕩,硬是混成了沙場的老板,資產(chǎn)不說上千萬,幾百萬也是有的,只因為好賭,到頭來把沙場都給輸了出去,媳婦也氣得去了廣州打工。
張二娃為了養(yǎng)活孩子和老娘,只好去沙場里,用鏟子一鏟一鏟的往車上裝沙,掙點辛苦錢,令人感嘆的是,他去的那個沙場原本是他自己經(jīng)營著的,因為賭,讓他從老板的角色轉(zhuǎn)化成了苦力角色。
張二娃憑自己勞力養(yǎng)活孩子老娘也就好了,但時間一長,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又賭上了,再賭上的時候,他也就沒心思去掙那點苦力錢了。輸急了就不擇手段,想方設法去撈偏門。
馬斯笑喝了口酒接著說,這次他瞅著老鷹巖村有發(fā)展機遇了,才帶著老娘孩子回到村里。偏偏他又盯上了你,大概是見你人老實,又是外鄉(xiāng)人不知道他的底細。
算了,算了,我也不去追究了,馬哥,大恩不言謝,我會盡快償還你給我籌集的救命錢的。
兩人又喝了點酒,馬斯笑把電瓶車寄放在飯館里,叫了輛出租車送他們回老鷹巖村。
下了車,馬斯笑步行著一直將他送到板房門口,叮囑他父親的手術費既然有著落了,就不要再多想,先好好睡上一覺。
方正福推開門就呆住了,只見房間被打掃的干干凈凈。擦凈灰塵的桌上還擺了兩盆生長旺盛的綠蘿,床上鋪著新床單,嶄新的被子也被折疊的方方正正放在床的一端,空氣中還透著檸檬味,應是剛噴灑過空氣清新劑。
方正福站在門口,不敢走進去。馬斯笑探頭一望笑道,完了,完了,真是進了一個有潔癖癥的小偷,仔細看看你屋里丟失了什么物件沒?
方正福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說,哪有什么潔癖癥的小偷,馬哥,在我們下山去的時候,你暗中安排人替我打掃的吧!
呵呵,算你還能想到這一點,這全是我女朋友燕子的功勞,只是你要好好的去保持!經(jīng)常有鄉(xiāng)親來找你。要讓他們見著你房間亂得—塌糊涂,也不是一件體面的事。
我知道了。
馬斯笑這才離去了,回老支書家的路上,他給張國順,王志,張村長,及各組的小組長都打了電話,要他們馬上到老支書家,召開一個緊急會議,他想了會兒,給老宋也打了電話,這個老頑童反復交代過他,以后村里不論開大小會議都得叫上他。
馬斯笑曾玩笑著說,你又不是村兩委的,憑啥要叫你?
憑啥?就憑沒我父親當年種植橙子樹,何來這個橙子的前世今生?你說說,單憑這個你該不該叫我列會?
該,該,我還是說不過你老人家。
半個小時人就到齊了,燕子急于想知道方正福身上發(fā)生的事,也跟著父親來參會了,憑她的直覺,事情恐怕還有點大。
會上,馬斯笑講了整件事的始末,老宋氣得嘴唇都發(fā)抖了,這個張二娃把咱們的臉都丟盡了,方眼鏡那么好的一個人,還幫他治理橙子樹的病害,他就這么回報方眼鏡的?叫人寒心吶!咱老鷹巖村沒這號人,我看咱們今天得在會上研究出一個辦法,如何整治張二娃,咱老鷹巖村還由他翻了天不成。
是該想個法收拾張二娃了,要不整個村子的風氣都給他帶壞了,有人應和著。
馬斯笑擺了下手,讓會場安靜下來才說,張二娃肯定是不能讓他在村子胡作非為的,但現(xiàn)在首先要解決的是方技術員父親的手術費。
對,對,對,這個可不敢耽誤,老宋站起身說,我個人捐款一萬元。
一萬元可不是小數(shù)字,眾人吃驚的望著老宋。馬斯笑走到老宋旁,扶著他,讓他坐下說,老宋,你有這個心我們都知道,但畢竟這是你的養(yǎng)老錢,捐一萬元多了,要不少捐點,—千怎么樣?
老宋瞪了一眼馬斯笑,氣乎乎的說,你這個書記,每次我想捐點錢做點事,你都要阻攔我,上次我想捐三萬在村里搞引水種植橙子這個項目,你也不同意,好嘛,現(xiàn)在算你有本事,硬是沒讓鄉(xiāng)親們出一分錢把引水和種植都做成了。我知道,你是怕我年紀大了,腦袋糊涂了,怕我一時沖動,捐了錢后私底下又后悔。
小馬,我一直清醒得很,我現(xiàn)在明確告訴你,我喜歡方眼鏡這個年輕人,他背井離鄉(xiāng)到咱們村,指導咱們種植橙子,做的也是扶貧工作嘛!大伙兒都摸著良心說說看,方眼鏡從進咱們村第一天起,工作開展得好不好?
二組的組長說,方眼鏡工作上確實盡責,上個月我們組特困戶劉曉松家的橙子樹發(fā)生大面積的蟲害,方眼鏡連夜趕下山購藥,考慮到劉曉松身體有殘疾,方眼鏡還親自幫他施藥,忙了一天,最后連藥錢也沒要劉曉松的,為這事,劉曉松拉著我的手,眼淚汪汪的說過幾次了,說方眼鏡是個好人,幫了他連熱茶都不肯喝一口。
老宋咳嗽幾聲說,人啊,這一輩子,哪能有不犯錯的時候,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方眼鏡栽了這個跟斗,想來他也吸取教訓了。我們該幫他的還是得幫。
他用拐杖戳了下地繼續(xù)說,我老了,想去旅游腿腳也走不動了,想吃好,就算天天吃肉,又能花多少錢?時代好了,錢對我來說,反而沒那么重要了,所以,我捐助一萬元這事,你們都不要再阻攔了。
王志和張國順當即表態(tài),各自捐兩千,各個小組長有捐五百,有捐一千的,數(shù)目不等。
馬斯笑待會場安靜下來才說,十多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我今天晚上組織召開這個會,也是想請各位組長回去后,明天再去組上的村民家里募捐一些,講明情況嘛,能募得多少算多少,現(xiàn)在水通了路通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不在像以前那么艱難,手上也總算都有了點閑錢。
我搞這次募捐活動,一是幫助方技術員,二是想在村里樹立起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好風氣。
他想了想,又補充說,不論募捐到多少,這個錢明天下午都得交到我手里,我扎一個總數(shù),不夠的我自己再去想辦法。
令馬斯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把各個小組長帶回來的錢匯總在一起,竟然有十五萬之多。
都是些好鄉(xiāng)親??!馬斯笑感慨的說。
方正福要了此次所有捐款人的名單,他流著淚說,現(xiàn)在各家的生活才剛剛有點好轉(zhuǎn),拿了這個錢他心里實在不安,就當是借,他發(fā)了工資,會挨家挨戶的償還,挨家挨戶的登門道謝。
馬斯笑拍了下他的肩膀說,既然說是捐,那肯定不要你還了,你要真心感謝這些可愛的老鄉(xiāng),在全村的橙子樹管理上多下點功夫。
送走了方正福,接下來就要和張二娃這個刺頭較量了,張二娃當過沙場老板,社會上混跡多年,什么人他都見過,大風大浪他也經(jīng)歷了,他能把馬斯笑,把眾鄉(xiāng)親都放在眼里嗎?對他的說教,教育能有丁點兒的效果嗎?一想起這些,馬斯笑腦袋都痛。
燕子還有其它的顧慮,要知道張二娃是個橫人,狠人,當年為爭沙場,把人都打到醫(yī)院躺了幾個月,可謂是劣跡斑斑,這樣的人,普通的老百姓躲都躲不及。
但馬斯笑知道自己不能退縮,他對燕子說,他再橫不是還有國法嗎?現(xiàn)在全國上下都在打黑除惡,我們也只能是先禮后兵了,我是考慮到,一旦他犯事進去了,他的老娘和孩子怎么辦?還是先盡量的挽救吧!
可是,真能把他挽救過來嗎?
馬斯笑去了張二娃的家,那是一間破亂爛不堪的泥胚草房,張二娃當初在城里掙大錢時,就壓根沒想過有一天還會狼狽不堪的回村來,故連宅基地都是送給村里的老二叔了。他以為他這輩子都會在城里過得風風光光,他從心里看不起這個山村,同樣也看不起山村里世世代代貧窮的村民。
然而世事難料,走投無路的張二娃如今又不得不回到他曾嫌棄著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是這樣,你討厭它也罷,喜歡它也罷,它總以寬容的姿態(tài)包容著它形形色色的兒女。
回村后沒地方住了,他又厚著臉皮把這間破房子從二叔手里討了回來。
馬斯笑推開了門,張二娃不在家里,暗黑的屋里,只有張二娃的老娘劉嬸和兒子張小虎。
祖孫倆正在吃飯,也沒有菜,就在飯里拌了點鹽巴。這種吃法在村里被戲稱為吃鼓眼飯,意思是因為難以下咽,吃得眼睛都給鼓了出來,這也算勞動人民苦中作樂式的調(diào)侃吧!
馬斯笑看到兩人的臉色都是蠟黃蠟黃的,估計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
他心里憋著火,向劉嬸問到了張二娃的手機號,走到屋外僻靜處才掏出手機。
電話通了,馬斯笑語氣生硬的說,張二娃,趕緊滾回村里來,我們有事找你了解。
你誰呀?膽子大哦,還敢對我用滾字。
我駐村書記馬斯笑。
哦哦,原來是馬書記,我忙著呢,沒空回來。
你非得回來。
我在外省談一筆大生意呢,還非得回來!你給我報機票錢嗎?給你透個底,這筆生意談成了我就脫貧了,你是村里的扶貧干部,我不指望你給我經(jīng)濟上的幫扶,但你也不能耽誤我在致富奔小康的路上一路狂奔吧,我時間真的很緊。
我在跟你說正事,別嬉皮笑臉的。不回來是吧?我也給你透個底,現(xiàn)在全社會都在掃黑除惡,治理社會亂象,這個月鎮(zhèn)派出所的楊所長到村里都來兩次了,干嘛來呢?摸排線索唄,我們村兩委都開會了,正琢磨著要不要把你報上去。
張二娃慌了,馬書記,你們可不能亂扣帽子,我可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呢!
想當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也可以,但你先得回來把你和方正福之間的事交代清楚。
我現(xiàn)在就在鎮(zhèn)里,半個小時就到老鷹巖村。
馬斯笑聽到了電話那頭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對著電話吼道,你直接到村委的會議室來。說罷掛斷了電話。
果然只用半小時,張二娃就趕到了會議室,馬斯笑已經(jīng)召集了張國順,王志,老支書和張村長侯著他,老宋不知道從哪里聽到消息,也趕來了。
幾個人就坐在張二娃的對面,個個都盯著他,也不說話。
張二娃心里有點發(fā)毛,故意把袖子挽起來,只見手臂上紋著一只巨大的蝎子圖案。
老宋瞅著這個蝎子紋身站起身說,還別說,我還沒見過蝎子呢,只知道這玩意兒毒,能把人蟄死,二娃呀,你把這個手膀子放到桌子上,我得好好瞅瞅長點見識。
您老看好了!眼神不好那就靠近一點。張二娃得意洋洋的把整個手臂放到桌子上,還用了力,使得手臂上的肌肉一團一團的鼓了起來。
老宋果然靠近了研究,張二娃更象是在示威,掌握著力道,讓手膀上的肌肉不停彈跳,還帶著戲謔的口吻嚷著,不好不好,這個蝎子在動了,你們躲遠點哦,小心被它咬著了。
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老宋突然舉起手里的鐵拐杖狠狠的敲在了張二娃的手臂上。
張二娃疼得殺豬一般叫了起來,從椅子上摔在了地上。
老宋舉著拐杖還要去打他,被張國順一把抱住了,馬斯笑也不管在地上哀嚎的張二娃,攙著老宋,用手撫著他胸口說,老宋消消氣,咱們不為這種人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劃算。
宋老頭啊,我的二大爺哦,哎喲,疼死我了,哎喲,你一把老骨頭下手咋那么狠呢!哎喲,我的手臂骨都被你敲碎了,哎喲,哎喲。
黃豆大的汗珠從張二娃額頭沁出來。
眾人都不理他,只是勸慰著老宋。
待張二娃叫痛聲慢慢停息之后,馬斯笑才問,這一拐杖要是我打的,你會怎么辦?
張二娃硬著脖子說,好在是宋老爺子敲的,要是換成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這樣搞我,拼著去牢房呆幾年,我也會要他雙倍還回去。
馬斯笑冷哼一聲說,還知道尊重老年人,總算沒爛到根里,現(xiàn)在說說你是怎么去給方正福設套的。
張二娃沒了囂張氣焰,小聲說,我當時真沒起壞心,就見他無聊,想帶他尋點樂趣,誰知道這小子越玩越大,根本收不住手。
馬斯笑聲音嚴厲的說,我就知道你會狡辯,你是料定我們手上沒你作奸犯科的證據(jù)了?
張二娃不敢作聲。
我就問問你,你家種植的六畝橙子樹,你施過幾次肥,松過幾次土,拔過幾次草?
一次也沒有吧?我來告訴你,你在外面廝混的時候,這些施肥松土拔草的事,都是方正福在替你做。可到頭來你就是這么對待這個對你家有恩的人?還有你那個老娘啊,我看她現(xiàn)在也是百病纏身,走個路都能被風吹倒,還有你兒子張小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天天在家吃鼓眼飯,這些你沒看見呢還是裝作沒看見?兒子不像個兒子,父親不像個父親,你就這么混下去吧!
我承認我混賬,對老娘兒子都沒有好好照顧,我?guī)Х秸Hベ€博確實也是我的錯,但我真沒有伙同別人來贏他的錢。
老宋氣咻咻的說,我們就沒指望你會承認,人在做天在看,你昧著良心做事就不怕報應?
張二娃硬著脖子不再做聲。
馬斯笑揮了下手說,你既然死不認賬,再說下去也是翻來覆去那幾句話,沒多大意思,你走吧!
張二娃獲得大赦—般,抽身就往外走。
馬斯笑在后面喊,你先去找醫(yī)生看看手臂,再有,你今后最好安分點,真把自己折騰進去了,你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還能指靠著誰!
經(jīng)過這番教育,張二娃似乎老實了點,呆在村里的時間多了起來,即使早晨去鎮(zhèn)上了,下午也會回村來,地里的事有時也會做做,興致好的時候,還會教娃娃做作業(yè)。
只是在村里,只要瞅見馬斯笑和老宋,他都會遠遠的躲開,在村里他總算有了懼怕之人。
方正福父親的手術非常成功,僅僅休養(yǎng)了一個星期,就已經(jīng)能下床做些輕體力的事。
確定父親能自己照顧自己,再把他托付給村里的親戚照看著后,方正福趕了回來,他也得及時的回來,父親的事結了,他又欠上了鄉(xiāng)親們的情。
回來的第一天,方正福顧不上路途上的疲勞,把所有種植上橙子的坡地都走了一遍,查看長勢后,再用本子詳細記著,哪家哪家的橙子樹該施肥了,哪家的水澆多了,哪家的水又澆得不足,這些問題都得及時的和種植戶一對一的溝通。
對這份工作,他有了前所未有的熱情。他是一個懂感恩的人,他目前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回饋鄉(xiāng)親們。
周二的早晨,天上下著蒙蒙的細雨,一輛白色的轎車悄聲無息的駛進村里。
車在空壩上停穩(wěn),公司的老總吳青稚從車上下來,徑直去了板房,敲門沒有應答,打了方正福的電話又沒有信號,早有眼尖的村民認出了吳總,及時的通知了馬斯笑。
馬斯笑正在漱口,呸呸的吐了白沫趕了過來,以前吳總要來村子視察工作之前,都會先給他電話,今天是怎么了?微服私訪還是出什么事了?
報信的村民說,吳總的臉色不太好看。由此看來,后一種可能性較大,可馬斯笑實在想不出能出什么事。要說樹苗,在方正福和各種植戶的精心管理下,正茁壯的生長,一天一個樣。
他小跑著來到吳青稚面前,看見她臉色果然不好看,心里也忐忑起來。
吳青稚冷著臉問,方正福去哪里了?
應該去橙子地了,這個年輕人真不錯,天天扎在山上,你看看,以前光禿禿的山坡,現(xiàn)在綠油油一片。
我現(xiàn)在就要見到他!吳總的口氣堅決。
馬斯笑只好掏出電話,一遍一遍撥打,到底還是接通了。
十多分鐘后,方正福氣喘吁吁的趕下山來,只見他全身都是泥點子。
吳總,您怎么來了?他見吳青稚一直盯著自己看,又不好意思的解釋說,下著雨山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吳青稚冷著臉說,我為什么來?我來是告訴你,你被公司解雇了,我會叫財務多發(fā)一個月工資給你,從此刻起,你不再是我公司員工。
方正福臉上頓時毫無血色,他想說什么,嘴唇蠕動著卻吐不出—個字。
馬斯笑也愣住了,半晌才問,吳總,小伙子在這干得好好的,你怎么說開除就開除了?
吳青稚哼了一聲說,你別在這給他打掩護了,我收到了舉報信,說我這個好員工天天進出賭場,把存款全輸了,還讓老百姓給他捐款。
吳總,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這樣,馬斯笑剛要解釋,方正福突然抬起頭,看著吳青稚說,吳總,我隗對您對我的信任,我確實參賭了,您要開除我,我無話可說。
你可真是我的好職員?。乔嘀蓙G下一句話上了車,馬斯笑瞪了方正福一眼小聲說,吳總在氣頭上,不會說話就把嘴巴閉上。
小車發(fā)動了,已經(jīng)緩緩行駛,馬斯笑上前拍著窗玻璃說,吳總,等一等,舉報信那是一面之詞,你總得聽聽我們的說法吧!
車窗玻璃搖下來了,吳青稚生氣的說,他都承認參賭了,還有什么好解釋的。
可是其中的隱情你并知道。
不用知道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平生最恨賭博之人,在我公司的管理條例里,明確有一條,員工一旦涉及到賭博事件,立即開除。
那你是真鐵了心要開除你這個員工了?
你以為呢!大清早的還下著雨我跑到山上跟你們扯閑話看風景??!
吳總,你這個員工你開除不了。
呵呵,吳青稚不知道是氣急了苦笑,還是真被馬斯笑的話給逗樂了。她干脆將車子熄火了,鉆出車來倚著車門站著。
她捋了下齊耳的短發(fā)笑著說,我的員工我開除不了?我一個老總還沒這個決定權?
馬斯笑一副認真的表情,我說了開除不了,你就開除不了,當然,前提是你肯在這逗留上半個小時。
你打算用半個小時說服我?吳青稚看著表說,好,從現(xiàn)在開始計時,你可以張口了,我洗耳恭聽。
要是費費口舌就能讓你改變主意,我也不做駐村書記了,當演說家去。
那可就奇怪了,我倒還真想看看,你要唱什么戲!
至于唱得是哪一出戲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先去打一個電話。馬斯笑說著去了幾十米外,掏出手機。
吳青稚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方正福說,今后有什么打算?
方正福漲紅了臉說,吳總,事情來得突然,我還沒有,還沒有來得及去想。
吳青稚淡淡的說,你現(xiàn)在不是我公司員工了,我既然不是你領導了,和我說話你不用再緊張了,放輕松點。
是,吳總。方鄭福還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一會兒的功夫,有村民陸陸續(xù)續(xù)的朝這邊走來,人越聚越多。
他們來這干什么?她不由得問馬斯笑。
馬斯笑坦白的說,都是來為方技術員求情的。
啊!這就是你讓我呆半個小時的原因?只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心意已決,誰來也沒用。
老宋杵著拐杖顫顫巍巍的站到吳青稚眼面前說,聽說你要開除方眼鏡?
吳青稚被老宋一頭的白頭發(fā)給鎮(zhèn)住了,將馬斯笑拉到一旁悄聲問:這個老人家是誰?是族長嗎?村子里現(xiàn)在還有族長嗎?
馬斯笑小聲回答,他叫宋吉,不是族長,但在村子里德高望重,對了,你不是看過羅記者發(fā)表在省報的那篇《一個橙子的前世今生》嗎?文章里提到他的。
吳青稚微笑著說,我記得,我記得,文章里提到三個有趣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張國順,還有一個就是老宋。
她折轉(zhuǎn)過身大著聲音說,老人家,這個小伙子參加賭博,品行有問題,我從來不相信—個好賭的人能把本職工作干好。
老宋匣條斯理的說,你不用那么大聲說話,我年紀是大了,但耳朵好用的很,我還要說得是,方眼鏡是參加賭博了,而且還輸了不少錢,但他是社會經(jīng)驗淺,被壞人給下套了。有句俗話叫什么來著,不怕賊偷,就怕賊瞎記著,這個賊啊,惦記著方眼鏡口袋里的錢,整天花言巧語的游說,定力再強的人,他也有個松懈的時候!現(xiàn)在方眼鏡也悔改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就不能再給他—個機會?
吳青稚大張著嘴,一會兒才笑著說,老爺子,沒看出來,你口才這么好啊,我還以為你們老鷹巖數(shù)馬書記最會說呢!
老宋得意的說,馬書記口才不行,要勸你收回口諭還得我出馬。接著老宋又補充一句,但扶貧上的事他還真行,鬼點子多,下棋也行。吳青稚沉吟著問,這個給方正福下套的人是誰?真有這個人存在嗎?
馬斯笑在一旁說,如果我沒猜錯,給你寫舉報信的人是張二娃,原本就是他瞎記著方技術員的錢,后來被我們狠狠教訓了一番,估計心里不痛快,反而歪曲事實惡人先告狀了。
吳青稚沉思了片刻,對著眾鄉(xiāng)親說,方正福涉賭畢竟是事實,我們公司有嚴格的管理制度,只怕你們來也保不了他,我會盡快再安排一個技術員過來,他的學識會在方正福之上,相信他來能更好的為鄉(xiāng)親們服務。
我們就要方眼鏡留在村子里,我們只相信他,有人高聲喊。眾人應和著,對,我們只相信方正福。
馬斯笑已經(jīng)從板房里取出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他雙手遞給吳青稚說,吳總,你看看這個本子上都記著什么!
吳青稚打開本子翻閱著。
馬斯笑繼續(xù)說,全村五百來家種植戶的勞動力構成情況,家庭文化層次,管理水平高低,以及所承包橙子地的土壤肥力狀況,光照強弱,等等都在上面詳細的記著呢!方技術員記錄這些,只是為了更好的開展個性化服務,若不提供個性化服務,總會有一些種植戶因為各種原因在種植的路上掉隊了,掙不到錢。
你也把你的這輪投資比作是一場扶貧事業(yè),在扶貧的路上,我們要求的不就是一個都不能掉隊嗎?
馬斯笑頓了頓又說,沒人要求方技術員把工作做得這么細,包括你們公司,對他的要求也僅是做好宏觀管理吧!只要不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病蟲害,整體長勢良好。整體能掛出優(yōu)質(zhì)果就算他盡職了。
馬斯笑咽了下唾沫繼續(xù)說,方技術員確實有幾天陷入了賭博泥潭,但來咱們村一年多了,也就是有那么幾日工作可能懈怠了,其余的日子他哪天不是一頭扎在山上,這些都被鄉(xiāng)親們看在眼里了,如若不然,我一個電話,怎么可能肩那么多人來替他求情。
吳總,你就讓方技術員留下吧,留下吧,眾人懇請著,一張張誠摯懇求的臉在她眼前晃動。
吳青稚沉思著說,你們有點打動我了。
馬斯笑悄悄推了方正福一把,方正福只好走到吳青稚跟前說,吳總,我愛這片橙子林,也愛著這里的鄉(xiāng)親,請您再給我一個機會,我想為他們服務。
讓你繼續(xù)在這工作也可以,兩個條件,第一,公司先借給你一筆錢,你拿著錢照著給你捐款的人的名單,逐戶上門把這個錢給退了,你賭博輸了,鄉(xiāng)親們現(xiàn)在都還不富裕,讓他們給你買單,于情于理說不過去,至于你借公司的這個錢,每月從你工資扣一部分償還。
我能做到,謝謝吳總。
第二,你不管是什么原因參加的賭博,畢竟是違法了,把村里的工作理順后,自己到派出所去說明情況,該拘留拘留該罰款罰款。
好的,我照您的吩咐去做。
此外,你作為我公司員工,雖然犯了錯誤,但平日表現(xiàn)也好,你父親生病了,公司也該有所表示,現(xiàn)以公司的名義給你五萬的救助!
眾人鼓起了掌。方正福的眼淚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馬斯笑對眾人揮手,好了,事情圓滿解決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對了,小六子你站住,方技術員說你家橙子地草都要有半人深了,怎么了,還要我去給你除?
我現(xiàn)在就去,現(xiàn)在就去。
馬斯笑轉(zhuǎn)身對吳青稚說,吳總,還沒吃早飯吧,我安排人做好了,要不我們邊吃邊聊?
你呀你,什么都管,我要開除員工你也要管,還特別講究做事方式,看著你老實,實際上是個挺機靈的人,情商高得很嘛!
我哪有吳總說得這些優(yōu)點!我嘴笨情商低,要不哪能到了二十七八歲才找到女朋友。
呵呵,那個叫什么來著的記者寫的那篇《一個橙子的前世今生》,說你擁有有趣的靈魂,還真說對了,老宋的有趣我也領教了,張國順那個小伙子,想來也有特別之處。
吳總,你真拿我們開心了,好吧,你開心就好……
吳青稚走后,馬斯笑去過幾次張二娃的家,但一直沒有見到他,電話也不接,想來是他心里有鬼,刻意的躲著。
直到兩個星期之后,馬斯笑接到派出所楊所長的電話,楊所長在電話里說,你們村的張二娃涉賭被我們扣住了,要不你來趟所里,我們需要要具體了解下這個人的情況。
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到派出所。
掛斷電話,馬斯笑決定先去張二娃的家,順便也給這一老一小帶點吃的,燕子已經(jīng)把半邊雞和整條清蒸好的魚放在菜缽里,又用紙袋裝了,馬斯笑提著就去了。
張小虎一見馬斯笑來了,歡快的撲了上去,馬斯笑配合著蹲下,讓他摟著脖子,孩子嘛,你只要對他好,他就黏你。
張小虎口水都要滴落下來了,叔叔,你又給我?guī)裁春贸缘牧耍?/p>
有雞有魚,你和奶奶吃下午飯了嗎?
吃了,可是沒有菜,又是鹽巴拌飯,我還沒吃飽。
現(xiàn)在有菜了,那就再吃點。
我還要再吃三大碗!
這么厲害呀,馬斯笑抱起張小虎往家里走。
還沒進屋,張小虎就喊著,奶奶,馬叔叔又給我們帶吃的來了。
老奶奶忙杵著一節(jié)木棍走出來,剛好一陣山風吹過來,馬斯笑看到她一頭灰白色的枯發(fā)被風吹得越發(fā)的凌亂。老奶奶低頭擦著眼睛,她患眼病很多年了,一迎風就流淚。
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還在為不肖的兒子擔驚受怕。
多少次了,每每臨近黃昏,老奶奶總會站在老鷹巖村口,眺望著視線能及的回村的路,當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出現(xiàn)一個黑點時,她黯淡的眼神才會擁有一點光亮,眾人都知道,她在等張二娃。
杵著木棍,站在夕陽之下盼子歸家的老奶奶已經(jīng)活成村里人心中的一副剪影。
馬斯笑心里一陣唄燃,他用另一只手去攙扶她,輕聲說,劉嬸,外面風大,快進屋去。
馬斯笑將菜擺放到桌子上去,張小虎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直接用手去拿。
馬斯笑拍了他屁股一巴掌,叫他先去洗手。
劉嬸憂心忡忡的說,馬書記,我已經(jīng)好多天沒見到我兒了,我真怕他在外面胡作非為,你能不能幫我聯(lián)系上他。
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張二娃在鎮(zhèn)上參加賭博,被派出所扣住了,楊所長給我打了電話,我明天去所里了解下情況,能把他保出來還是得保。
馬書記,真是費你的心了,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一直給你添麻煩,你還這么照顧我和小虎,你真是個好人啊!
又被人當面說是好人,這讓馬斯笑有點不好意思,他岔開話題問起小虎的學習情況。劉嬸說,爹不靠譜,娃娃倒是爭氣了,成績總在班里前三名。
馬書記,我想,我想讓小虎認你當干爹。沒有任何的鋪墊,劉嬸冷不丁的說了這么—句。
馬斯笑一下愣住了。
劉嬸見馬斯笑不做聲,神情黯然的又說道,本來你對小虎好對我好,又一直規(guī)勸幫扶我那個混賬兒子,已經(jīng)是我家三輩人天大的造化了,我還提這樣的要求,過份了,也讓你感到難為情了,要不當我沒提過?
劉嬸,你誤會我意思了,我猛然聽你這么一說,確實有點沒反應過來,我還從來沒認過干兒子呢!但我現(xiàn)在回過神來了,心里很激動,也很開心。這個干兒子我認了。
小虎,快給你干爹磕頭!從心里流淌出來的喜悅毫不掩飾的呈現(xiàn)在了劉嬸的臉上。
馬斯笑也在一瞬間明白了這個老人的用心,她是怕她走后,沒人管他這個孫子,認一個干爹,當他親爹在外面浪蕩著時,總有干爹給孩子一口吃的,哪怕是一碗白米飯也好。
劉嬸知道馬斯笑是一個善良的人,有他幫襯著照管小虎,她即便有天閉眼了,也會走得安心一點。
小虎已經(jīng)跪在馬斯笑的面前,撲通撲通的磕頭。
夠了夠了,快起來。他說著從衣袋里掏出六百元錢說,多的也沒帶,這點就當是干爹的心意!
劉嬸推辭說,你肯認小虎當干兒子,已經(jīng)是娃娃天大的福分,不能讓你再破費呢!
都磕頭了,哪能不給錢,規(guī)矩還是要依的嘛,過段時間我不忙了,再帶娃娃去城里好好買兩套衣服。
晚上的時候,馬斯笑給燕子說了認張小虎當干兒子的事,燕子也挺高興,說,認了這個干兒子,就更要在學習和生活上多關心他了。
兩人又談起張二娃,卻都是一臉的無奈,要把他拉上正途只怕也是不易。
第二天早上,馬斯笑趕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楊所長客氣地和他握了手,又給他泡了杯茶,才和他談起張二娃的事。
楊所長說他們前天晚上端了個賭場,涉案資金有點大,因為張二娃也在場,就給帶了回來,經(jīng)過審理,倒沒發(fā)現(xiàn)他參與賭場經(jīng)營,本想拘留幾天就給放了,但又見他左臂有大片瘀傷,懷疑是打架斗毆造成的,可張二娃咬死說是喝醉酒不小心滾下山坡摔的。
楊所長哼的一聲道,當我們警察是吃素的,連摔傷和擊打傷都分辨不出來,這小子身上肯定有事。
他喝了一口茶說,所以請你這個第一書記來了解下,最近你們村里發(fā)生打架斗毆事件沒?
馬斯笑呵呵笑道,張二娃手臂上的傷確實不是摔傷,那是被老宋用拐杖敲的。
楊所長奇道,老宋為什么要敲他?
還不是因為張二娃好賭,把老娘和娃娃丟在家里不管不顧,老宋也是恨鐵不成鋼,教訓了他一下。
馬斯笑刻意隱瞞了張二娃帶方正福賭博的事,畢竟在這個事件里,張二娃是不是給方正福設局了,誰都只是懷疑,沒真憑實據(jù)的事也不好胡說。
楊所長呵呵笑道,這個老宋也真有意思。繼而又嚴肅的說,不過你們還是要給老宋講一講,打人到底是不對的,真把他手臂打折了,萬一追究起來,老宋年紀那么大了,我們處理起來也為難。
是啊,那天老宋在氣頭上,冷不丁的出手,我們來不及阻擋,不過那天張二娃挨打之后,表現(xiàn)還不錯,甚至沒在口舌上和老宋頂撞一句,以后更是見著老宋來了,寧肯多繞三里地也要躲著他。從這可以看出,張二娃還沒壞到不可救藥。
嗯,聽你這么說,那就拘留一個星期就給放了。
楊所長又問了馬斯笑村里的治安情況。馬斯笑說挺好的,又說現(xiàn)在村里經(jīng)濟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轉(zhuǎn)了,經(jīng)濟上去了,精神文明建設也得跟上去,這段時間正和村兩委合計著呢,準備制定一個村規(guī)民約。
從派出所出來,馬斯笑在鎮(zhèn)上逛著,他想起劉嬸杵著的那根木棍,半截鮮色半截已經(jīng)變黑,想來是朽了一半。他現(xiàn)在是小虎的干爹,劉嬸說起來也算是他干娘了,他得給干娘買一根順手好用的拐杖。
逛了幾家店鋪,終于選到滿意的拐杖了,輕巧結實,可以調(diào)節(jié)長度,還帶有照明功能。
劉嬸拿到拐杖后欣喜不已,當天不顧腿疼杵著滿村走,逢人就說是馬書記送的。
比親生兒子對我還好呢!她說。
七天之后,已是傍晚。張二娃騎著摩托回到了村子。張二娃一進村子,全村的人都得知道,倒不是他臉大回趟村還要被口口相傳,而是他那輛破摩托車實在有特色,跑起來后發(fā)動機的聲響,跟拖拉機爬不上坡時發(fā)出的吼聲有得—拼。
馬斯笑聽到這聲響,招呼上燕子,兩人出了門。
屋子里,張二娃坐在小木凳上,就著微弱的燈光,數(shù)著從兜里掏出來的毛票。數(shù)了一遍,蘸點口水又數(shù)一遍。劉嬸坐在他旁邊,看著他數(shù)錢心中五味雜陳,兒啊,我想起多少年前的一個晚上,你坐在客廳里的大沙發(fā)上,從公文包里掏出幾大疊的百元大鈔,丟在紅木茶幾上,看也不看上一眼,我當時問你有多少,你說懶得去數(shù),我記得咱以前那個家呀,裝修得跟皇宮一樣,那沙發(fā)呀真軟和,人一坐上去,半邊身子都陷進去了。
張二娃停住了數(shù)鈔票的手,半晌才說,媽,你不要說這些了。
兒啊,我是你媽不得不說,你該好好反省了,你看看你,因為賭,你把沙場抵押了出去,把房子也賣了,媳婦也跑了,落到了現(xiàn)在這步田地,可你還在執(zhí)迷不悟還在賭,你要賭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真要把這個家徹底賭沒了才收手嗎?
媽,我現(xiàn)在只能破罐子破摔了,你不要管我了。
胡說,你怎么能說自己是破罐子呢!自個兒不能這樣糟踐自個兒,咱們家的六畝橙子再過兩年就該掛果了,馬書記給我算過賬,到盛果期后咱們家一年的收入怎么也得在十五萬以上,只要你戒了賭,日子還是大有奔頭的。
別跟我提馬斯笑,我挨宋老頭這一拐杖他脫不了關系,說不定就是他讓宋老頭敲我的。
就算是馬書記讓老宋打的你也打得好,我這當娘的不心疼,還得感謝他,再有馬書記現(xiàn)在是小虎的干爹了,算是你的兄弟,以后你不可以在他面前耍橫。
媽媽呀,你怎么那么糊涂,怎么能讓小虎當馬斯笑的干兒子!
那又怎么了,那可是小虎天大的造化。
張二娃咕噥道,本來都象狗皮膏藥給粘上了,現(xiàn)在有了這層關系,更是甩也甩不掉了。
兒啊,我沒想到你能說出這樣糊涂的話,劉嬸氣得渾身發(fā)抖,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
她長嘆短吁著說,唉,也是馬書記心善,怕你把這個家賭沒了,才費神來管你這事,你想想,你真該仔細的想一想,從前是一個什么樣的家,現(xiàn)在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兒啊,你真該醒悟了。
劉嬸越說越傷心,嗚嗚的哭了起來。小虎垂著頭,也是不停的用手擦著眼淚。
馬斯笑和燕子進屋來了。
小虎,給干爹說說,誰把你奶奶氣哭了?馬斯笑抱起小虎問。小虎揉著眼睛不做聲。
馬斯笑給燕子努嘴,燕子會意,接過小虎抱著,又對劉嬸說,嬸嬸,你和小虎去我家坐坐,讓他哥倆好好說說話。
待她們?nèi)顺隽碎T,馬斯笑才找了根凳子坐下,張二娃拿眼睛斜他,來找我談心了?你說你來都來了,怎么不帶瓶酒來,咱兄弟倆也好把盞言歡。
要不要再弄上一盆火鍋,咱們吃著火鍋唱著歌?
那敢情更好!
張哥啊,我現(xiàn)在是小虎的干爹了,我得叫你一聲張哥。張哥,你要是真把賭戒了,我請你吃一百次火鍋也是愿意的。
別整那些虛的,講真,我不喜歡你這個人,但是我也知道,是你給老鷹巖村的鄉(xiāng)親們帶來了希望,你是個好人,而且你現(xiàn)在還是小虎的干爹,所以我再煩你也得給你留面子,就比如現(xiàn)在,我不會把你趕出去。
馬斯笑苦笑一聲說,你是打算繼續(xù)賭下去了?
戒不了啦,現(xiàn)在一天不上賭桌,我就渾身難受。
三年前,就老鷹巖村下面的劉家莊,有個姓劉的小伙子摘青花椒到市場上去賣,兩個小時不到輸光了賣花椒的錢,其實也就二千元,一時想不開找了根繩子上了吊,這事你聽說過嗎?
怎么沒聽說過,當年這事鬧得這么大,全縣哪個不曉得!
我想問一句,如果當年是你贏了這個小伙子的這兩千元錢,你事后心里會不會愧疚?
那肯定得隗疚。
你給方正福設套,讓他輸?shù)羰嗳f,差點讓他父親都賠上性命呢?你愧疚過沒?我真沒給方正福設套,我?guī)ベ€場也就是覺得他賭運好,希望他能贏一點,我的算盤是,他贏了錢,總會丟一點小錢給我吧?我就是想貪那點小錢了。
屋里沒其他人,你就不能實話實說?
我張二娃敢做敢當,但我也受不得那冤屈。
就算你說得是真的,引誘他人去賭博也是犯法的,你還冤屈呢!你就是覺得自個兒受冤屈才寫信給吳總的吧!
不然呢,宋老頭那一拐杖把我手臂骨都差點敲裂了,這筆帳總要算在一個人的頭上吧!
誰也管不了你寫信,但你怎么不在給吳總的信里,把自己的所作所為也給陳述出來。
后來,張二娃因為賭博出了大事之后,馬斯笑給燕子說起過那夜和張二娃談話后的感受,他說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可以帶鄉(xiāng)親們致富,卻沒有絲毫辦法讓一個賭徒回頭。
農(nóng)村有句話說得是,人扶著不走,鬼扶著跑得快,人要是給迷住了那一竅呀,離悲劇就不遠了。
第九章:橙子花開
五年之后。
老鷹巖村己非舊日山村,橙子林中,影影綽綽的是清一色的別墅,每一戶人家的門口,都有一條直達主路的水泥路。下雨的季節(jié),穿上名貴的皮鞋在村里走上一天,也保證你腳不沾泥,單是這一點,在以前都是不敢想象的。
燕子和馬斯笑成婚了,有個女兒小名團團,已滿三歲。馬斯笑因為在扶貧工作中成績突出,也于去年調(diào)到縣里任職了,燕子為了照顧他,在縣里盤了一個服裝店,心思活泛的燕子將服裝店打理的紅紅火火。
馬斯笑喜歡給小棉襖照相。點開他的手機相冊里,全是團團的照片,有她和橙子花間飛舞著的蜜蜂的合影,也有她奔跑在橙子林間小道上的抓拍。
這些照片一發(fā)到朋友圈,張國順總要在下面評論,說他是曬娃狂魔,或者又說,沒經(jīng)過我同意,怎么又亂發(fā)我兒媳婦的照片了。
張國順于三年前換屆選舉時全票通過,當選了村主任。
老鷹巖村能有現(xiàn)在飛躍似的發(fā)展,到底是歸功于這三個擁有有趣靈魂的人,若真要排名,究竟誰做出的貢獻最大還真不好說,但張國順無疑是村主任的最佳人選,村民們都記著他的好呢,所以才會有全村一千二百余張選票一票不拉的全勾劃了他,這在情況復雜的農(nóng)村基層歷屆選舉中,不得不說是創(chuàng)一個奇跡了。
張國順當上村主任后就去大醫(yī)院做了整形手術,一排齙牙不見了,用他的原話說,老把牙齒露出來會讓別人覺得他一直在笑,不嚴肅,作為村干部還是得有點威嚴的樣子,只是手術后的他還是經(jīng)常笑得合不攏嘴,誰讓他娶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媳婦,還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呢!
有了大胖小子的張國順總是恬著臉要和馬斯笑結親家。當然,誰都聽得出來,這只是親密者之間的玩笑而己。
王志也結婚了,娶的就是本村的姑娘,他現(xiàn)在是老鷹巖村的支書。
楊宏不負所望,考上了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已經(jīng)大三了,接下來還要讀研考博。
每到周末,馬斯笑會帶著燕子和團團回到老鷹巖村,和老丈人昔日的老村長喝上一杯,有時趕上讀高二的家梅回家,家里更為熱鬧。
這個周末,一家人正其樂融融的吃飯時,張國順上門來了,馬斯笑瞟他一眼說,自己拿碗筷去。
張國順哼一聲,我是客人呢,哪能由我自己動手,村規(guī)民約里說好的待客之道呢?燕子,趕快去給我拿碗筷,對了,他搓著手說,還要個酒杯。
燕子推了下家梅,沒聽見你張哥的話嗎?拿碗筷去。
家梅站起身嘟起嘴說,大懶蟲使喚上小懶蟲了,又對張國順干笑一聲說,老張,你那一排齙牙可惜了,以前看著多有性格的一個人,現(xiàn)在變得稀松平常的很,變成路人甲了,真是可惜得很呢!你就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你這個丫頭,每次一見面少不了挖苦我兩句,好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你當成親妹妹一般,不會跟你計較了。
馬斯笑給他倒了杯酒說,你上門來是找你親哥哥我有事吧!
張國順用筷子頭在酒杯里蘸了下,將團團抱在膝蓋上坐著,拿給她嘗,團團給辣得伸出舌頭。
張國順將筷子放到桌上說,確實有事,今晚上我們要召開一個村兩委會議,要不你也參加?
我現(xiàn)在不在村里任職,我以什么名義參加?
以黨員的名義參加,也可以以上級的名義參加,你選擇哪—個?
我還是以普通黨員的身份列席吧!今晚的會議要討論的議題是什么?
張國順把一杯酒全喝下肚,燙手著呢,晚上你就知道了。
看著這個平時里樂觀無畏的人都是一臉苦悶相,馬斯笑知道,他的好搭檔好兄弟是真遇到難事了。
能有什么事呢?老鷹巖村看上去風平浪靜,穩(wěn)步向前發(fā)展。能把這個正意氣風發(fā)著的村主任難住的,絕非一般事。
寬敞明亮的會議室里,參會的人員陸陸續(xù)續(xù)到齊,會議是由張國順主持的。
他喝了一口茶潤了下嗓子說,今天這個會還是為張二娃開的。
有人說,這個渾球又惹事了?這幾年為他開過多少次會了,要不是因為他,我們村早評定成縣里的精神文明建設示范村了。
張國順說,是啊,這個張二娃確實扶不上墻,但他也是老鷹巖村的村民,咱也不能把他攆出村子不是?他在村里瞎折騰,咱們也得跟著折騰。
又是張二娃,馬斯笑頭痛了起來。
短短幾年,家家戶戶的生活那是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張二娃家還是窮得揭不開鍋。
要說張二娃分得的坡地,那也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地,第三個年頭上,他家單是賣橙子的錢少說也有十來萬,可架不住他賭,為制止他在村里牽頭搞賭博,那時候還在村里任職的馬斯笑報過幾次警,可一放出來,他依舊惡習難改,后來有一次出警,警察也十分惱怒,將他銬在村委會的鋼管柱子上,說是讓他先喂一夜的花腳蚊子,再談處罰的事。
百十只花腳蚊子喝血喝得是肚皮滾圓,飛也飛不動了,成片成片的倒在張二娃的腳底下,要不是后半夜,馬斯笑終究不忍心,在他腳下點了盤蚊香,那他還不定被叮成什么樣。
張二娃輸光了錢山窮水盡之時,打起了自家六畝橙子地的主意,最終以五年的收益權抵押給了外村人。
那天,張二娃提著抵押所得的三十萬元現(xiàn)金,要存到鎮(zhèn)里的銀行去。
村里有人碰見了說,那么多錢,你不請一個保鏢嗎?張二娃撇下嘴拍了拍皮包說,沒見皮包里穿著根鐵鏈子嗎?鐵鏈子的這頭綁在我褲腰帶上呢,誰搶得去我算誰厲害!
到手的三十萬元,他到底在城里地下賭場浪蕩一星期后,給輸了一個精光。
回村的那個早晨,滿山的薄霧,張二娃失魂落魄,手里提著一個空皮包,皮包穿著一根鐵鏈,鐵鏈的一端依舊系在他褲腰上。
劉嬸氣得一病不起,不久便過世了,從廣州打工回來的媳婦,本來是見著村子發(fā)展起來了,奔著新生活來的,遭此變故,一時氣急跳了崖,雖是給救回來了,倒落得個半身癱瘓,一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
張二娃自斷三指,發(fā)誓這輩子絕對不再沾賭。
張二娃一家的命運也讓村里人閑談之余,不免噓唏不已,到底也是他放著好日子不過,自己作出來的,能怨誰呢!
馬斯笑心里升起一團火,問張國順,這個張二娃是不是又參加賭博被抓了?繼而咬牙切齒的說,他要真參賭了,把他一雙手都給剁了也不解恨啦!
張國順嘆口氣說,張二娃在這之后倒是沒碰賭了,完全變了一個人,東拼西湊了些錢,在家養(yǎng)起了黑山羊,對癱瘓的老婆也照顧得十分仔細。
對于張二娃的轉(zhuǎn)變,我們這些村干部也是看在眼里的,本著共同富裕,一個也不掉隊的理念,我和王志一商量,決定以村委會的名義對他家進行幫扶,借給他三十萬,讓他把土房子拆了建新房。待五年之后,他家的橙子地抵押期滿了,有了收入再歸還,這—提議也得到了大部分村民的支持。
馬斯笑說,這是好事呀,既然他重新做人了,我們是得幫助他。
張國順又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這三十萬現(xiàn)金我們是交到他媳婦手里的,他媳婦怕他見了這么多錢,老毛病又犯了,也是將錢裝在鐵盒里,上了鎖,白天把鐵盒抱在懷里,晚上睡覺把鐵盒壓在枕頭下。
張二娃倒也沒敢胡來,著手建起了新房,買鋼筋買水泥,每花一筆錢,都在媳婦的監(jiān)督下。
馬斯笑奇怪的問,既然都這樣了,問題出在哪里了?是建房的錢不夠了嗎?那可以再借給他的,人啊,不怕跌倒,就怕跌倒后爬不起來,他能重新站起來那是好事,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張國順嘆口氣說,問題出在哪里了?問題就出現(xiàn)在張二娃轉(zhuǎn)變之后,變得太摳了,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用,為了省下建房用的買沙錢,他盯上了細石坡里那個被封了的沙洞。
細石坡是位于老鷹巖村南面,深挖之后能挖到粗沙,系巖石層風化多年形成。
老鷹巖村富裕之后,有村民建房時自行采挖,形成了一個頗為巨大的沙洞,當時馬斯笑還是村里的第一書記,他還專門請地質(zhì)專家來看過,專家認為沙洞存在垮塌的風險,建議封了沙洞。
馬斯笑是給采沙的村民好說歹說,又說私自采沙是違法行為,總算說服村民花錢去正規(guī)沙場購買。
沙洞也被馬斯笑安排人用石塊封了,為了安全起見,他還在旁邊豎立了警示標語。
馬斯笑萬萬沒想到,張二娃竟然打起了沙洞的主意。
這沙洞宛如馬斯笑的一個傷疤,當初村民不聽勸阻執(zhí)意進入沙洞采沙,馬斯笑每晚都是噩夢連連,譬如夢見沙洞突然垮塌了,七八個人埋在里面,譬如又夢見王志父親血淋淋的模樣。那段日子他因為著急上火,嘴角都起了泡。
王志在會上發(fā)言了,村兩委已經(jīng)找過張二娃協(xié)商多次,要他停止非法采沙,當然這更是出于對他的人身安全的考慮,但現(xiàn)在張二娃是油鹽不進,犯起了犟,八頭牛都拉不住,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了,報警處理。
馬斯笑站起身說,報警后張二娃肯定又得拘留了,拘留期間,他的老婆孩子都要有人照顧,萬一放出來后,他還要去采沙呢!這個人我接觸過多次,性格多少有些了解,一根筋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那種人,要不是這種性格,他也不至于在賭上栽了這么大一個跟斗。
張國順靠在皮椅上說,所以要解決此事棘手著呢,道理上講不通,報警處理也不是上策,又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不管不問。
馬斯笑想了想說,要不我出面找張二娃溝通下,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如果還是不行,我們再想其它辦法。
王志擔憂的說,張二娃以前涉賭時,你多次報警處理過他,他心里恨著你呢,你去能行嗎?
馬斯笑微笑著說,他不是幡然悔悟了嗎?應該也能明白我當初是為他好,現(xiàn)在感激我還不一定呢,而且我還是小虎的干爹,由我去說服他再好不過了。
晚上的時候,馬斯笑提著一只燒雞一瓶酒登了張二娃的家門。
張二娃正在給床上的媳婦喂飯。看一看他家,沒一樣像樣的家具,連地面都沒硬化,似乎比老鷹巖村沒發(fā)展起來之前更窮,看到這樣的家,誰能聯(lián)想到男戶主在賭場豪擲千金呢!可見賭真是害人。
鋪床的棉絮也是灰褐色的,臟得都有了怪味,三只腿的小桌子上,小虎正在昏黃的燈火下一筆一劃規(guī)規(guī)矩矩的寫作業(yè)。
馬斯笑撕了一個雞腿給他,小虎接過說了聲謝謝干爹,顧不上手臟,拿著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的吃。
張二娃的媳婦小芹靠在床頭上欠了下身說,恩人來了呀,快請坐,哎,坐哪里呢,你看家里連根好凳子都沒有。
這個明事理的女人從不稱呼馬斯笑為娃兒他干爹,一直都稱呼他為恩人。
張二娃象是沒看見馬斯笑一般,拿一張帕子擦拭著小芹嘴角的湯漬。
小芹用手一擋責怪著說,二娃,恩人進屋了,怎么不招呼?
張二娃這才拍了張小虎肩膀一下說,別寫了,到床上跟你媽呆著去。
張小虎聽話的站起身,上床去了,張二娃大手一扒拉,就將小桌子上的課本紙筆收起丟在屋角。
馬斯笑將酒和燒雞放到桌子上,張二娃望著屋頂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來,我不想駁你面子,所以還是請你免開尊口。
別—來就拿話堵嘴,指不定你又覺得我講得有幾分道理呢!
張二娃不再作聲,伸手拿起桌上的雞,將另一只雞腿撕下,起身遞給小芹。
小芹不接,用手理著額前的亂發(fā),你這很沒禮節(jié)呢,恩人都還沒吃,我們哪能先吃上了。
張二娃把雞腿拿給小虎命令道,喂你媽媽吃。
張小虎用另一只手接了,跪在床上將雞腿往小芹嘴里塞,說媽媽你吃。
這一刻,馬斯笑捕捉到張二娃眼里已有淚花。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呵!
馬斯笑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他說,你現(xiàn)在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可不敢出事的。
張二娃一口將酒喝了悶聲說,我仔細查看過,沙洞塌不了,不要說現(xiàn)在塌不了,任憑我這樣挖下去,再過一百年都塌不了。
兩年前我請專家實地勘察后,專家是怎么說的你還記得嗎?
張二娃冷笑一聲,專家的話都能信?母豬都會上樹了。
誠然,現(xiàn)如今偽專家太多,乃至混淆視聽,我找來的這個專家卻是地質(zhì)大學的研究生導師,是真正的專家,他的話你不可以不信。
反正呢,我就是不信,我雖然二十來歲就下了山,但我也是土生土長的老鷹巖村村民,老鷹巖村哪一塊坡地的土層結構是怎么樣的,我門清著呢!
那你說說吧,我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停止挖沙?
挖沙建房是我的私事,我再無恥也不可能拿自家的私事向別人提條件的。
沒有政府的批準,私自采沙是違法行為,所以這已經(jīng)不是你們家的私事了。
違法就去舉報呀,讓警察來把我抓去。把我抓走我就輕松了哎,老婆成這樣,娃娃也小,村里得安排人照料吧,出來我照樣挖。
小芹聽著他們的談話,氣得用手捶著床,二娃呀,你聽恩人一句勸又怎么了,我都成這樣了,你還不讓我省心。
張二娃依舊不為所動。
我也在老鷹巖村干過幾年的書記,當初沒能制止你賭博我也有責任,這樣吧,我個人承擔你建房買沙的錢。
你當初已經(jīng)盡力挽救我了,全怨我被鬼迷了心竅,你別把責任往自個兒身上攬了。說到這里,我該敬你三杯酒,一杯敬你當初多次報警抓我,一杯敬你那天深夜,我被警察銬在樹上,你在我腳底下點了盤蚊香,再一杯敬你這些年一直對小虎好,給他買好衣服穿,送好吃的飯菜。
頓了一頓,張二娃紅著眼圈又說,再有我媽在世時,你比我這個親兒子對她還好。你給她買的那根拐杖,她過世時都是緊緊的握在手里。
他連喝了三杯酒,馬斯笑也跟著喝。
那買沙的事算你同意了?
你這算是施舍嗎?你死心吧,不要再費唾沫星子,這沙我非得自己采挖,萬一沙洞塌了,也是我自個兒的命。
第二天是星期天,按理該回縣城了,馬斯笑讓燕子帶著團團先回去。燕子問他是不是執(zhí)意要管張二娃的事了,馬斯笑苦笑一聲說,這個沙洞也是在我任職期間被村民挖出來的,算我留下的爛攤子,我要真不去管說不過去。
你呵你,我還不知道你,總把不該你承擔的過錯往自個兒身上攬,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了。
最多三天我把事情處理好了就回城來。
燕子只好說,你跟張二娃好好說話,別起沖突了。
怎么可能起沖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氣好得很,老好人一個。
我是怕他跟你犯橫。
他跟誰犯橫都不可能跟我犯橫,再說不是有張國順,王志協(xié)助著我嗎?別擔心了。
燕子開著小車在寬道緩緩前行,馬斯笑突然跑上前去。燕子忙剎住車,將車窗搖開探出頭問,還有什么事要交代?
馬斯笑喉嚨滑動了一下說,我想再抱抱女兒。
三歲的女兒從車上下來,馬斯笑將她抱在懷里,女兒伸手在他耳鬢上巴拉著,奶聲奶氣的說,爸爸,你都有白頭發(fā)了。
爸爸老了嘛,當然有白頭發(fā)。
燕子笑道,才三十四歲就敢言老!我看你的頭發(fā)是操心操白的。
女兒嘟起嘴巴說,媽媽說得對,團團都還沒長大,爸爸你怎么敢老去。
馬斯笑眼眶一熱,舉起女兒,讓她的臉頰貼著自己的臉頰。
送走了燕子和女兒,馬斯笑徑直去了沙洞,張二娃已經(jīng)在那里作業(yè),他在沙洞深處刨好沙,用撮箕裝了,挑出來倒在洞外的斗車里,待斗車裝滿后,再拉到建房工地上去,因為都是下坡路,倒也不費力。
更令馬斯笑擔憂的是,張小虎跟在他后面,在沙洞里歡快的跑進跑出。
看見馬斯笑來了,他用手擦著額頭的汗水笑著說,你看看這沙洞,夯實著呢,怎么到專家嘴里就成了有垮塌的風險呢!
馬斯笑黑著臉,從身后拿出鐵鏈子鎖,纏繞在斗車的輪子上,隨即鎖了,抽出鑰匙。
張二娃連忙將小虎放下,拉扯著馬斯笑喝斥著,你這是干嘛呢,你這是干嘛呢!
馬斯笑用力一甩,鑰匙落到側(cè)面的深溝里,張二娃順著鑰匙落下的方向跑去,滿溝的雜草,要找回來是不可能了。
張二娃也黑著臉,一言不發(fā)領著兒子往坡下走去,馬斯笑在后面喊,我給單位請了長假呢,我就跟你活著,看誰耗得過誰。
下午的時候,馬斯笑在客廳里看電視,看著看著昏睡過去,恍惚之中,他感覺到有一個身影進到屋里來,他想睜開雙眼,眼皮卻沉重得很。
他是被人推醒了。
叔,你做噩夢了嗎?看你滿頭的汗水。
一個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拿著紙巾替他擦汗。
馬斯笑怔怔的望著他,小伙子笑著說,叔,兩年沒見著,你認不得我了嗎?
小楊宏,我怎么可能認不得你,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回到村子里來。
我想你了,專程回來看看你。
學習不緊嗎?
不緊!
他仔細的打量著他說,兩年沒見,你又變帥了,你現(xiàn)在是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可在我心里啊,你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時間過得真快??!
叔,你瘦了。
真的嗎?瘦了好著呢,現(xiàn)在生活變好了,反而多少人都想瘦下去。
叔,我剛回家就聽媽媽講,你在跟張二娃較著勁呢,我有點為你擔心。
較勁就較勁唄,他又不會對我動手,你瞎擔心個啥?
還有那個沙洞,你千萬別進去。
你也認為沙洞有垮塌的風險嗎?
嗯,半個小時前,村里有人看見沙洞上方百十米的地方突然冒出一股濁水,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說不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總之,這不是—個好兆頭。
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差點忘了正事,媽媽做了一桌子的菜,我是來叫你上我家吃飯的。
是有點餓了,我們走吧。馬斯笑說著拿起沙發(fā)上的外衣。
兩人在村子里走著,也是在橙子林里走著,橙子花開了,濃烈的香味讓人心曠神怡。
楊宏輕聲說,今年的橙子花開得這么好,又是一個豐收年了。叔叔,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兩年家里的收入提高了,媽媽通過我聯(lián)系了兩個貧困山村的孩子,媽媽每月都給他們雷打不動的寄錢呢!
挺好的,挺好,我知道王志,張國順,李小蘭也都在資助貧困學生上學。
他呵呵笑著又說,你們都那么向前了,我也不能自甘落后吧,我也資助著兩個學生呢!
楊宏狠狠的嗅著橙子花香說,正因為有無數(shù)象您一樣的人在默默奉獻,我們的國家才變得越來越好,我今后也要成為您這樣的人。
第二日清晨,馬斯笑又來到細石坡,看到沙洞外,張二娃正拿著手持鋸子鋸著鐵鏈,眼看就要鋸斷了。馬斯笑從身后又拿出一條更粗的鏈子鎖在另外一個輪子上。
張二娃喘著粗氣,漲紅著臉大聲喊:恩人,我求你了,別在玩我了,放過我吧!
馬斯笑神情疲憊,我也求你放過我呢!
此刻,兩個不修邊幅滿臉胡茬的男人對望著,眼睛里都寫著對對方深深的無奈。
張二娃不再鋸鐵鏈了,拾起地上的鋤頭,很陜在沙洞外清理出十多平米的空地。
你愛鎖車輪就鎖吧,再去店里買十把鎖來也沒關系了,我先進沙洞把沙采出來堆著,我讓你睜大眼睛看看,看看沙洞到底會不會塌。
馬斯笑慌了,拿出口袋里的一疊錢說,買沙的錢我給你帶來了,大哥,真不能進洞了,昨天都有人看見沙洞上方往外冒濁水了,說明地質(zhì)結構已經(jīng)在變化。
這山呀跟樹一樣,能吸水自然能吐水,沒什么好奇怪的。
馬斯笑將錢塞到他手里,算我求你了,別再進洞。
張二娃舉起錢說,錢真是好東西,又不是東西咧!說著他手一揚將錢撒了出去,紛紛揚揚的落了一山坡。
馬斯笑還要去阻攔他,張二娃用力一推,馬斯笑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扶著腰半天沒能起來,腳腕也給扭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