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剛剛讀過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就讀到了同樣優(yōu)秀的女作家戴維斯的《幾乎沒有記憶》,這真是被新冠疫情悶在家里的三月給我的意外驚喜。
莉迪亞·戴維斯,1947年出生于美國麻省北安普敦,是美國當代著名的短篇小說家之一,同時她還長期致力于經(jīng)典文學的譯介工作,翻譯過福樓拜、普魯斯特的作品。2009年出版的《莉迪亞·戴維斯小說集》是她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作品合集,《幾乎沒有記憶》包含該小說集的兩部分:《拆開來算》《幾乎沒有記憶》。
剛打開書時,我開了好幾次頭兒都沒讀下去——可能每次拿起它,都是我體能最差的時候,所以翻個三頁二頁就放下了。再次拿起,讀到第三篇的時候,有了“碰到茬子”的感覺,復翻回首頁,對因為個人倦怠造成的疏忽表示歉意。于是態(tài)度端正如小學生,一字不漏地讀啊讀,白天黑夜地讀啊讀。
總體來說,兩輯中,《幾乎沒有記憶》比《拆開來算》更過癮,是不是我已深入她的語境或已習慣了她的語氣?她像托卡爾丘克一樣有一雙魔術師的手,出其不意是她們的拿手好戲,甚至連標題的方式都很相像——是她們相互相像。但她似乎比托妹妹“走”得更遠一些。姜還是老的辣,或者“辣”的不是同一個地方?;蛟S是年齡、閱歷的關系,也可能是性格的原因——正如該書譯后記的標題“戴維斯的‘個性”使然。
女人。母親。英語教授。作家。法語文學譯者。常常失眠的人。離婚后獨居但堅稱前夫為“我丈夫”的人。受挫的戀人。用索引卡整理自己生活的人……這是戴維斯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形象,或許與她自己是同一個人,或許不是。但都統(tǒng)統(tǒng)以“她”相稱?!八奔此齻儭跓o名小鎮(zhèn)、村子、城市里游走、歡笑、悲戚,是什么樣的場景及人生,視“劇情”而定。
或許,這些“劇情”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矛盾沖突,甚至沒有場景、對話,凡是小說應有的質(zhì)素它們或許并沒有。那么,它們都是什么模樣?歪著腦袋細細品味,我想到了一眾詞語:散文?散文詩?寓言?童話?故事?格言?箴言?讖語?內(nèi)心獨白?自說自話?速寫?長鏡頭?微距?這與我們了然于胸的契訶夫式、歐·亨利式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多么不同。
它們靈活多變,像六十年代的臺灣歌手鳳飛飛的百變帽子戲法,任性、大膽、執(zhí)拗、一意孤行。像“不聽話”的孩子,把游戲玩得波譎云詭、險象環(huán)生——但她幾乎沒有一次失手,是清澈的頓悟帶來的精采紛呈。一件黑夜顏色的寬袍大袖被她耐心、細致地層層翻來,展現(xiàn)于聚光燈下,每一層都有不同的景象與深意。
那些小標題,就是提綱契領、擊中要害的“關鍵詞”,不禁讓我想起讀書筆記的索引——一個被風云變幻深深吸引的近乎“貪婪”的人,一邊不錯眼珠兒地跟著她滿世界跑,一邊在右手邊的筆記簿上信手記下腦子里突然冒出來的字詞、短語、斷章。也許與本文相關,一目了然便能明了大意;也許三眼兩眼,只看到個梗概。
如《一個人生的摘要》,其中列舉了《童年》《如果你想到什么事情,就去做》《日本詩人小林一茶》《大人們》《與托爾斯泰相遇》《我理解了藝術的真諦》《拉得太好的大師》《人們都是一樣的,夫人》《愛因斯坦博士是我的監(jiān)護人》等幾小節(jié),長則大半頁;短則一句話,十字左右。它呈現(xiàn)的內(nèi)容,既不是所有人生的必經(jīng)之旅,也未必是個性的代表性事件,甚至上下文之間看似毫不相干,但總有游絲般的氣脈是相貫通的。即便只是情緒和情懷,讀起來也足夠讓人牽腸掛肚。
所以說,戴維斯算是文體家。這種獨特創(chuàng)建,使文本的意象與意義高度濃縮,充滿節(jié)奏感、新鮮度,具有極強的張力,高密度、大壓強——無意間,是不是滑向了理工領域?“翻譯讓我對于多種詞義的細微差別更敏銳”。這是戴維斯的原話,或許這是答案?對語言柔韌有余的操持,像平衡木上的體操運動員,這種“技能”來自于先天的敏銳發(fā)現(xiàn)和后天的精雕細琢,缺一不可。
我還想說她作品中的小標題,很有滋味。你細品,如酒局中不同方法制作出來的花生米,味道每每不同,但都是一“碟”好的下酒菜。其中,像標題的就不說了。不太像標題的,如:《一個人生的摘要》《我身上的幾個毛病》《一個老女人會穿什么》《困擾的五個征兆》《倫理信條》《她知道的》《試著理解》《另外那個人》《這種狀況》《關于困惑的例子》等等。還有令人莫名其妙的,如:《肉,我丈夫》《一號妻子在鄉(xiāng)下》《從樓下,作為一個鄰居》……
是的,單看標題,就夠“喝一壺”了——荒誕、怪異、幽默、無厘頭、搞笑、調(diào)侃、戲謔、解嘲;緊張,恐懼,失聲尖叫,把人生的麻木與殘酷撕開給你看;感性,但也理性、思辨;電影變成了分鏡頭,卡帶了,結結巴巴;繞口令,巧舌如簧或佶屈聱牙;智力角逐,腦筋急轉(zhuǎn)彎;跑了五千米還勁頭兒十足,如上緊的發(fā)條,勁兒還沒有懈完;也有無藥可救、愛莫能助的無奈,好像看見她聳聳肩膀,攤開雙手……
講真!有的篇什是一本正經(jīng)的講述,像小說;有的完全不像。像什么?各有不同。好吧,我來給你扒一扒。但戴維斯是老師,請先原諒我照抄作業(yè)——
有時像講課,如《法語課I:Le Meurtre》,講詞語的不同拼法,文末還列舉了下節(jié)課前應該預習的云雀、翅膀、羽毛等詞匯的讀寫方法。確實上了一節(jié)地道的公開課。
有的似乎在講小確幸,如《魚刺》。丈夫被魚刺卡了嗓子,到醫(yī)院取個魚刺的簡單過程也能寫成一節(jié)。關鍵是整個過程沒有意外——除了吃魚卡了魚刺是意外——當然,魚刺取出來了。像所有人一樣,他們?nèi)メt(yī)院、找醫(yī)生,成功地被某個“名垂個人史”的醫(yī)生取了出來。醫(yī)生很有成就感地推高頭上的探視鏡、用鑷子舉起那個被揪出來的“罪魁禍首”給她丈夫看。她丈夫試著咽了下口水,眼睛灼灼放光。但細讀,仍有魚味,也有余味。這大約就是能力!
有的在講一個大命題。如,一篇名為《問題》的一節(jié),短短六行半,涉及人物七八個,潛在的人物無數(shù)。說兩個人在一起靠第三個人的錢生活,他們的錢又分別供養(yǎng)了誰誰的小孩、母親,誰和誰生活在一起但不出錢,誰很少去看他的小孩但供養(yǎng)那個小孩……暈!直覺腦神經(jīng)打結了,像正在施工的線路,弄不好會啪啪打出火花兒,立馬斷電、死機!我直接略掉,但我知道這是一個關于世間萬象、人間百態(tài)的“大”小說。
有的在講表面簡單的事物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如《反復》。米歇爾.布托爾說旅行就是寫作,因為旅行就是閱讀。進一步展開:寫作就是旅行,寫作就是閱讀,閱讀就是寫作,閱讀就是旅行……這分明就是繞口令嘛!接下來是積木般的拆拆疊疊,連線題,幾何倍數(shù)的裂變。又一次暈倒,宣布“陣亡”。沒有空間構架能力和超強理性思維的人,還是別為難自己了。上技校時,我連制圖課的俯視圖、仰視圖都想象不出來、畫不好,這個豈不更難?作罷!類似的還有《另外的那個人》。但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如千絲萬縷的血脈,有清晰的來龍去脈。我還是呆坐著,看她把魔方按照自己的意思咔咔有聲地微笑著旋來轉(zhuǎn)去吧。
有的像電影。如《一家人》。在夕陽西下的綠地游戲場上只有一家人,然后,她的筆就是攝像機鏡頭,我們跟著她的觀察視點在胖女人、黑人小男孩、瘦高個男人、黑人女孩等人身上不停地移動,輕松勾勒出動態(tài)的多人行為軌跡圖。像電影教學片的一個個分鏡頭;又像連環(huán)畫冊,快速翻動起來,會產(chǎn)生動畫片的感覺吧。這是少有動畫片的年代里,我們小兒最喜歡的玩法。
有的在講述道理,如《一個老女人會穿什么》,并非僅僅寫老女人的穿著?!兑m子》更不是單純寫襪子,卻寫了一個離婚的女人在家里找到了前夫的一本書和他的一只襪子。她去看他時,在街上把襪子遞給他。他呢,想都沒想很自然地把襪子放到屁股口袋里——就是這么一個微小的動作和細節(jié),她卻寫得細膩、婉轉(zhuǎn),一個人坐飄窗前猛吃三支煙也解決不掉那種憂傷、回味。
有的如獨幕劇,卻是冰冷的孤獨和深淵,心如汪洋中無依無靠的孤島。如《在一所被圍困的房子里》,在一所被圍困的房子里住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和女人在廚房里蜷縮著,并聽到了輕微的爆炸聲?!笆秋L,”女人說。“是獵人,”男人說?!笆怯辏迸苏f。“是軍隊,”男人說。女人想回家,但她已經(jīng)在家里了,在這鄉(xiāng)下的深處一所被圍困的房子里。
當然,寫到愛時,是含蓄的,也是欲言又止的。如《安全的愛》。她愛上了她兒子的醫(yī)生。她獨自一人住在鄉(xiāng)下——有誰能責怪她嗎?這愛中包含著某種盛大的激情。但它同時也是某種安全的東西。這個男人在屏障的另一邊。在他和她之間存在著:診臺上的小孩,辦公室本身,工作人員,他的妻子,她的丈夫,他的聽診器,他的胡子,她的胸部,他的眼鏡,她的眼鏡,等等。
還有更為孤絕的。刺骨的疼,寒戰(zhàn),無邊的黑暗。如《愛》: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的人。對她來說,刷洗他的外套、擦拭他的硯臺、撫拭他的象牙梳子都還不足夠:她需要把房子建在他的墳墓上,一夜又一夜和他一起坐在那潮濕的地窖里面。
有的如荒誕的獨白。如《第十三個女人》:在一個有十二個女人的鎮(zhèn)上還有第十三個女人。沒有人承認她住在那兒,沒有寄給她的信,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人問起她的情況,沒有人賣給她面包,沒有人從她那里買過東西,沒有人回應過她的目光,沒有人敲過她的門;雨不會落到她身上,太陽從不照在她身上,天不為她破曉,黑夜不為她來臨;對于她來說,一個個星期并不逝去,年月也并不向前滾動;她的房子沒有編號,她的花園無人照料,她的門前小徑無人踩踏,她的床鋪沒被睡過,她的食物沒被吃過,她的衣服沒被穿過;但盡管如此,她依然住在這個鎮(zhèn)上,并不憎恨它對她做過的一切。
煞有介事的,讓我想起了某部電影,那是一個不被小鎮(zhèn)接納卻人人向往的女人。熟視無睹?真空狀態(tài)?實則大有深意。又想到《等待戈多》,這個“女人”存在嗎?透明人?不是人間之物。評論家提到了她作品的“自我戲劇化”,所言極是!熱鬧,禁不住帶著看戲的心情與心態(tài)去看。
有的像一首哲理詩。如《奇怪的舉動》:你看這就是為什么要怪的是環(huán)境。我并不是一個奇怪的人,盡管我往耳朵里塞了越來越多撕碎的紙巾,頭上纏著一條圍巾:當我一個人住的時候我擁有我所需要的一切寧靜。
有的像在反駁、怨懟。如《試著理解》中,有八十七字超長的一個句子?!拔以囍斫膺@個開我玩笑的愛玩鬧的男人與那個和我談錢時嚴肅得不再能注意到我的嚴肅的男人以及那個在困難的時候向我提供建議的耐心的男人以及那個離開家時摔門的憤怒的男人是同一個人?!北尺^氣沒?窒息感。這要多么清醒的頭腦、多么深刻的認知、多么激烈的情緒,才捋得清“這個男人”?
有的寓意深刻。如《丟失的事物》:它們丟了,但又沒有丟而是在這世界的某處。它們大多數(shù)很小,雖然有兩件大一些,那是一件外套和一條狗。在那些小物件中,有一枚價格不菲的戒指,還有一粒貴重的紐扣。它們從我和我所在的地方丟失了,但它們又并沒有消失。它們在別的地方,或許,屬于其他人。但即便不屬于任何人,那枚戒指,對于它自己來說,依舊沒有丟,而是還在那兒,只是不在我所在的地方,而那粒紐扣,同樣的,在那兒,只是仍然不在我所在的地方。
有的,裂變,出離,一分為二,靈魂出竅,代替別人在換位思考。如《從樓下,作為一個鄰居》: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作為一個鄰居,從樓下偷聽到我和他說話,我會對自己說我多么高興我不是她,聽起來不像她那樣,沒有像她那樣的聲音和像她那樣的看法。但我無法從樓下作為一個鄰居聽到我自己說話,我無法聽到我聽起來本不該是的樣子,無法像假使可以聽到她那樣因為不是她而高興。但話說回來,既然我是她,在樓上,我不因為我是她而遺憾,在這里我無法作為一個鄰居聽到她說話,我無法對自己說我多么高興我不是她,而如果在樓下我就不得不那樣說。
有的,如殘酷、直觀的生死觀摩。如《太祖母們》:在家庭聚會上,太祖母們被安置在了陽光房里。但因為孩子們那里出了些問題,妹夫又醉得不省人事,太祖母們被大家遺忘了許久。當我們打開玻璃門,穿過塑料樹組成的叢林,走向那些陽光照耀下的女人們時,一切為時已晚:她們滿是骨節(jié)的手已經(jīng)長進了手杖的木頭里,她們的嘴唇粘在一起合成了一片薄膜,她們的眼珠變硬了,一動不動地聚焦于外面的栗子樹叢,孩子們在那里穿來跑去。只有老艾格尼絲還一息尚存,我們能聽到她艱難的呼吸聲,我們能看到在她的絲裙底下她的心臟在勞作,但我們走向她時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后便不動了。
毛骨怵然!但誰說她在扯閑嗑呢?這種震撼猶如我讀了雅歌塔的《惡童日記》,當我看到兄弟倆把媽媽的骨頭串成人形掛起來的時候,驚怵、顫抖與此類同。
有的像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如《親近感》:我們對某個思想家有親近感是因為我們認同她;或者是因為他向我們展示了我們已經(jīng)在思考的東西;或者是他以一種更清晰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我們已經(jīng)在思考的東西;或者是他向我們展示了我們正要思考的東西;或者是我們遲早都要思考的東西;或者是如果我們現(xiàn)在沒有讀他的話就會晚得多才會思考的東西;或者是如果我們沒有讀他的話很可能會思考但最終不會思考的東西;或者是如果我們沒有讀他的話希望思考但最終不會思考的東西。
如果嘴皮子不溜,真還說不清楚呢。更重要的是,腦子不靈光,先得把自己“絆”倒了。飛檐走壁的“炫技”,令觀者直著眼睛,合不攏大張著的嘴巴。她很喜歡用分號,說明她既有感性的體察,又有理性的分析,即使一心一意、恣意汪洋的抒情與描寫,也不能亂了她的方寸——我敢說,上學時,她一定是個學霸,內(nèi)外兼修,文理通吃,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一路“開掛”的那種。
她是大師,是獨特的文體家,她的魅力何在?是她的語言的機智、幽默;是她意識與感受上的機敏與尖銳;是她在細節(jié)上的別致與穿透性;是她令人心碎的反省與自我詰問;是她抵達真理時的清晰與優(yōu)雅。她的興趣不在于單純地講一個故事、把玩一件珍寶,誰誰的老人有沒有善終,誰誰有沒有找到他的最愛,不僅僅是這些,她要表達經(jīng)驗以及對經(jīng)驗的智識與反思。但是,不管她選取的視角多么刁鉆、偏狹,卻始終沒有偏離最普遍、最重要的議題:關于人類的孤獨、愛情、身份、人際沖突、變老,并用新鮮的形式從古老的主題中壓榨出新意——像散發(fā)著樹脂清香和淡苦味道的新鮮橙汁——用觀察的敏銳、思考的明晰、感情的深沉,引我們悉心傾聽。評論家伍德說它們“結合了清晰、格言般的簡潔、形式創(chuàng)新性、慧黠的幽默感、荒涼的世界觀、哲學張力及人生哲理”。
追溯起來,美國詩人拉塞爾·埃德森對她影響深遠。而他為年輕的戴維斯所做的,是向她展示一切常規(guī)的寫作邊界都是可以并且應當被打破的。她深得其奧義,并用玲瓏、深邃之作闡釋其理論肌理,并向更深遠處開掘,使她贏得了“作家的作家”的美譽。于是,她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那正是她想要的。
可是,她并不是一腳就踏上星光大道的,白天鵝都是曾經(jīng)的丑小鴨。年輕時,她曾出版過作品集,印數(shù)不過區(qū)區(qū)五百冊,像我們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印出的詩集一樣。但是,她的定力和耐心在文學圈內(nèi)是罕見的。她三十九歲時,有了向好的風向。不過,慧眼識才的評論家伍德早就看好了她,認為她遲早會被看作美國文學偉大的、不尋常的貢獻者之一。四十年之后,獨特、偏僻的作品的寫作者終于迎來了世界范圍內(nèi)的讀者。即便美國文學關注的主流是現(xiàn)實主義,她仍然讓讀者看到了最“非美國化的美國小說家”是什么樣子。
〔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