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加平
尖細的風從后院的墻縫里鉆進來,他緊了緊身上的棉大衣,仍舊有些冷。
這才剛剛?cè)攵?,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奇怪,前幾天還艷陽高照,沒想到寒流直入,一下就讓他冷得有點不知所措。他習慣坐在靠水壁那張破舊的沙發(fā)椅上,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身后陳舊的水壁,張貼著久遠年代里毛主席的畫像,扭頭看看,他會很自然地想起那些艱苦的歲月。時光像泛黃的紙張,殘缺了邊沿并結滿厚厚的灰塵。
左邊的墻壁上掛著母親的遺像,母親一直看著他,對著他笑。母親的一生飽受太多的風霜,中年守寡,然后就變得瘋瘋癲癲,動不動就對他打罵。他不怪她,在她彌留之際,他花了大價錢給母親照相,并請人刻畫成瓷像。在照相的時候,母親竟然意想不到很配合地對著鏡頭笑,溫暖和藹。
母親走時很安詳,這讓他感覺甚是欣慰,母親終于有了一個好的歸宿,天堂里應該會過得很幸福。
他想著幸福,想了一輩子,然而,他真的幸福嗎?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想到自己的兒女們,個個離家在外且小有所成,在村莊里他很是驕傲。他又想起自己的暮年,兒女們不能承歡膝下,只有老兩口相互陪伴,他就傷悲。傷悲的時候他就覺得孤獨,孤獨的時候他就喜歡坐在那個破舊的沙發(fā)椅上發(fā)呆。
只要稍稍抬頭,他就可以看到對面墻壁上掛著的犁鏵。犁鏵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他不太記得了,應該有十幾年了吧。他只記得那年旋耕機開進了村里,自己突然間就覺得老了,從此不再需要趕著牛奔忙在田間地頭了。
他把家里的那頭老牛很不舍地賣給了牛販子。在一個閑得無聊的下午,他對老伴兒說,現(xiàn)在講究科學種田,犁鏵用處不大了,但它畢竟跟了我那么多年,別放在地上受潮生銹了,看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犁鏵掛上去時,他感覺心里空落落的,脫離了土地的掙扎,仿佛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身體輕飄飄沒有半點重量。他清楚地記得,犁鏵是村上的王鐵匠做的。王鐵匠是打鐵的一把好手,遠近聞名,而他是村莊里種田的一把好手,莊稼活兒無一不精通。他去取犁鏵的時候,王鐵匠正在給犁鏵淬火,水花“吱吱”地響,騰起的水霧彌漫在王鐵匠憨厚的笑聲里。
他樂呵呵地從家里取來牛軛,把犁鏵和牛軛就地組裝完整。那個牛軛是他精心挑選的上好柳木,彎曲合適,粗度寬度適中。牛軛的表面被他修刮得異常光滑,為了防止牛的脖頸受傷,他還在牛軛的表面纏上厚厚的一層卡其布。
土地是他的生命,牛和犁鏵是他最好的伙伴,牛在前面走,犁鏵在泥土里穿行,黑色的花朵整齊綻放,那些吆喝里,蘊含著豐收的喜悅。
他常常專注地盯著墻上的犁鏵看,目光呆滯而混濁。那些灰暗的鐵質(zhì)里,究竟留有他多少的體溫?那些被無數(shù)次翻轉(zhuǎn)的土地,又隱藏著他多少的汗水和光陰?
他時常迷戀犁鏵的硬度和鋒利,上蒼為什么把那樣永久的生命給了犁鏵,而不是人,更不是牛!王鐵匠打了一輩子的鐵,他所制造的犁鏵還在,而他早已化為一抔黃土。生命的脆弱充滿嘲笑和孤單,唯有土地,是最好的歸存。他看到越來越多的鄉(xiāng)親一個個離他而去,然后在某一天,就輪到了自己。他不是害怕,而是對人世的艱辛深有感觸。
他為自己用沾滿泥濘的雙手托舉兒女們走出家門而驕傲,也為兒女們的成績而自豪。那么多年,他感覺身體被掏空,蟲子般吞噬他的五臟六腑。孩子們怕他有什么閃失,接他和老伴兒到城里居住。他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他聞不慣醫(yī)院的福爾馬林的氣味,更永遠接受不了城市的戾氣和陌生。
兒子打來電話,老伴兒接的。他不知道他們在電話里嘰里咕嚕都說些什么,只聽見老伴兒在這頭不停地說家里一切都好。
好個屁,你們這幫兔崽子,也不曉得來看看我們,他憤憤地說。老伴兒白他一眼,他便扭過頭去不再吱聲。他知道孩子們都忙,來一次不容易,可心里又那么充滿渴望。
稍許,老伴兒在那邊喊,兒子要跟你說話!他便嗖的一下躥將起來,顫顫巍巍接過電話,正要把心中的怨氣發(fā)泄出去,就聽電話那頭兒子不停噓寒問暖,到嘴的話他又憋回去了。又不是小孩兒,交代那么多干嗎,你們照顧好自己才是。他一邊應承著,一邊叫兒子不要擔心。
放下電話,陽光正從瓦縫里鉆進來,斑斑點點映在堂屋的地面上,映射出凹凸不平的土坑坑。墻腳和潮濕處結滿青色的苔蘚,像他身上暴起的血管和手腳上布滿的斑點。
犁鏵仍舊掛在那里一動不動,風化的銹跡反射不了陽光的溫暖。從農(nóng)村到城市,再到更大的城市,為了所謂的生存,兒女們遠離家鄉(xiāng)。他記得兒女們說過,他們的根永遠在這里,他只是笑笑,成長的根缺乏了故土的供養(yǎng),還能站得穩(wěn)固嗎?其實,他一直知道,那些風雨里的飄搖,會讓兒女們的雙腳沾滿異鄉(xiāng)的塵埃,就像墻上的犁鏵,脫離了土地,又如何能再次回到最初?百年之后,人世的又一個輪回,那時候他們老兩口都走了,這片曾經(jīng)的熱土,還會留下兒女們匆匆歸來的腳步嗎?面對犁鏵,他總有一種異樣的情懷。風化的銹跡,蛛網(wǎng)的纏繞,還有灰塵的覆蓋……
日子慢慢流逝,原來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真實地依靠過,才能感知真切的溫度,就像犁鏵在他的生命里出現(xiàn),牽帶出那些塵世中的瑣事,帶給他無窮的快樂和悲傷。風吹動犁鏵上的蛛網(wǎng),這些輕微的聲響,他不知道天堂的王鐵匠聽到?jīng)]有,也不知道曾經(jīng)拉過它的牛,在泥土堆里能不能感應。
他看到偏屋里自己早就油漆好了的棺木,散發(fā)著錚亮的光色,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太多太多塵世中的事。他喊一聲,老伴兒!老伴兒聞聲趕來。什么事?他指了指墻上的犁鏵,我死后那個犁鏵記得和我一起下葬。
說什么呢,又在胡話。老伴兒幽幽地說,然后是輕輕的一聲嘆息。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