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仁才
貓兒眼睛本是草本植物,不管它生長在何處,山崖、地頭、田邊、岸邊,春風一吹它就滋滋地生長,秋天一見冰霜它的枝葉就枯萎、凋落。其葉子長得像貓兒的眼睛,人們就叫它貓兒眼睛。它可能還有很雅致的學名,像人一樣,小名叫小母狗,大名可能叫騰云、劍峰,這樣儒雅大氣的名字。
這無人理睬的小草,人們想割就割,想采就采。人扯在手里,葉莖馬上冒出令人討厭的又苦、又澀、又腥的白漿來,在手上又粘又連。它豬不吃,牛不惹,天老爺不知何故把它安排生長在這世上。
這不起眼、從不招誰惹誰的貓兒眼睛卻惹了一場大禍,讓童潤生挨了一頓暴打。童潤生一直耿耿于懷,直到他六十多歲才搞清挨打的真正原因……
學校放了農(nóng)忙假,童潤生、褚響、臭蟲、二蛋、二貨五個一年級的娃子各自打滿一簍子構(gòu)葉豬草,看天氣還早,他們來到山邊的大皂角樹下,放下簍子,歇歇氣,乘乘涼。
五個學生屬童潤生最大,今年八歲,因家里條件不好晚上了一年學。最貴成的是褚響,手下是個妹妹,三胎還在他媽肚子里,還不知是男是女。褚響目前是褚家傳宗接代的獨苗苗。褚響還是請算命先生起的名,父母頭胎就是兒子,命好,頭一炮就打響了。后邊還想有兒子、姑娘,所以就叫褚響,起這名字父母還給了算命先生兩只老母雞呢。
童潤生爬上皂角樹,捉來兩只獨角獸,讓兩只獨角獸頂角。五個孩子圍著獨角獸,趴在地上,觀賞著,為兩只獨角獸鼓著勁,看誰能打敗誰。
褚響不小心身子下滑,兩手順手一抓,抓了把貓兒眼睛,冒出的白漿黏在褚響的手上。臭蟲趕緊扯了一把褚響,也將貓兒眼睛的白漿黏在手上。
二蛋在一旁歡笑道:“貓兒眼睛流的漿,泥在手上淚汪汪。”
二貨歡唱道:“貓兒眼睛點XX,一晚上長多大。”
褚響趕緊將一把貓兒眼睛扔向一邊。看著手上臟兮兮的白漿,這白漿才難洗呢。
童潤生趕緊說:“是的,我聽大人說過,要想小雞長得快,就點貓兒眼睛的白漿,一晚上長得大一倍。”
第二天中午剛放工,童潤生他媽李元英放下手中割麥的鐮刀,正準備洗手做飯。
褚響他媽劉冬琴腆著大肚子,怒氣沖沖地找到李元英,告狀道:“李大姐,你家潤生用貓兒眼睛漿點我家褚響小雞,現(xiàn)在腫得發(fā)亮,你家孩子要教育哈?!?/p>
李元英賠笑道:“劉個妹,我家孩子不懂事,向你賠個不是?!?/p>
劉冬琴陰沉著臉道:“還要到衛(wèi)生院去治,要是有事就麻煩;那可是命根子,不是鬧著玩的?!?/p>
“你到醫(yī)院去看,先治好再說?!闭f著從衣兜里翻出兩塊錢遞給劉冬琴。
劉冬琴接過兩元錢氣沖沖地走了。
李元英賠著笑臉送走了劉冬琴。
童潤生提著一滿簍子豬草走進院門,放下簍子,用衣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珠。
李元英一瞅童潤生,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著童潤生的耳朵,怒道:“你說,你是不是用貓兒眼睛漿點了褚響的小雞?”
童潤生爭辯道:“沒有!”
“我看你嘴硬!”說著脫下鞋子去打童潤生的屁股。
童潤生著實挨著母親重重打來的鞋板。
童潤生大哭起來,嘴里哭喊道:“我沒有,不是我干的!”
童潤生的父親童金貴犁完田拿著鞭子進了家門,看到童潤生挨打,知道他肯定在外邊干了壞事,并且還嘴硬。本為犁田卸牛時讓牛尾巴將他的眼睛重掃了一下,現(xiàn)在眼睛還不舒服。童金貴氣不打一處來,抓住童潤生用他的黃荊條鞭棍就是一頓打。
童潤生哭喊道:“我沒弄,不是我干的!”
“你還嘴硬!人家告狀到屋里了。人家怎么沒說是臭蟲、二蛋干的?”說著荊條棍,一棍棍落在童潤生的屁股上,童潤生的屁股上留下道道印跡。
童潤生爭辯道:“爸爸呀!真的不是我干的!”
童金貴越發(fā)生氣,抓起童潤生道:“我叫你嘴硬!我叫你嘴硬!”一棍棍落在童潤生身上。
被抓起的童潤生身子晃動著,童金貴一失手,一棍子打到童潤生的小腿上。
童潤生疼得鉆心,扯直嗓子哭喊道:“媽呀!疼死我了!”
李元英從火房跑出,一把奪過童金貴手里的鞭棍,責怪道:“你想把孩子打死?”
童潤生在地上打著滾,小腿抽著筋,媽三媽四地哭訴著。
童金貴怒道:“在外邊不學好,中午不準吃飯?!?/p>
童潤生哭泣著,童金貴、李元英只管吃著他們的飯。
出工的鐘聲敲響了,童金貴對童潤生道:“下午去撿麥子?!?/p>
李元英瞪了童金貴一眼,道:“把孩子打成這樣,他還能干活!”
劉冬琴給腫得像胖泥鰍樣褚響的小雞涂抹著碘酒,褚響疼得直叫喚,嗚嗚地哭著。
褚響雙手捧著他腫得發(fā)亮的小雞,哭問道:“媽呀!這小雞會不會爛掉?爛掉了還找不找到媳婦?”
劉冬琴氣上心頭,道:“爛掉該你背時,誰讓你讓童潤生點貓兒眼睛的?”
褚響越發(fā)傷心,小雞爛掉了不男不女,肯定是找不著媳婦的,他張開嘴巴,扯開喉嚨哭嚎著。
“媽呀!爛掉了能不能再安一個?”褚響哭著說。
“安個屁,爛掉了你只有蹲著屙尿?!眲⒍贇庵f。
“媽呀!你想想辦法吧,我不想當女的!我還想娶媳婦呢!吚、吚、吚……”褚響哭訴道。
童潤生一家都出工走了。他一個人在家,他哭夠了,哭累了;他小腿腫得老粗,動彈不得。他更傷心的是被冤枉,他覺得他太無助了。褚響的小雞真的不是他點的貓兒眼睛漿。有誰能相信呢?我真的太冤了!他想從地上爬起,可被打的小腿怎么也用不上力。
童潤生撿起一根身旁的棍子,用力將身子撐起,艱難地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
童潤生想起他的奶奶。他奶奶是去年臘月去世的,燒百日時間還不長。要是奶奶在,他是不會挨打的,也不會不讓他吃飯。奶奶愛他、疼他,遇事總是護著他。
爺爺在他沒出生時就去世了,長得什么樣他都不知道。
童潤生艱難地扶著棍子,用力站起。他要去看看奶奶,向奶奶哭訴他的冤屈。他奶奶就埋在房后的山上,離家才兩百多米。他一步一顛地向奶奶的墳頭走去。
今年的雨水好,墳上長滿艾蒿,也長了不少貓兒眼睛。童潤生覺得貓兒眼睛有毒,不能長在奶奶的墳上。他趴在奶奶的墳上,一把把扯起墳上的貓兒眼睛,奶奶的墳上是不準長有毒的東西的。貓兒眼睛的白漿泥在童潤生的手上,再裹上泥土,粘在手上怎么也弄不掉。扯完貓兒眼睛,他又扯墳上的艾蒿。拔著拔著他累了,雙手抓著一把貓兒眼睛睡著了。
童潤生夢見他的奶奶了,奶奶還是那么慈祥、那么親切、那么笑容可掬。奶奶拿出濕毛巾擦洗著他臟兮兮的臉蛋和粘滿貓兒眼睛白漿的小手。奶奶溫柔的雙手搓揉著他被她打得腫得老高的小腿,奶奶搓呀搓,揉呀揉……
童潤生向奶奶哭訴著他的委屈,褚響那事真不是自己干的。奶奶一句話不說,只是慈祥地望著他笑,一個勁地揉著他的小腿。
李元英做好了晚飯,清問著一家人吃飯。三個兒子和幺姑娘都在,唯獨沒見老四童潤生。
李元英慌了神,大聲喊道:“潤生!潤生!”
童金貴也慌了:“拿手電筒來,趕緊去找!”
一家人喊著潤生的名,隨著手電筒的光四處尋找。
手電的光芒吸來大量飛舞的蚊蟲。燈光無意間掃到了童潤生奶奶的新墳,發(fā)現(xiàn)了童潤生躺在奶奶的墳上。
童金貴快速地跑向墳邊,抱起童潤生向家里走去。
李元英讓其他孩子先吃晚飯。她去燒水,好給臟兮兮的童潤生洗澡。
李元英打來一盆溫水,將童潤生衣服脫光,她給童潤生洗掉身上的臟物。她看著潤生腫起的小腿和屁股上一條條青梗,眼淚簌簌直往洗澡盆里掉。
李元英沖著坐在一旁抽悶煙的童金貴道:“下這么重的手,你把孩子打死、把我也打死算了!”
童金貴一聲不響地起身向外走去,回避著李元英的責怪。
童潤生幫媽媽擦著眼淚,說:“媽,我夢見奶奶了,奶奶幫我揉腿,我的腿現(xiàn)在好多了。”
李元英端來一盆熱水,用熱毛巾敷著童潤生腫著的小腿,以便減輕童潤生的疼痛。
童潤生望著媽媽道:“我夢見奶奶與你一樣,用熱毛巾敷我的腿?!?/p>
李元英給童潤生穿好衣服,抱到位上坐下,說:“你等一會,媽給你做好吃的去。”
李元英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坐在童潤生面前。
童潤生用他的手指數(shù)著荷包蛋:“媽,共五個,你吃一個,妹妹吃一個。”
李元英道:“妹妹已經(jīng)睡了,媽不吃。你中午就沒吃飯,快吃掉。”
童潤生望著媽媽道:“媽媽,你必須吃一個,你不吃我也不吃?!闭f著拿過筷子喂媽媽。
學校的忙假已結(jié)束,學生全部復學。
二蛋、臭蟲的嘴長,到班上亂說褚響的小雞點了貓兒眼睛漿,腫得老大,到醫(yī)院瞧過,說不定要被割掉了。二貨跟著添油加醋,說看著褚響蹲著屙尿。
在放學的路上,童潤生攔著褚響問道為什么說是他干的,惹到他挨了一頓毒打。褚響什么也不說低著頭跑了。
第二天在班上傳開了,褚響的小雞割了,跟女的一樣,蹲著屙尿。好奇的男同學看著褚響上廁所,跟著去看過究竟。
褚響哭著到老師那告狀,說有的同學侮辱他。
老師到班上批評了好奇的同學,說褚響小雞沒割,還是男生。
老師這一講不要緊,褚響的事,在全校傳開了。
學校的女生見了他彎著走,躲著行,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嫌棄他不男不女。
放學后褚響走到學校操場老槐樹下,幾個六年級學生出于好奇,非要褚響脫掉褲子讓他們看看,褚響高低不脫,幾個六年級學生將褚響按倒在地。
一群不同大小的學生起著哄,歡笑著。
六年級學生一看,褚響還和原來一樣。一個六年級的學生沖著臭蟲、二蛋、二貨每人兩嘴巴:“讓你們瞎嚼!”
褚響傷心地哭著,臭蟲、二蛋、二貨挨了揍,他們四人一路哭著回的家。
第二天褚響死活不來上學了,任由劉冬琴怎么勸、哄他貴賤都不去學校。說急了,他倒到地上打滾。不管怎么說勸,學就是不去上,任憑回家放牛也不上學了。
劉冬琴沒有辦法,只好給褚響辦了轉(zhuǎn)學手續(xù),轉(zhuǎn)到她娘家的學校,讓褚響插班讀書。
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童潤生考上了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從政,工作從國家機關(guān)到東北任職,官越當越大,直到六十五歲退休。
清明節(jié)到了,童潤生平時工作忙,爸媽去世就沒回來吊孝,是讓老婆、秘書代他回鄉(xiāng)盡孝、送父母上山。
童潤生退休第一件事就是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朝祖,給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上墳,不忘家鄉(xiāng)、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清明節(jié)的家鄉(xiāng)萬木蔥蘢、百花盛開、草長鶯飛。童潤生帶著他的老婆踏上熟悉的家鄉(xiāng)土地。與他三個哥嫂、妹妹、妹夫、侄兒、侄女一同來到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墳前,焚紙燒香,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磕頭放炮。
這天褚響也帶著他的家人來給父母上墳。
童潤生、褚響在山上相見。兩人同學加鄉(xiāng)親,幾十年不見,格外親切,熱情地握手寒暄。
童潤生望著滿頭白發(fā)的褚響道:“我們都老了?!?/p>
褚響仔細打量了一番童潤生,感慨道:“老了,我們同學、老鄉(xiāng)就屬你的出息最大?!?/p>
“退休了,現(xiàn)在成了普通老百姓了,沒給家鄉(xiāng)做什么貢獻?!蓖瘽櫳?。
褚響道:“沒忘記家鄉(xiāng),沒忘記老同學就可以了?!?/p>
“我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怎么會忘呢?!彪S即話鋒一轉(zhuǎn)笑著說:“唉,老同學,你那貓兒眼睛漿到底是誰干的?”
褚響笑著回答道:“我自己點的,幾十年了還記得那事?!?/p>
“那你怎么說是我干的?你是想讓它長快點,早點找媳婦?”童潤生玩笑道。
“我說了實話怕我媽打我。”褚響如實說道。
說著倆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朗朗笑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著。
(責任編輯 高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