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軍
第十章 耍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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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土地貧瘠,大地褪去了秋日的繽紛,白毛風(fēng)從早刮到晚,從天到地一片灰撲撲的;遠(yuǎn)處的田野,近處的房子都在風(fēng)中瑟縮著,除非不得已,否則人們很少邁出家門。屋子里點著煤火爐子,媽媽們每天把大炕燒得火熱,躺一宿都覺得燙屁股;在爐壁上貼幾片地瓜片、饅頭片,一會兒工夫就烤得兩面金黃,成了孩子們最喜歡的食物。有時候,村頭的大喇叭里會傳來村支書的喊聲:“注意啦!注意啦!大家注意啦,村委會院里有爆米花!有想要的,趕緊帶著棒子來啊!”媽媽們總是對這種用自己地里產(chǎn)的糧食就能換到且非常出數(shù)的零食很是青睞,喇叭里喊過幾遍之后,就見各家的孩子們陸續(xù)跑到街上,端著金黃的棒子粒兒,拖著面口袋,聚集到村委會院里,眼巴巴地等著那個神秘的小黑爐子里爆出香甜的米花。
說起來,另一種米花也非常受孩子們的喜愛,那種米花也叫米花棒,有白、粉、黃三種顏色,有半米長,中間是空的,上面還有一個彎頭兒,形狀很像老爺爺手拄的拐杖;多數(shù)時候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騎車、挎著一個竹筐在村里走街串巷地叫賣。孩子們喜歡的不只是它糯甜的滋味兒,更是可以把它當(dāng)成一種玩具。
青陽非常喜歡爆米花的味道,特別是那種自己家的玉米爆出來的、還帶著熱氣兒的那種,有些爆得不是很均勻,半開半不開的,咬在嘴里“嘎嘣”一下,最是好吃。雖然媽媽告訴過他好多次,爆米花不能多吃,吃多了會胃脹、反酸,可青陽就是記不住,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根本停不下來。
周六下午,青陽做完作業(yè),摟著一盆爆米花,窩在炕頭上,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絕代雙驕》,梁朝偉扮演的小魚兒在惡人谷里調(diào)皮搗蛋;青陽一個接一個地把米花兒扔到嘴里,不一會兒盆就見了底兒。吃完了,青陽覺得有些口渴,嫌熱水燙嘴,就摸到外屋抄起水瓢灌了半瓢涼水。
誰知沒一會兒,他就抱著肚子倒在床上,嚷嚷著不好受。平嬸子正在忙著做晚飯,聽見他哼哼,趕緊進來看,看看炕頭空了的爆米花盆,又摸摸他的肚子,就知道他是吃多了爆米花脹肚了。平嬸子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指頭彈在他的腦門兒上,嗔怪說,“陽子,你這個孩子,多大了啊,還這么貪吃!吃壞肚子了吧?我去給你拿點藥?!?/p>
“這點兒小毛病,還用得著拿藥,真不會過日子?!鼻嚓柲棠桃策^來看他。老人平時就覺得平嬸子大手大腳、不會持家,今天逮住一件小事兒,就發(fā)作了。平嬸子不敢言語,只能輕輕地給青陽摩挲肚子,聽老太太在一旁叨叨他們兩口子這么花錢、那么浪費,好好的東西非不要了換新的,什么老話說得好“勤是傳家寶,儉是聚寶盆”。青陽看她嘮叨起來沒完沒了,就趴在炕上,捂著肚子“哎呦哎呦”叫了起來,然后偷偷探頭向平嬸子眨眨眼睛,吐吐舌頭。
“哎呀呀,我的乖孫子難受壞了吧!”老太太一看他這樣,也忘了抱怨,踮著半大的小腳兒,指揮平嬸子,“你去把窗臺上曬的那雞內(nèi)金拿進兩個來,放在鐵勺里烤干了,搟成面兒給他拿水送下去,不比吃那苦藥面子強?”
“哎,我這一著急都忘了,還是娘有見識。”平嬸子趕緊應(yīng)著,出去忙。老太太坐在炕頭上,摟著青陽,不停地給他摩挲前胸后背。也許是這土方子真的有效果,吃了兩勺又煳又苦的雞內(nèi)金面兒,又在炕頭趴了一會兒,青陽覺得脹肚好了很多,也沒有那么疼了。
就在這時,街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響起了銅鑼聲,聲音清脆悅耳,聽在耳朵里讓人很是舒服。青陽趴在窗臺上,支起耳朵,側(cè)耳聽著。
平嬸子抱了一堆柴火進來,見他這樣覺得好笑,“看來還是你奶奶能治你啊,這不是又還了陽了嘛!”
“我就聽聽街上那是干啥的?!鼻嚓栠肿煨α?。
“街上啊,我看著像是耍猴戲的,有倆大人帶著孩子繞街轉(zhuǎn)呢,還有只猴子……”平嬸子點著了火,邊往灶膛里添柴邊說著。
聽到說有猴子,青陽的眼睛立時亮了,還沒等她說完,立時從炕上爬起來,抓起棉襖和帽子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哎,陽子,你還沒好呢,快回來!”平嬸子想追出去,又放不下鍋里的飯,急得直跺腳。
果然,大街上的銅鑼聲還在響著,一群小孩子跟在幾個外鄉(xiāng)人身后。那幾個人看衣著打扮就不是本地人,兩個大人帶著三個男孩子。男孩子身量比青陽矮些,十來歲的樣子,衣著有些破舊,臉蛋兒通紅發(fā)紫,單薄的身子不停地發(fā)抖;他們身后帶著一只半大猴子,猴子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毛色,渾身的毛兒打著綹兒,有幾塊兒的毛都掉了,透著一些老氣。猴子并不怕人,跟在人們身后,有時兩條腿直立起來走兩步,有時又四腿著地,露出紅通通的屁股,引得孩子們一陣哄笑。有膽子大些的孩子,試探地把手里吃剩下的半個饅頭扔給它,它也不拒絕,撿起來就往嘴里送,還擠眉弄眼兒看著周圍的人,那模樣渾似個半大的孩子。
敲銅鑼的人發(fā)現(xiàn)了,幾步走過來一腳就把它的饅頭踢飛了,又抽出腰里別著的細(xì)鞭子,沖著猴子狠狠抽了過去。猴子吱吱叫著,弓起肩、低下頭、瑟縮著身子,卻不敢躲閃,圍觀的孩子再次笑了起來。敲鑼的人有些得意,再狠狠地抽了幾鞭子,然后“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再次敲起銅鑼,操著一口外地口音揚起嗓子喊,“今天晚上,我們馬戲團來到貴寶地,要給大家演上一場猴戲!希望大家吃完飯,盡早到村委會!七點準(zhǔn)時開場,過時不候??!”
青陽一直盯著那只猴子,看它的眼神兒躲躲閃閃,卻不時地盯著地上的半個饅頭,青陽的心里泛起了一絲憐憫與苦澀。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鑼聲遠(yuǎn)去了,青陽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著滾到路邊的那半個饅頭出神,眼前盡是猴子那滿是渴望的眼神。
青陽早早地吃完晚飯,東翻西找,用小包裝了一兜東西。平嬸子覺得奇怪,問他卻只說去看猴戲,可是看猴戲需要帶這些東西嗎?平嬸子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青陽扔下一句“我去找‘貓總!”就跑出了家。等平嬸子拎著厚棉襖追出來時,他早不見了蹤影。
2
天還沒黑下來,李家村村委會的院里就支起了照明燈,院子四周豎起了四五根高桿,圓盤大小的燈罩掛在上面,院里院外一片通明。地上用白灰畫出了一塊十米左右的正方形場地,靠北墻的地方架起幾塊幕布,擺著一些花花綠綠的箱子,還有幾件缺了刃的刀、劍之類的道具,兩個馬戲團的孩子正在那彎腰踢腿,其余人卻不見蹤影。
愛湊熱鬧的孩子們顧不得吃飯,早早地過來等候,有的手里還抓著沒吃完的饅頭、烙餅,一個個興奮得不得了,小眼睛瞪得溜圓,四處張望著,時不時地指點一下,有那心眼兒活的直接從家搬來小板凳,選好位置,緊挨著場地的白線坐下等著。
青陽和“貓總”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很多了,里三層外三層,圍得密密麻麻,外面的人看不見,干脆搬個凳子站在上面,看樣子是周邊村子的人都過來了。青陽踮起腳朝圈子里看,場地上有幾個人在走動,還有人試著翻幾個跟頭,引起觀眾的騷動。“貓總”個子矮,連跳了幾下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有些著急。
他左右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拉著青陽跑到了院子外面。北墻外面是一個柴堆,不知道誰家收回來的莊稼稈堆在那兒,堆得高高的,離墻頭只有半米的距離。“貓總”嘿嘿笑了,指著柴垛上面,對青陽說,“你看這個地方怎么樣?視野一流,絕對是雅座??!”
“哈哈,還是你有辦法?!鼻嚓栃α似饋?。
于是兩人轉(zhuǎn)到柴堆后面,爬個柴堆、墻頭的,對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簡直小菜一碟,知道哪個地方好用力,沒費啥勁兒,兩人就爬到了頂上。居高臨下,扒在墻頭上望過去,院里的情景一覽無余?!柏埧偂睆难澏道锾统鲆话炎约页词斓目ㄗ堰f給青陽,兩人就著小風(fēng)兒,瓜子皮兒嗑得亂飛,看著下面擠不進去的人們,不免有些得意。
此時,銅鑼聲響了起來,一個男孩子牽著那只猴子出來了,繞著場地轉(zhuǎn)了一圈,原本還吵吵嚷嚷的人們立時安靜了下來;馬戲班的班主穿著一身寶藍(lán)色的鮮亮衣裳,轉(zhuǎn)到了幕布前,沖著院里的人們拱拱手,又清了清嗓子,說起了常見的那套詞兒,什么老家河南的,家里遭了災(zāi)收成不好,帶著幾個孩子出來耍猴、賣藝,掙個辛苦錢,初到貴寶地,希望鄉(xiāng)親們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他說得熱鬧,周圍聽得也熱鬧,“貓總”覺著新鮮,咯咯咯笑出了聲。
緊接著,節(jié)目開始了。先是兩個小姑娘上場對練了一場劍,雖然不是很熟練,有幾次還差點摔倒,人們還是看得認(rèn)真,不停地喊好助威;后來又有耍刀的,有拋碗練雜技的,有空手接飛鏢的,有腦袋朝下倒立表演的;莊戶人見這些見得少,人人看得目瞪口呆,人群中不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喝彩聲。
“貓總”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都舍不得眨了,直勾勾地看著場子里。青陽也是萬分驚嘆,別看是個小小的草臺班子,還是有些拿出手的節(jié)目的。
那個班主又走上了臺,再次拱了拱手說,“下面這個節(jié)目呢,是我們壓箱底兒的節(jié)目,不是貴客我們根本不給表演,今天看大家這么熱情,我們就破例一次,演給大家看看,讓父老鄉(xiāng)親們飽飽眼福?!闭f著,旁邊有人抬上了一個二米長、一米寬的長方形木頭槽子,里面奇形怪狀、閃閃亮亮不知裝的什么。
班主指了指木頭槽子說,“鄉(xiāng)親們看好了,這里面裝的可都是碎玻璃,都是三角茬子,一點沒摻假的。一會兒,我們班上的小臺柱子——山寶,就要給大家表演走玻璃。別看我們山寶只有十三歲,可是在嵩山少林寺練功五年,身懷絕技呀。一會兒他就要光著腳踩在這些玻璃上,不光踩著還要走個來回,走完您看,這腳板一點傷痕都沒有!這可是真功夫?!眹^的人們發(fā)出一陣唏噓聲,有些人忍不住竊竊私語,看著那些碎玻璃不住地咂嘴。
“貓總”忍不住伸長了脖子,探頭往下看。就見幕布后面轉(zhuǎn)出一個男孩子,正是下午帶著猴子去青陽村里拉客的男孩子里面的一個。他個頭不高,身子看著很壯實,大冷天卻把褲管卷得高高的。原本嘈雜的人群霎時安靜了下來,現(xiàn)場幾百雙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
他也拱了拱手,然后坐在地上,慢慢地脫掉了腳上的棉鞋,又扯下襪子,抬起光腳板讓人們看。班主在一旁解釋,“這是山寶讓大家給做個見證,他現(xiàn)在一雙腳是完好無損的,連個疤都沒有,等會兒走回來,您再對比一下,就知道我們山寶的功力了!”
說著,山寶站起來,象征性地練了幾下拳腳,然后站到了木頭槽子前面,他又運了運氣,好一會兒才試探著抬起左腳,把腳放在了碎玻璃上?!斑?!”一些膽小的孩子、心軟的媽媽們都嚇得閉上眼睛扭過頭,不忍心看這個孩子被玻璃扎得血肉模糊。
“貓總”脖子伸得老長,瓜子也忘了嗑,張大了嘴巴緊盯著下面。青陽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為那個山寶捏了一把汗,這可真算得上是在刀尖上行走了啊。
就見山寶小心翼翼地把左腳踩實,然后把右腳也放了進去,兩只腳都踩在了碎玻璃上,靜止了有半分鐘,他才再次邁步走了起來。山寶的神色凝重,每一步都走得萬分謹(jǐn)慎,人們的視線都粘在他的身上,呼吸的頻率也隨著他的動作變得緩慢。一個來回,也就四米的距離,山寶走了有五分鐘。等他穩(wěn)穩(wěn)地踏下木頭槽子,向大家展示他完好無損的腳底板時,人們才回過神來,現(xiàn)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哇,真是太厲害了!”“貓總”不由驚嘆著,兩只眼睛放出了光芒,然后瘋狂地鼓起掌來。
這時,班主滿面笑容,牽著那只猴子,帶著全班人走到了幕前,山寶自覺地接過拴著猴子的繩子,默默地退到班主身后。青陽的眼睛一亮,想起了自己帶來的東西,來不及跟“貓總”打招呼幾步就跳下了柴堆,從人縫里擠到了最前面。
猴子兩條后腿直立著,兩只前爪捧著一個銅盤,山寶牽著它在場子里繞圈,向圍觀的人們收錢。正轉(zhuǎn)到青陽面前,青陽愣了一下,摸了摸身上真的沒帶錢,不好意思地朝山寶笑了一下。山寶的神情木木的,沒有笑也沒有回應(yīng)。見人們沒有拿錢的意思,牽起猴子就要走。
“哎!”青陽叫住他,他疑惑地回過身,青陽把一個小布袋塞到他的手里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猴子。山寶不明所以,但還是收下,沒有打開,順手把布袋掛到了猴子的脖子上。
看看猴子捧的盤子里只有稀稀拉拉幾張一塊的、五塊的紙幣,班主的笑容消失了,見有些人轉(zhuǎn)身要走了。他的眼神暗了暗,猛地雙手一拍,大聲喊道:“大家先別走,我們還有最后一個節(jié)目要表演!”
人們一聽都來了精神,又都轉(zhuǎn)了回來看還有什么表演。班主再次把山寶拽到了眼前,高聲說:“就是這個孩子,希望大家伙兒能可憐可憐這個孩子,多賞下幾塊錢,賞我們班子一口飯吃!”說著,他抓起山寶的左胳膊,按著他的肩膀,向上一用力,離得近的幾乎能聽到骨頭嘎達(dá)的聲響。山寶的胳膊頓時軟了下來,沒有骨頭似的耷拉在身側(cè)。山寶疼得大哭起來,眼淚也隨即掉了下來。人們被這一幕驚呆了,女孩子們都被嚇得直抹眼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