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峰 儲婷婷
儒家在先秦完成了它作為一種完整的意識形態(tài)的構建。從這時到近代,儒家的傳承有繼承和發(fā)展,也有起伏與頓挫。儒家學說不僅滋養(yǎng)與溫潤了一代代中國人的心靈,熔鑄與陶冶了中國人的情智結構,也塑造與錘煉了中華民族的民族意識與民族精神。當我們說,中華文明是截至今日世界范圍內唯一一個沒有中斷過的文明的時候,我們事實上是在說,儒家文明從未中斷過。兩千余年中,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大國始終是中國封建社會的主導形式。作為支撐這一社會的儒家意識形態(tài),它代有傳人,所謂“五百年必有圣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孟子·公孫丑下》)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履至尊而制諸侯,建立秦朝。法家的嚴刑峻法對于集中全國的人力物力橫掃六合,并吞八荒功莫大焉,但對于統(tǒng)轄統(tǒng)一后的大一統(tǒng)國家,卻失去了效力。于是秦朝二世二十年而亡,在前202年被漢取代。在漢朝建立的前六七十年,儒家的地位和其他諸子百家相比并無明顯區(qū)別。講到長期戰(zhàn)亂以后的休養(yǎng)生息,黃老之術甚至更適合一些。
漢朝在政制上延續(xù)了秦朝的中央集權的郡縣制度。在中央行三省六部制,在地方則是郡縣制。帝國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官員,最初也是由貴族和各種軍功者承擔。承平時代,即便帝國擴張,職位的增長也總是趕不上公子王孫增長的速度,于是嫡長子繼承制外,又有“鄉(xiāng)舉里選”制度。朝廷甚至規(guī)定,各郡郡守每年須向朝廷舉薦一兩名后備官員,并以孝、廉兩種操行為評價標準。不用說,能夠被舉薦的,也一定是與郡守有關聯(lián)的,一般民眾即使再孝再廉也很難被納入到郡守的薦舉范圍。
但事情漸漸有了變化。公元前140年,漢武帝詔舉賢良方正和直言極諫之士,親自策問古今治道。董仲舒進言:“《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理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tǒng),法制多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保ǘ偈?,《天人三策》)武帝接受董仲舒的觀點,于前136年“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專立五經博士。五經博士設學于太學,這是全國國立最高學府,且僅此一家。在太學就讀的學生稱太學生,他們是當然的官員后備軍,在完成學業(yè)后經考核漸次充斥到從中央到郡縣的各級政府機構中。于是,使?jié)h武帝以后的政府的人員構成,既不是由皇親國戚把持的貴族政府,也不是由軍人跋扈的軍人政府,更不是由有錢人操控的富人政府,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由信奉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讀書人組成的“讀書人的政府”,即“士人政府”。這是世界史上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舉,也約略就是柏拉圖“哲學王”理想的現實版。并且,據錢穆先生考證,漢朝從昭宣以后的歷任宰相,也幾乎全是讀書人,其出身也都經有地方選舉而來。(錢穆,《朱子學提綱》)
至此,五經博士成為兩漢獨占官學的權威,儒家學說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直接為國家政權服務。通曉儒家經典成為做官食祿的重要前提,而儒家以外的諸子百家因無進身之路而日益衰微。并且,也正是由于太學生的這一身份和職業(yè)前景,我想至少是從漢代起,家國情懷就已經融入到儒家讀書人的血脈之中,形成了中國知識分子在世界范圍內獨一無二的把自己的命運天然地和國族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特點,并進一步強化了自盤古、女媧以降的自強不息與厚德載物這兩個文化基因,且與儒家所秉持的仁的核心價值觀緊密結合在一起,最終塑造了儒家博施仁愛、濟世救民的入世傳統(tǒng),極大地影響了后世。
五經博士的設立,還開后世開科取士的濫觴。相對于繼承和察舉,這一制度的變革使得中下層讀書人有了向上層流動的機會,也使得自孔子以來的讀書人從游走于諸侯之門,一舉走上被朝廷制度化錄用的軌道,從而打破了貴族、地主、士、農等不同階層之間的藩籬,使帝國本已板結的“政治土壤”活泛了起來,有效防止了階層的固化。主要是靠學問而不是靠出身、裙帶、軍功、土地而被組織進封建官僚機器的儒生們,因其能夠相對擺脫地主階級對土地的束縛,超越小農經濟的分散性而處于流動之中,而能夠在知識、見識和信息方面都表現出優(yōu)越性,因而更具備領袖人才所應該具有的判斷力和決斷力。漢朝能夠跳出秦朝二世而亡的窠臼,興旺發(fā)達400年的原因固然很多,但這一取士成仕的新制度,筆者以為,如果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也一定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不止如此,它還使儒家迎來了它自開創(chuàng)以來的第一個興盛時期,即漢儒時代。董仲舒之后,又有了張衡、鮑宣、朱邑、任光、鄭弘、鄭玄、爰迫、許慎等著名儒生。
“一言以興邦,一言以喪邦”,考之于今日公民社會,或謂其非,所謂“豈有文章覺天下”?但考之于大一統(tǒng)的中國古代臣民社會,董仲舒外,又有無數案例可以佐證其是。于是,成為“帝師”以“得君行道”,就成為儒家讀書人理想的極致。退而求其次,學而優(yōu)成為一個入仕的官員或者官員幕僚,或榮華富貴或養(yǎng)家糊口,都成為儒家讀書人的目標。但一種思想一旦官方化,也就意味著體制化和僵化。儒家意識形態(tài)化以后的儒生,不再像他們戰(zhàn)國時代的前輩一樣以明道作人為倡,而是以傳經言治為業(yè)。換言之,先秦儒在漢儒看來,不過屬百家言而已,而漢儒傳經,卻是所謂“王官之學”。先秦儒興起于民間,而漢儒則主張于朝廷。東漢末年,王朝的衰敗,從文化的角度講,也一定是儒家僵化而衰敗的結果。你不是以孝、廉作為舉薦的標準嗎?我就把孝、廉表演給你看。你不是把五經當作考核標準嗎?好,我也把五經表演給你看。至于圣人的微言大義,春秋筆法,制度創(chuàng)始時的初衷和熱血,又有誰人還記得?于是儒家義理成為一種名教,而名實不符甚至名實相悖成為社會的常態(tài),也成為朝廷內外的笑話。不要說老百姓不再相信儒家的說教,甚至連儒生們也不相信儒家的說教了。但吊詭的是,聽的人不信,說的人也不信,卻仍舊都在說,也都在假裝信。于是有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300余年的儒家的頓挫和佛道的盛行。官吏的選拔也改行九品中正制,它注重的不再是個人知識和素養(yǎng),而代之以出身和門第,王謝堂前燕只是在王謝堂前飛旋和呢喃,它們這時,無論如何都飛不進尋常百姓家。
儒家的再度興起是在唐朝。
唐朝是封建時代的鼎盛時期,它的政治、經濟、文化、文學和書法、繪畫、雕塑、建筑等藝術各門類,甚至綜合藝術各門類的城市建設,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才輩出,名家輩出。它的某些方面,甚至直到今天也遠未超越。所謂“大唐盛世”,所謂“盛世長安”,絕不是文飾和虛驕,而是一個扎實的存在。但毋庸諱言,相對于上述成就,儒家還沒有從東漢以來的泥淖與頹喪中振衣而起,直到韓愈的橫空出世。
正是“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明確提出儒家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有異于佛老的“道”。其《原道》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边@個傳承譜系類似于佛教所說的“法統(tǒng)”,儒者之“道”的傳承譜系也就是后來朱子所說的“道統(tǒng)”。學界公認,朱子雖然最早將“道”與“統(tǒng)”合在一起講“道統(tǒng)”二字,但“道統(tǒng)”說的始作俑者卻是韓愈。
韓愈又說:“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他所說的儒者之道,即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币布慈寮业娜柿x道德。
在儒學式微,釋、道盛行之際,韓愈以其在文壇詩壇政壇的影響,以其三進國子監(jiān),且曾擔任國子監(jiān)祭酒的在教育界的影響,力辟佛、老,越過意識形態(tài)化了的漢儒,而承接先秦的孔子孟子,倡導古文運動,致力于復興儒學。蘇軾評價說:“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保ㄌK軾《潮州韓文公廟碑》)
唐朝又尤其是詩的王朝。其杰出者有詩仙李白,代表的是道家;有詩佛王維,代表的是佛家;杜甫關懷民瘼,同情弱小,憂國傷時的君子之行,沉郁頓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敘事,以及他“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襟懷,賡續(xù)的正是儒家正脈,其詩圣的名號也正緣于他承接的是《詩經》的“思無邪”的傳統(tǒng)。
而在唐朝定型的科舉制度則是對魏晉南北朝時期九品中正制度的一種矯正,是對漢朝選拔官員制度的一種復歸和揚棄。與漢朝相比,這一制度超越于漢朝的地方有三項。一是它規(guī)定除工商業(yè)者外,所有人等只要“歷史清白”皆可“投碟自應”,即自行報名參加考試,而不必非由官吏推薦。這一規(guī)定,相當于變推薦為自薦,大大拓展了朝廷的選人渠道。二是考試由漢代的不定期變?yōu)槎ㄆ?,明確提出了“每年十月”為朝廷的考試時間。定期制使得想走科舉道路的舉子們對于科舉有了明確的預期。三是考試嚴格并實行淘汰制。漢代的察舉以舉薦為主,考試為輔,考試基本不存在淘汰,所以名落孫山這樣的典故,一定是唐朝以后的故事??婆e制度下的考試主要內容則與漢代相似,仍舊是儒家主要經典。
在唐朝達到完備的科舉制度,其現實功用是接續(xù)了漢朝統(tǒng)治階層是“文人集團”的傳統(tǒng),而使整個社會在經歷了幾百年的動蕩以后再次確立起儒家意識形態(tài)大一統(tǒng)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正統(tǒng)地位,并為它在宋朝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吳克峰,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褚婷婷,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