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這些年,夜色愈濃。我愈發(fā)覺得,自己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夜晚。
同時隱隱感覺,走水路的時候更多了一些。
平生第一次乘船,二十三歲。傍晚,背著包,撐著傘,在杭州的運河碼頭上了船,整整一夜的梅雨,渾濁的河水,簡陋的堤壩,低沉的馬達(dá)聲……我并不沮喪,一宿未眠,枕旁是明人張岱的《夜航船》,腦子里想著“江湖夜雨十年燈”“夜半鐘聲到客船”等句子……曙色出籠時,我看見了蘇州,我看見了她的臉。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
第一眼即喜歡上了她。
當(dāng)腳離開甲板,跨上濕漉漉的石級時,我留意到了自己“向上”的動作。我很滿意這個儀式:我是乘船來的,我是登上她的。
是的,我登臨了姑蘇城。
我想,許多年前,那些油紙傘,那些長衫客,應(yīng)是以同樣的方式抵達(dá)她的:這座城。你須慢慢來,無聲地、寂寞地來,在雨天。
這是一座愛情繁忙的城池。
槳聲柳影,藕花深處,許多美麗的女子,進(jìn)進(jìn)出出。
西施、虞姬、葉小鸞、柳如是、董小宛、陳圓圓……她們皆踏波而來,泛舟而去。美,適合走水路,旱地太粗糲。
她們是文學(xué)和時間的戀人。
凡美,無不以悲劇存檔。
愛情叫人幸福,但它讓人快樂嗎?
不,它只是在事后看來,在閱讀者看來,仿佛一種快樂。愛情在其大部分時間里,乃一種生命凌亂了的狀態(tài),一種眩暈、刺痛和折磨,類似疾病。
男女間的親密有兩種,一種擁抱了皮肉,一種擁抱了骨 骼。在線裝小說里,在深夜古琴中,在蘇州評彈、昆曲唱腔間,你常聽見骨 骼撞擊的聲音,像玉碎,讓人痛徹,隱隱動容。
真正的愛情,參與者稀少。大部分人只是觀眾,一輩子偷享別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