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貴族的末日

馬利洪

大丹犬起源于德國。

意大利作家朱塞佩·蘭佩杜薩。

狗，尤其是小說中的狗，是令人驚訝的神秘動物。在圖書館里徜徉，幾乎不用刻意尋找，就會發(fā)現(xiàn)一本充滿犬類身影的作品。從亞瑟·柯南·道爾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沉默的證人》，你會發(fā)現(xiàn)，在人與狗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系。在文學作品中，有些狗鬧騰、殘忍、具有攻擊性，有些狗忠誠、溫柔、善解人意。但是，在所有虛構的狗中，再沒有比大丹犬本迪科更神秘的了，本迪科是意大利貴族朱塞佩·蘭佩杜薩的小說《豹》（1958年）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衰敗的花園

從根本上說，《豹》這本小說研究的是貴族的衰落，本書立足于意大利的歷史，把故事設定在19世紀后期的西西里島。此時的政壇風雨飄搖，1860年4月，西西里島爆發(fā)了農民起義。起義遭到波旁王朝政府軍的鎮(zhèn)壓。青年意大利黨人加里波第率千人團前往援助。5月，加里波第在西西里島西部登陸消滅政府軍，波旁王朝覆滅。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小說聚焦薩利納親王唐·法布里齊奧·科貝拉的命運，親王試圖應對意大利復興運動的挑戰(zhàn)。這位家族紋飾為“豹”的親王，屬于西西里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者，同波旁王室關系親密。他意識到時代潮流乃大勢所趨，意大利的統(tǒng)一和資產(chǎn)階級的崛起，對他家族的社會地位產(chǎn)生了巨大的威脅。但是他也想努力適應這一切，正如他鐘愛的外甥唐·克雷迪所言：假如我們希望一切如故，就得先讓它一切都變。這頭命運坎坷（母親早亡，父親則是個敗家子）的小獵豹，有著超乎其舅舅的野心和務實精神。

此時的薩利納家族，就像曾經(jīng)繁花似錦、如今已露衰敗跡象的花園。小說中的薩利納家族原型正是蘭佩杜薩的家族。蘭佩杜薩是西西里島巴勒莫的末代貴族。他從小就接受古典文化的教育，熟練掌握了拉丁文、希臘語，會說德語、法語?！爸挥?00年的門閥，才能培養(yǎng)出這樣的風度?！庇骷腋窭锥蚰贰じ窳诌@樣評價他。

小說中，為了生存，薩利納親王必須跟自己所鄙視的事物和解。雖然他反對自己身無分文的外甥唐·克雷迪加入加里波第的紅衫軍，但是最后，還是幫助安排了唐·克雷迪與有錢有勢但又粗俗的市長唐·卡洛格羅的女兒的聯(lián)姻，并建議唐·克雷迪進入意大利的參議院。

蘭佩杜薩根據(jù)自己家族的歷史寫出了小說《豹》。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盡管唐·克雷迪的前途得到了保證，但親王無法阻止自己家族的衰亡。隨著時間的流逝，意大利貴族的“退化變得越來越明顯，直到最終幾近消亡”。

在蘭佩杜薩的故事中，一只名叫本迪科的大丹犬似乎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它經(jīng)常和主人薩利納親王一起出現(xiàn)，但它通常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從不曾直接推動劇情的發(fā)展。然而蘭佩杜薩堅稱本迪科是所有角色中最重要的，在去世前不久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蘭佩杜薩強調大丹犬“實際上是整部小說的關鍵”。

本迪科的戲份很少，是什么讓它如此重要？ 它對于蘭佩杜薩講述的西西里的歷史又有什么意義？

動物的寓意

當然，本迪科只是小說中出現(xiàn)的眾多動物之一。 親王將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市長唐·卡洛格羅描繪成一只丘鷸，當你要射殺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是豺狼、老鼠或蟾蜍。有時候，親王還說卡洛格羅是一只蝙蝠，“不管天好天壞，他到處奔波，簡直像只蝙蝠，飛遍了這個地區(qū)，有時坐馬車，有時騎驢，有時步行?！蹦莻€艱難維系的貴族社會，在親王眼里也好不到那里去。他厭惡舞會上的陳詞濫調和虛偽造作，在看到那一群在軟墊坐墩上玩鬧的貴族女青年時，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名動物園管理員，而那些女孩都變成了“倒掛著尾巴，屁股朝外，在空中搖晃”的母猴。

在親王眼中，那些野心勃勃的資產(chǎn)階級是鬣狗，被擊敗的波旁軍隊仿佛是被獵殺的兔子。雖然親王將古老的貴族視為獅子，但他們更像是一車剛被宰殺的公牛。

書中沒有出現(xiàn)，但是經(jīng)常提到的動物是gattopardo（通常翻譯為“豹”，但更合適的翻譯應是豹貓）。豹是薩利納親王的家族紋飾，他就是以豹的形象來感知自己的：驕傲、機靈，在必要時會無情。但是這種自我認知顯然具有諷刺意味，書中的描寫證明，親王的行為與豹的形象大相徑庭。

本迪科才真正揭示了薩利納親王的本性。盡管書中從未明確地對這兩個角色進行比較，但本迪科和薩利納親王的相似，有助于解釋親王為何不能挽救薩利納家族衰敗的命運。因此，蘭佩杜薩利用本迪科來講述這本書的“真實”內核。并以此為基礎，對西西里貴族的垮臺做出了符合真相的解釋。

一只狗的生活

蘭佩杜薩認為，要理解西西里貴族衰亡的原因，了解他們“他者”的身份至關重要。這些貴族與民眾居住在不同的世界中，甚至有不同的血統(tǒng)。因此，書中本迪科首先要讓薩利納親王與眾不同。

為此，書中強調了兩者外貌的奇特性。本迪科比其他狗大很多，而薩利納親王則是人中之“神”。他是如此的雄偉高大，頭幾乎可以碰到屋頂?shù)闹π蔚鯚?，并且可以“將硬幣扭曲仿佛它們是紙質一樣”。另外，兩者都有外國血統(tǒng)。本迪科一出場就被稱為阿拉諾 （Alano） 犬，也就是大丹犬，但“Alan”這個詞也意味著“Alans（阿拉斯人）”。阿拉斯人是日耳曼人的一支，于5世紀入侵意大利，短暫統(tǒng)治過西西里島。據(jù)說阿拉斯人“頭發(fā)發(fā)黃，眼睛兇悍”，薩利納親王就是如此。盡管他是一個驕傲的西西里人，但他是日耳曼人的后裔，不僅擁有“白皙的皮膚和淺色頭發(fā)”，還有兇狠的目光。

當然，對蘭佩杜薩來說，“外來者”本身并不是錯。在過去的2000多年中，西西里島遭到了許多外來民族的入侵，每一個民族都試圖使這個島嶼“變得更好”。問題是，每一個外來者都被西西里島本身打敗了。正如親王解釋的那樣，“粗暴的景觀”和“嚴酷的氣候”使西西里人遭受折磨。這使他們討厭行動，厭惡改變，因此，那些以統(tǒng)治者身份來到島上的人被“憎惡和誤解”。島民對外來者的藝術和文化懵懂無知，不愿意對他們納稅，厭惡他們的存在。因此，那些外來者很快就陷入了無所作為的狀態(tài)，他們的本性也開始淪落……

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豹》劇照。這部1963年拍攝的電影堪稱經(jīng)典。

西西里島對外來入侵者的折磨，所產(chǎn)生的后果之一是讓他們的品性和文化開始腐化。坦率地說，從薩利納親王身上，這一點好像并不明顯。他是一個虔誠的人，每天祈禱。他還是一位博學的天文學家，得到了索邦大學的認可，這讓他感到自己超越了西西里生活的骯臟混亂。他無休止地擔心波旁君主制的命運，并認為自己是忠誠的臣民。

本迪科的行為則似乎與主人形成鮮明對比。當親王為未來擔憂時，本迪科的舉止則完全符合我們對一只狗的認知。盡管它忠誠而多情，但它為了追求塵世的快樂處處犯錯。它奔赴花園，在植物中四處掃蕩，毀了大片康乃馨，破壞了樹籬并阻塞了下水道。

實際上，親王的行為就像他的狗一樣不負責任。就在本迪科破壞花園的幾小時后，薩利納親王出發(fā)前往飽受戰(zhàn)爭折磨的巴勒莫市。在那里，他既沒有捍衛(wèi)國王的權益，也沒有像自己的外甥那樣加入“叛亂分子”，而是將自己的時間花在了一個名叫瑪麗安妮娜的農民女孩身上，這讓他的妻子大失所望。親王的行為加速了波旁王朝的衰落，毀了西西里島這座大“花園”。

只會吠叫，不會咬人

加里波第登陸西西里后，親王和他的家人離開巴勒莫，前往他家的鄉(xiāng)村莊園居住。在那里，他接待了當?shù)氐膬蓚€租戶，他們?yōu)樗麕砹艘恍嵨镒饨穑渲杏?只雞，爪子被綁住倒掛著。這時本迪科湊過來嗅來嗅去，那些雞“帶著恐懼扭曲成一團”?？吹竭@兒，薩利納親王想，這種恐懼多愚蠢啊。盡管本迪科看上去很兇悍，但實際上非常溫柔，根本不會碰那些雞。薩利納親王沒有意識到的是，本迪科的舉止正是他與租戶們在一起時的典型表現(xiàn)。租戶們很敬畏他，但實際上他對他們太過柔和。很多時候，他還會忘了索要租金，而他日益增長的軟弱已經(jīng)使他失去了應得的尊重。

正是由于與本迪科的相似，親王陷入了財務困境。他不禁將自己不斷增加的債務與市長唐·卡洛格羅不斷增加的利潤進行比較。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更狠，但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盡管他幫助安排了外甥的婚姻，但他像本迪科一樣，意識到與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家庭結盟會損害貴族的尊嚴。內心深處，親王知道自己錯了。所以當市長的女兒安琪莉卡來拜訪時，盡管所有人都表示出欣喜——假意或真心，惟有本迪科“一反常態(tài)，顯得冷漠而孤獨。它躲在一個托架下，喉嚨里不斷發(fā)出低沉的咆哮”。

西西里島已經(jīng)嚴重腐蝕了親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錯失了最后一次重獲生機的機會。當新政府的代表來提議他擔任參議院議員時，他最初很受誘惑。 然而這時本迪科進來了，嗅了嗅來人，然后就在窗下睡著了，親王也被同樣的舒適感所征服，最終放棄了出仕。

在小說的最后，半個世紀過去了，貴族衰亡的命運已經(jīng)顯而易見。本迪科再次出現(xiàn)時，這只大丹犬已經(jīng)死了45年，如今是個標本，藏在臥室的一角。正如親王的女兒、老小姐貢切達所說，它是讓人懷舊的對象。但它也標志著這個家庭有多么衰敗。親王的外甥唐·克雷迪和其妻子是新政權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但是貢切達姐妹則生活在過去的破爛中。最終，貢切達下令將本迪科扔掉，一起扔掉的還有她對父親的緬懷。

然而，當本迪科的尸體從窗戶掉到下面的院子里時，風似乎使它復活了：它飛翔在空中，剎那間重現(xiàn)了它的形態(tài)。人們好像看見一只長胡子的四足動物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右面的前爪向上舉著，似乎在祈禱。后來，它一下子就無聲無息地落到了一堆暗綠色的塵土上。

蘭佩杜薩無法原諒西西里貴族自己導致的衰落命運，但最后，他似乎相信，除此之外，他們別無他途。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