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藍
2019年,也就是新冠肺炎疫情下世界完全關閉邊境的前一年,喬治就知道他必須離開危地馬拉,因為這片土地對他很不利,5年來幾乎未下過雨。后來下雨時,喬治將他最后的種子播撒到地里,玉米生發(fā)出了健康的綠色莖稈,似乎還有一線希望,直到一場毫無預兆的洪水襲來。喬治進到水齊胸深的地里,尋找還能吃的玉米,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決定孤注一擲,把自己和妻子、3個孩子一起住的鐵皮頂小屋賣了,將得到的區(qū)區(qū)1500美元投入到了秋葵的種植上,但是洪水過后又是干旱,一切都死掉了。喬治知道,如果他不離開危地馬拉,可能會永遠地失去家人。
盡管近年來成千上萬的危地馬拉人向北流往美國,但在喬治所在的區(qū)域,一個叫做上韋拉帕斯的省,相較覆蓋著咖啡種植園和茂密干燥森林的險峻山脈,更多的是廣闊平緩的山谷,居民們大多還是留了下來。然而現在,經過一連串無情的打擊——干旱、洪水、破產和饑餓,他們也開始逃離。
引發(fā)此地災難的奇怪天氣現象——干旱和突然的暴雨模式被稱為“厄爾尼諾”,隨著全球變暖,會發(fā)生得更加頻繁。危地馬拉許多半干旱區(qū)很快會像沙漠一樣干燥。研究人員預計,到2070年,喬治所在省的一些主要農作物產量將下降近三分之一。
科學家已經學會以驚人的精確度在世界范圍內預測這些變化,然而直到最近,人們對這些變化會對人類造成的影響依然知之甚少。
2007年11月,以對不平等問題的統(tǒng)計工作而著名的勞動經濟學家艾倫·克魯格走進普林斯頓大學領軍氣候地質學家邁克爾·奧本海默的辦公室,問他是否有人嘗試量化過氣候變化會導致人們遷移的方式和位置。這年早些時候,奧本海默幫助撰寫了聯(lián)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報告,該報告首次深入探討了氣候變化可能會如何導致全球大量人口背井離鄉(xiāng)。盡管這份報告具有開創(chuàng)性——聯(lián)合國憑借此項工作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的認可,但它涵蓋的學科在很大程度上是彼此孤立的。人口學家、農學家和經濟學家都在各自獨立地研究氣候變化,但要了解移民問題,就必須讓他們通力合作。
奧本海默和克魯格(都于2019年去世)開始一起探究經濟學家通常使用的工具是否能讓人們深入洞察環(huán)境對人類移民決定的影響。他們研究了墨西哥的統(tǒng)計關系,例如,人口普查數據、農作物產量和歷史天氣模式之間的關系,以試圖了解那里的農民如何應對干旱。這些數據幫助他們創(chuàng)建了一個衡量農民對環(huán)境變化敏感性的數學方法,使克魯格可以使用與評估財政政策相同的方式來模擬未來移民。
在墨西哥與危地馬拉的邊界河蘇奇亞提河( S u c h i a t eRiver),許多來自危地馬拉、洪都拉斯、薩爾瓦多等地的中美洲非法移民付給向導幾美元作為旅費,乘坐這種綁著輪胎的木板“船”偷渡過河進入墨西哥。
他們的研究發(fā)表在2010年的《美國科學院院報》上。研究發(fā)現,墨西哥在干旱時期向美國移民的人數激增,并預測到2080年,那里的氣候變化可能驅使超過670萬人向美國南部邊境地區(qū)遷移。奧本海默說:“這是計量經濟學模型在氣候遷移問題中的首次應用之一?!?/p>
建模是一個開始,但它是地方性的,而不是全球性的,并且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疑問,比如,文化差異如何導致不同的結果,更大區(qū)域范圍內人口如何發(fā)生變動。它招致了爭議,并引發(fā)了氣候變化懷疑論者的強烈批判,他們抨擊建模工作是建立在“脆弱假設”基礎上的“猜測”,認為模型無法將氣候變化的影響與決定人類決策和遷移的所有其它復雜影響分開。這一觀點最終引起了移民研究者的關注,他們中的許多人仍舊不愿意建立精確的移民數據模型。
但對奧本海默和克魯格來說,將這種公認的但尚未定型的威脅具體化的風險似乎值得一試。奧本海默在2010年寫道:“如果其他人有更好的方法來估計氣候變化對移民的影響,他們也應發(fā)表出來?!?從那以后,奧本海默的方法開始普遍,另有十幾項研究將計量經濟學模型應用于與氣候相關的問題。研究普遍發(fā)現,氣候很少是移民的主要原因,但它幾乎總是一個“惡化劑”。模型顯示氣候移民會占到總數的5%。并且,對氣候變化和移民的不同政治反應,將會導致截然不同的未來。
建模工作的重點不是提供精確的數值預測,而是提供了對未來可能的一瞥。眾所周知,人類活動很難建模。近來數月,新冠病毒大流行對人類扭轉可預測且已預測到的災難的能力做了一次“測試”。美國失敗了。唯一減輕大規(guī)模氣候移民不確定性的方式是做好準備,而這種準備需要更清晰的設想——人們可能在何時去往何地。
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人們生活在狹窄的溫度范圍內,在氣候支持食物豐產的地方。但根據《美國科學院院報》最近發(fā)表的一項開創(chuàng)性研究,未來50年,地球的溫度上升可能會比過去6000年的總和還要大。到2070年,像撒哈拉這樣現在覆蓋地球表面不到1%的極熱地區(qū),可能會覆蓋近五分之一的土地,有可能使每3個人中就有1個人生活在人類繁衍生息數千年的氣候帶之外。
?美國得克薩斯州埃爾帕索(El Paso)的邊境口岸。這座高架橋連接著埃爾帕索地區(qū)與墨西哥城市華雷斯。目前,已因為疫情關閉。
北非的薩赫勒地區(qū)的干旱已經造成超過10萬人死亡。聯(lián)合國的研究人員估計,這片地區(qū)大約65%的可耕地已經退化。
人們已經開始逃離。世界銀行指出,在東南亞,越來越不可預測的季風降雨和干旱使得農業(yè)生產更加困難,有800多萬人已經向中東、歐洲和北美方向遷移。在非洲的薩赫勒地區(qū),由于干旱和普遍的農作物歉收,數百萬農村人口涌向了沿海地區(qū)和城市。如果炎熱氣候導致的逃離現象達到目前研究所表現的規(guī)模,將會刻畫出世界人口的新版圖。
移民問題研究人員發(fā)現,氣候影響的細微“蹤跡”無處不在。敘利亞戰(zhàn)爭前,干旱促使許多敘利亞人涌入城市,加劇了緊張局勢,導致不滿情緒上升;農作物損失導致失業(yè),引發(fā)了埃及和利比亞的“阿拉伯之春”事件;甚至可以說,英國脫歐也受到隨后戰(zhàn)爭帶來的移民涌入歐洲的連鎖反應的影響。所有這些都與200萬人的流動有關。涉及食物短缺、水資源短缺和氣候變熱,大規(guī)模遷移的潛在可能性似乎被無限放大。
在從橫跨非洲大陸的毛里塔尼亞到蘇丹的9個國的薩赫勒地區(qū),異常的人口增長和急劇的環(huán)境惡化正在使沖突白熱化。過去很可能是由氣候變化造成的干旱,已經造成超過10萬人死亡。這片擁有超過1.5億人口并且還在持續(xù)增長的地區(qū),正受到快速沙漠化、更嚴重的水資源短缺和森林砍伐的威脅。聯(lián)合國的研究人員估計,大約65%的可耕地已經退化。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氣候研究員和經濟學家所羅門·向表示,他深感擔憂的是,非洲向后氣候變化文明的過渡會“導致人口不斷外流”。
南亞的情況類似,那里居住著全球近四分之一的人口。世界銀行預測,該地區(qū)將很快成為世界上糧食不安全程度最高的地區(qū)。世界銀行發(fā)現,雖然大約850萬人已經逃離——主要在波斯灣地區(qū)重新定居,但可能很快會有1700萬至3600萬人背井離鄉(xiāng)。如果以過去的模式作為衡量,許多人將定居在印度的恒河流域。到本世紀末,那里的熱浪和濕度將會變得非常極端,沒有空調的人將無法存活。
盡管人類遷移方式難以預測,但有一個趨勢明顯:世界范圍內,因食物短缺拋棄農地逃離的人們傾向于涌入城市,城市很快會變得擁擠不堪。人們搬到城市是因為它們看起來像一個避難所,高樓和政府的存在提供了秩序的表象以及財富的幻影。然而,隨著快速城市化帶來的挑戰(zhàn)迅速堆積,這些城市也很容易成為陷阱。
目前,地球人口的一半以上居住在城市地區(qū),但世界銀行估計,到本世紀中葉,這一比例將達到67%。在短短10年內,五分之二的城市居民(全世界20億人口)將生活在貧民窟。紅十字國際委員會警告說,未來世界96%的城市增長將發(fā)生在世界上一些最脆弱的城市,這些城市已經面臨著更大的沖突風險,而政府卻無力應對。
據聯(lián)合國預測,擁有640萬人口、中美洲人口最稠密的國家薩爾瓦多,到本世紀中葉將有86%的城市人口。薩爾瓦多的農村將像危地馬拉的農村一樣排空。大部分增長將集中在城市的貧民窟郊區(qū),像圣馬科斯這樣的地方,那里的人們住在上萬幢搖搖欲墜的建筑里,許多沒有電或淡水。在這里,疫情暴發(fā)之前就很難找到好工作,貧困、犯罪率、家庭暴力在增加,日益惡化的衛(wèi)生條件帶來更多疾病威脅。在薩爾瓦多部分地區(qū),進行勒索和招募的黑幫團伙成員人數超過警察人數,有的比例為3 : 1,他們使圣薩爾瓦多成為世界謀殺率最高的地方之一。
墨西哥最大的移民拘留中心之一Siglo XXI,位于距離危地馬拉與墨西哥邊界的蘇奇亞提河(SuchiateRiver)7英里處。2019年初,這個有960個床位的拘留中心大多是空的,因為墨西哥接納路過的移民。但是到了3月,隨著美國加大壓力阻止中美洲人到達其邊境,墨西哥已經開始拘留越境進入其領土的移民,在這個靠近塔帕丘拉市的地方扣下了近2000人。4月25日,被囚禁的移民制服了警衛(wèi),打開了大門。1000多名危地馬拉人、古巴人、薩爾瓦多人、海地人等沖進了塔帕丘拉市的夜晚。
2019年期間,德克薩斯州埃爾帕索市的邊境口岸人山人海,高峰時一天內就有4000多名移民。埃爾帕索與墨西哥城市華雷斯相連,它們之間唯一的障礙,是在快枯竭的格蘭德河上的混凝土高架橋和生銹的鋼制邊界圍欄。 對一些移民來說,這個地方就是伊甸園。但是埃爾帕索也是一個酷熱和缺水的地方,也在氣候危機的“前線”。
對氣候變化的最自然和最基本的適應莫過于遷徙,這推動了最早的智人從非洲走出。正如聯(lián)合國國際移民組織一位官員稱,“流動性就是彈性。”每一個允許人們靈活決定居住在哪兒的政策,都有助于讓他們更安全。
但跨境遷移并非必然。比如聯(lián)合國糧食計劃署幫助薩爾瓦多農民建造灌溉溫室的努力大幅減少了作物損失,提高了農民收入。這種努力不能逆轉氣候變化,但它可以贏得時間。最壞情況是:美國和其他國家拒絕接受移民,也未能在國內幫助他們發(fā)展現代化的農業(yè)和水利基礎設施。將會有更多的人因炎熱、饑餓、糧食和水不安全帶來的緊張局勢造成的沖突而喪生,這也會令美國和歐洲國家陷入困境。
根據現在可預計到的,隨著氣溫每升高1℃將有大約10億人被擠出人類已經生活了數千年的區(qū)域。相信像國家圍墻一樣脆弱而短暫的東西可以成為抵御地域歷史潮流的有效盾牌是危險的想法?!叭绻覀儾桓挠^態(tài)度,我們將像救生艇上的人一樣,毆打那些試圖爬進去的人。”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