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仇

彭霖山

在荷花市郊外的城鄉(xiāng)接合部，公路邊上有家“天虎酒家”，這些年生意做得特別紅火，就連城里的人都經(jīng)常舍近求遠(yuǎn)開著小車光顧。要問這生意火爆的奧秘，只要看一眼豎在廳堂正中菜譜牌上的三個大字“蛇鮮吃”便知道，這是一家專門經(jīng)營山珍的餐館。

再細(xì)瞧，還有幾行小字介紹吃法：“一蛇三吃”“一蛇五吃”“龍虎斗”“龍鳳呈祥”等，可謂花樣翻新，吃法多樣。且不要說品嘗，單瞧這菜譜就讓你垂涎欲滴。嘗過鮮的就更不用說了，有的形容就像吸毒上了癮，三天兩頭朝這店里跑，即使囊中羞澀無錢買單，聞聞充溢在店中的香味也滿足了。故而有人編了段順口溜：“天虎酒家蛇鮮吃，香飄四海人人知，平生能嘗一次鮮，不枉人間過一世！”瞧，食客的評價如此夸大其詞，也就難怪生意火爆了。

然而，就是這么一家生意興隆的酒店，這天卻突然貼出告示，宣布暫停營業(yè)一個星期。食客們不明其故，紛紛打聽原因，才知店里貨源告罄，店老板段天虎親自進(jìn)山攬貨去了。貨源緊缺的原因，主要是由于食蛇者日益增多，收購價格一路飆升，鄉(xiāng)民受利益驅(qū)使大肆濫捕，幾乎將蛇子蛇孫滅絕，造成物以稀為貴?！疤旎⒕萍摇鄙庠脚d旺，貨源就越緊張，盡管打出高價，最后還是空了倉，老板段天虎只好親自出馬了。

段天虎貌不驚人，正值不惑之年，普通百姓一個，只不過近些年靠經(jīng)營“蛇鮮吃”發(fā)跡后，才有了點兒小名氣。他的發(fā)跡主要是靠祖?zhèn)鞯膬墒纸^技：一是烹調(diào)，一是捕蛇，二者相輔相成。段天虎是從深山老林里的“捕蛇世家”闖出來的，早些年間祖輩都是靠捕蛇為生。段天虎這一代腦子變聰明了，他學(xué)會了烹調(diào)技術(shù)，開起了蛇館，巧妙利用它發(fā)了大財。

“玩火之人死于火，玩水之人死于水?！边@是老輩人流傳下來的一句諺語。段天虎剛出道時一直沒有忘記父親臨終時的囑咐：“蛇是有靈性的動物，報復(fù)性極強(qiáng)，切忌將它們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否則，就會大禍臨頭，危及自身！”父親一生捕蛇，最后死于一條毒蛇之口。盡管他有祖?zhèn)鞯慕^好蛇藥，可那天外出走親戚時偏偏忘記帶在身上，結(jié)果在回家的半路上被毒蛇咬傷，毒性發(fā)作，回天無力，在氣息奄奄中斷斷續(xù)續(xù)哀嘆：“我這輩子捕殺山獸太多，活該要遭報應(yīng)。這是冤家索命來了，天意啊，天意！”

段天虎吸取父親的教訓(xùn)，經(jīng)營餐館后放棄了捕蛇。但在殘酷的行業(yè)競爭中，他很快就陷入被動，幾乎被擠垮。就在這時，他突然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別出心裁地專門經(jīng)營起食蛇餐館，生意越做越紅火，盤子越做越大。越有越貪，賺了十萬想百萬，賺了百萬想千萬，段天虎巴不得這嶺上山下的所有山珍都化作他囊中的鈔票，讓他成為一個千萬、億萬富翁。利欲熏心使他將父輩的教訓(xùn)置于腦后，忘得精光。所以，當(dāng)四鄉(xiāng)八寨的蛇都被捕盡吃絕后，段天虎就親自出馬了。

僅五天時間，段天虎依仗祖?zhèn)魃咚幍臒o比威力，果真從深山老林里捕來了上百條長短和花紋各異的有毒蛇和無毒蛇，其中有條渾身烏黑的大蛇。據(jù)段天虎吹噓，捕蛇毫不費力，只要將蛇藥撒在自己身上，一旦毒蛇近身，聞到藥味，便會全身疲軟，寸步難行，這條烏蛇就是這般手到擒來的。

次日，這條烏蛇便被裝進(jìn)一只鐵籠里放在大廳，旁邊用白紙寫出告示，凡有意品嘗烏蛇者，可預(yù)訂。一時間引來很多人，食客們在觀摩這條烏蛇后，果然激起食欲，盡管價格昂貴，依然爭先恐后，不消半天工夫就訂購一空，后來者只有干瞪眼。

這條烏蛇不知是被圍觀者嚇的，還是讓段天虎的蛇藥麻翻了，只是可憐兮兮地將頭埋在彎曲著的長長身體里，一動也不動，渾身散發(fā)出刺鼻的腥臭味，仿佛死了一般。有人用棍子朝鐵籠里猛搗兩下，它才抽搐一陣，證明它還活著。

兩天之內(nèi)就要將烏蛇“驗明正身”了，段天虎吩咐員工，不要再供給它吃喝。烏蛇一天之內(nèi)瘦了一圈。當(dāng)段天虎從鐵籠旁邊經(jīng)過時，烏蛇突然將頭抬起來，雙眼惡狠狠地盯著段天虎，射出一束陰毒仇恨的綠光。段天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他狠狠地朝烏蛇啐了一口，叱道：“孽畜，你死到臨頭還逞什么威！明天瞧老子怎么剮了你！”

當(dāng)天晚上，餐館打烊后，段天虎照樣獨自炒了兩盤小菜，端進(jìn)一間雅座內(nèi)，自斟自飲起蛇酒來，不知不覺便有了幾分醉意。正要起身，突然見門口站著一個烏黑大漢，橫眉怒目地盯著他。段天虎倏地一驚，厲聲喝道：“你是什么人？為何半夜闖進(jìn)我餐館來了？”烏黑大漢咬牙切齒欲撲上來，卻又像被一道無形的封鎖線制約著，只得恨恨連聲地咒罵道：“段天虎，你還我兒子！”段天虎不明其故，勃然大怒：“何方混賬小子，跑到此間撒野來了，找死！”正要揮拳迎上去，只聽“嘩啦”一聲響，急忙睜眼一瞧，原來自己做了個夢，夢中將兩只菜盤打翻在地摔碎了?；叵雺糁械那榫?，段天虎無端感到一陣驚恐，這烏黑大漢素昧平生，怎么找自己尋仇來了？還口口聲聲“還我兒子”，他兒子究竟是誰？難道我段天虎殺了人不成？正暗自疑惑，忽聽大廳里有人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不得了，不得了！那條烏蛇不見了！”

段天虎聞聲大吃一驚，急忙跑出去一瞧，那條烏蛇果然不見了。段天虎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仔細(xì)上前察看，這才發(fā)現(xiàn)鐵籠一角的邊沿處斷了一根粗鐵絲，烏蛇瘦了一圈的身子正好從這缺口處鉆了出去。段天虎勃然大怒，將圍在身邊的員工一個個罵了個狗血淋頭。有人便提議，這烏蛇潛逃的時間不長，也許就潛伏在周圍，何不連夜四處尋找，也許還能捕捉回來。段天虎點點頭，他給每人發(fā)了一包祖?zhèn)鞯纳咚幾鲬?yīng)急之用，然后眾人打起火把四散去找蛇。

剩下段天虎一人獨守店門。他坐臥不寧地背著雙手在大廳里踱來踱去。烏蛇的失蹤，不僅造成巨大的經(jīng)濟(jì)損失，更重要的是給段天虎增添了沉重的心理壓力。他隱隱約約地覺察到，這條烏蛇一定會對他進(jìn)行瘋狂的報復(fù)。尤其是剛才做的那個稀奇古怪的夢，仿佛更是對他的嚴(yán)厲警告。也許那個烏黑漢子就是烏蛇的化身，如果不是身上帶著祖?zhèn)鞯纳咚?，?dāng)時它極有可能撲上來要了他的命。阿彌陀佛，是自己的祖宗救了兒孫?。?/p>

在焦慮不安中熬過了一個時辰，段天虎感到有些疲倦。他到浴室洗了個澡，這才覺得頭腦清醒了一些。他踱進(jìn)大廳等待員工的消息。就在段天虎剛剛跨過門檻時，忽覺迎面冷風(fēng)嗖嗖，倏地只見墻角暗處一束綠光熒熒，陰森可怖。段天虎頓覺頭頂一炸，心驚膽戰(zhàn)，急忙將身子一扭藏在旁邊的一口大水缸后。這水缸是盛蛇湯用的，上面還有缸蓋。只見綠光開始移動，緩緩游上前來。段天虎暗叫一聲，“不好！”，急忙用雙手移轉(zhuǎn)缸蓋，按住缸沿，縱身一躍，迅速跳進(jìn)了缸內(nèi)。就在這時，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嗖”的一聲，一個巨大的身形躥到大水缸邊，正是那條失蹤的烏蛇。段天虎瞧了個仔細(xì)，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身子一蹲，將那個缸蓋牢牢地蓋在缸口。幸好缸內(nèi)只有半缸蛇湯，否則，豈不要活活淹死在里邊！

缸中漆黑一團(tuán)，此刻，黑暗中的段天虎又悔又恨，連聲咒罵自己該死！何故？原來他自從經(jīng)營這蛇館以來，祖?zhèn)鞯纳咚帍牟浑x身，一旦毒蛇聞到這藥味就會老老實實，任你宰割?？善珓偛畔丛鑼⑸砩铣錆M臭汗的衣服換下時，竟忘記把蛇藥裝在剛換的衣服口袋里了，這豈不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給了烏蛇復(fù)仇的機(jī)會！可笑的是，烏蛇偏偏也犯了個同樣的錯誤，它早被這蛇藥嚇怕了，所以剛開始見了仇人一直在遲疑，不敢貿(mào)然上前。這就給了段天虎逃生的機(jī)會。所以，當(dāng)烏蛇撲上來時，段天虎已藏在缸內(nèi)。這下烏蛇就成了老虎吃刺猬——無處下口了。烏蛇沒逮住仇人，只好將身子緊緊箍在缸腰間，企圖將水缸箍破再收拾仇人。大水缸硬實堅固，但還是發(fā)出“扎扎扎”的響聲，似乎隨時都會破碎。水缸里的段天虎嚇得心驚膽戰(zhàn)，惶恐不安，急得直叫嚷：“誰來救我？誰來救我？”

就在這時，從門外涌進(jìn)來一群人，正是追蹤烏蛇的餐館員工們。當(dāng)他們奔入大廳發(fā)現(xiàn)水缸上的烏蛇時，無不大驚失色，其中有個反應(yīng)快的迅速從身上掏出蛇藥一撒，頓時空氣中彌漫出一陣香味。只見烏蛇像中了蒙汗藥一般，纏在水缸上的身子一松，“啪”的一聲沉重地摔在地上……

烏蛇束手就擒，段天虎死里逃生，全體員工皆大歡喜。這時，天已透亮了，段天虎比任何人都高興，不僅撿回了一條命，還挽回了一筆經(jīng)濟(jì)損失。所以一大早，他就在門口焚香燒紙拜謝天地和祖宗，然后親自手執(zhí)利刃，將烏蛇從鐵籠里拖出祭刀。只見他精神抖擻，紅光滿面，右手操利刃，左手按住烏蛇的頭，一聲怪號之后，只見一道寒光閃過，烏蛇的頭一下滾落在地。然后他扔下利刃，雙手一扯，那張巨大的蛇皮便被剝了下來。再將血淋淋的蛇身掛在一個尖釘上，開膛破肚，骨肉兩分。這一系列動作十分漂亮精彩。接著，他又取出那枚綠色的蛇膽，扔進(jìn)身邊的酒盅內(nèi)，再端在手中，仰頭一口吞下，連聲高呼：“痛快！痛快！”

誰知樂極生悲，段天虎只顧連呼“痛快”，卻忘了腳下的蛇頭依然雙眼大睜，嘴未閉攏，一副怒目看蒼天的樣子。狂熱中的段天虎無意間左腳踩著了蛇頭，要命的是他穿的是拖鞋，裸露在外面的大腳趾竟被蛇頭狠狠咬住了。段天虎頓時大叫一聲，驚惶失色，急忙操起利刃將大腳趾一刀砍了下來，然后迅速從身上掏出蛇藥涂上，包扎妥當(dāng)，這才轉(zhuǎn)危為安。他想不到烏蛇被砍頭破腹后，竟還會如此尋仇，恨得他操起家伙將蛇頭砸了個稀巴爛，邊砸嘴里邊狠狠地罵道：“孽畜啊，孽畜，你如今身首異處，尸骨不全，還能來報仇么？”

數(shù)天以后，段天虎在斬殺烏蛇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那根斷腳趾，竟然腫得像小饅頭一樣大，烏黑賊亮。他隨手撿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朝這“饅頭”一捅，只聽“撲”的一聲，黑水四濺，直撲段天虎面門，濺得滿頭滿臉。

當(dāng)天晚上，段天虎睡在床上直發(fā)高燒，睡夢中不住呼喚著：“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救命啊，救命啊……”次日起床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開始糜爛，散發(fā)出一種奇臭。段天虎急忙上醫(yī)院調(diào)治。誰知連著吃藥打針全都無效。就這樣拖延月余，最終久病不愈，段天虎在痛苦中死去。

三個月后的清明節(jié)，這天，段天虎的家人去祭掃新墳，發(fā)現(xiàn)墳堆上有不少圓洞，洞壁光溜溜的，其中還有一個碗口粗的洞穴。家人祭掃后，回家與旁人一說，眾人議論紛紛，都說墳堆上的圓洞是蛇穴，十有八九是段天虎死后，烏蛇的子孫心猶不甘，繼續(xù)尋仇。幸虧段天虎已經(jīng)火化，要是土葬的話，恐怕尸首全都會被這些孽畜啃光食盡。于是，人們在驚呼聲中，又暗自默默嘆息。

選自《民間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