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三峽移民新縣城巴東對岸的居民正在修建新房,三峽新景觀帶動了房屋買賣生意。 黎明 ? 攝
2007年,宜昌秭歸三峽大壩前,幾個青年在大壩前的屈原廣場玩耍?!±杳鳌? 攝
大多數(shù)拍過三峽工程的攝影師此后再沒經歷過那樣波瀾壯闊的場面。2002年,第一次拆除爆破在古城奉節(jié),攝影師顏長江在場,山坡、房頂、江灘上密密麻麻站了幾萬人。鎮(zhèn)政府大樓最先起爆,煙塵騰起,火電廠的煙囪斷成幾截,倒入霧中。整個過程不到10秒。
他感到歷史就在眼前發(fā)生,如同一本史詩,一部場面浩大的電影。“那個時候你才會真的認為,人的命運像命運?!?/p>
大樓拆剩骨架,人們敲打鋼筋,一噸可以賣上千元。廢墟之上,一位老太撥弄磚塊,對顏長江說,“這是我的屋”。她對拆遷補償不滿意,一直不答應,等到孫子生病住院,她去陪護,回來一看,房子已經推平了?!罢l知道祖宗可能還有什么寶貝埋下了喲! 現(xiàn)在挖也挖不成了?!彼砬榇魷刈吡?。
汶川地震后,攝影記者晉永權去了災區(qū),同行問他為什么看上去無動于衷。他說拍三峽的那些年,從大壩到重慶沿江630公里,“所有的東西都要坍塌”。
等待淹沒的11座縣城、277個鄉(xiāng)鎮(zhèn)、1680個村,沿岸都是廢墟和垃圾。一群人拿著噴霧桶給垃圾場消毒。“這幾個人怎么弄得了? 千年累積的垃圾堆,這個時候都要處理,沒人去翻動它,翻動不了?!睍x永權說。
2000年,晉永權到三峽的當晚,首批外遷移民第二天就要啟程。夜里沒人睡覺,親戚們趕來送別,四處是哭天喊地不肯走的人。五天五夜,“江渝九號”載著639個重慶云陽人,開往上海崇明島,順利的話,永遠不再回來。
船拋錨在了江面上。和后來晉永權跟拍的很多次移民之路一樣,途中并不順利,有人情緒激動要跳江,有人到地方不肯下船,有人因船上伙食貴而鬧起事來。甚至有一次,一位老人身體不支倒在他面前直接死去了。
“把人連根拔起搬到另一個地方,看似平靜、結構特別堅固的這么一個社會,突然之間斷裂了?!睍x永權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為了記錄21世紀初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世界各地的攝影師都趕往三峽,為它拍下最后的影像。走在三峽,人們遠遠看見抱著相機的人,會跑上前來迫不及待訴說自己的故事?!懊總€人都非常急切,非常焦慮。”顏長江形容,那是一種悲欣交集的狀態(tài),所有的人性和命運在此展開,既有告別的悲傷,也有“最后的癲狂”。
二十年來,一切沉入江底?!昂髞淼竭^這里的人,如果不了解這段歷史,那只能得出結論,一切似乎從未發(fā)生過?!睍x永權感慨,“許許多多這樣的故事,在這長江兩岸像煙塵一樣,升騰又消散。很快便無影無蹤。在歷史的長河里,個體的命運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絕不會因生活的危險而懼怕生活”
即便在消失之前,庫區(qū)大大小小的麻將館依然滿座。晉永權回憶,走到哪兒都是麻將聲,日子照過?!澳憔蜎]點憂傷感嗎? 吵得不行。這實際上也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狀況?!?/p>
就連坐船的一會兒功夫,也要支起桌子來一輪。在木洞鎮(zhèn),顏長江搭船渡江,一位產婦堅持不到河對岸,娃兒就生下來了。孩子沒地方放,就被放在麻將桌上。
顏長江生于秭歸——三峽邊的山城,父親為他起名“長江”,意思是俯瞰峽江而終歸大海。他相信就算不是大壩拆遷,三峽人也隨時處于“戰(zhàn)斗狀態(tài)”,“長江隨時充滿著危險,在泰山壓頂?shù)臅r候打麻將、打牌、嗑瓜子,絕不會因生活的危險而懼怕生活”。
大壩修建后,139.76萬人搬離家園,16.6萬人遷移到外省市。一位就地“后靠”的農民告訴顏長江,水淹上來后,仍會守在這里,守到老人過世,“最不習慣的是看不到大河了!”
每次組織外遷移民都在七八月,農閑時節(jié),又是放假,只是天氣“要了命的熱”。2000年夏天,晉永權跟隨一家人,登上了“江渝九號”的五等艙。這是最低等的鋪位,窗戶有一半浸在水里。床板挨得緊,空氣不流通。
晉永權發(fā)現(xiàn),對于移民這件事,老年農民和年輕農民有截然不同的看法。雖然故土難離,但老年人大多認定,國家需要自己,就沒什么可討價還價的,一些人甚至為此滋生出幸福感和價值感。而青年人更多把修水庫看作公司行為,既然是公司,那就應該與他們協(xié)商,滿足他們的條件。
28歲的唐詩英和丈夫在鎮(zhèn)上賣肉為生,他們把剁肉刀裝進了行李。為了老人,他們不愿意搬,但七歲的女兒在一旁嚷著要看上海的大橋。他們一家子很幸運,首批移民經過了認真篩選,上海方面要求是“比較好的群眾,有發(fā)展?jié)摿Φ?、有素質的”,護送組的干部解釋為“覺悟高、表現(xiàn)好、無違紀違法不良前科、無超生”。
晉永權遇到的另一個女孩小米在廣東做小姐,掙錢回家蓋了村里最好的房子,第二年,要移民了,全都得拆掉,補助不比別家多。不過,移民這個新身份,讓她多少擺脫了職業(yè)身份的困擾,心里踏實了很多。“自己成了國家的移民,命運自然就與國家這個大靠山聯(lián)系在一起了”。小米毫無懼色地直視晉永權的鏡頭,一點也不拘著,攝影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后來見到她都要躲著走。
移民安置點是按照水位線來分配的。比如,如果住在145米的上和下,就要分別去往不同的省份,即使同屬一個家族,也必須要分開。對一些人來說,這意味著“一輩子都不會見著了”。
臨近搬遷,婚禮和葬禮都多起來了。新人趕緊結婚,戶口才能遷到同一個地方,父母也會勸:在家鄉(xiāng)把過場走了,給親戚朋友一個交代,以后出去誰也見不到,你們愛怎么就怎么樣。
巫山的古鎮(zhèn)里,有些老人不愿意離開,又不想拖累家庭,于是躲進山里。子孫們敲鑼打鼓,喊叫尋找,山上也能聽見。雙方有默契,不用真的找,只是用這種方式昭告天下,以示孝心,一家人都有面子。當?shù)厝烁嬖V晉永權,這是巴蜀隱秘的古風。
一位81歲的老人在家中平靜去世,按照遺愿,他要葬在175米處——恰好是蓄水的高度,往下就要被淹沒,兒女們?yōu)樗谀莻€巨大的標記旁找了一塊地方。
為了防止人們在淹沒前偷偷搬回來,很多人被安置在臨時點,房子要預先拆毀。在萬州,晉永權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坐在自家的廢墟上,周圍孩子都說,“他瘋了他瘋了!”據(jù)說他每天都回來,坐一整天,一聲不吭?!皩嶋H上,誰會關注這些對一個孩子的影響呢?”晉永權按下快門,少年茫然地轉過頭。
顏長江一行人走到云陽,六七個人把他們圍住,要反映問題,為他們安排食宿。他們帶他去見當?shù)氐娜舜蟠?,那是一位殘疾人,穿著背心,遞來材料。情況大致是拆遷過程中的補償不公,顏長江幫不上忙,只能假裝收下。
這段故事被顏長江寫進了書里。直到一年后,三峽開始蓄水,他再去云陽,整個縣城都在岸邊觀看大橋爆破。人群中,他又見到了那位人大代表,顫巍巍坐在小板凳上。他們打了招呼,無話可說,“他也知道我?guī)筒簧纤?,大家都很無奈”。
顏長江撕下書里寫到對方的那兩頁,塞到他手里,想告訴他,“他沒有任何問題得到解決,但不管在哪兒,有人留下了一點記錄。”人大代表拿著那幾張紙,愣在風里。這是顏長江沒有拍下的畫面。
“什么叫滄海桑田?”
淹沒之前,空氣里彌漫著莫名的混亂和躁動。晉永權住的賓館里有時只有他一個人,半夜來人卸窗戶、偷東西。
地下埋葬的棺木都要挖出來移走,否則蓄水完成,它們被水一泡,可能會漂零浮起,影響航道。為了鼓勵親屬們行動,政府給予獎勵。這催生了商機:有人開著小卡車,到處挖棺材,一百元一個,簽字走人。挖出來的尸骨送去火葬,再之后,連縣城火葬場也淹了,“那就誰也不知道弄哪去了”。
顏長江趕回家鄉(xiāng)秭歸的時候已經遲了,那幾天前炸的,變成了“陽光下灰撲撲的廢墟”。以前拍過的人們不知道四散去哪兒了,“來晚了”。在三峽他總覺得來晚了,水從東邊開始漲起來,他從東拍到西,有時候想回頭再拍,已經沒有了。
有一回顏長江和朋友去巫峽下段尋找碑刻,棧道一半入了水。船停在江心,朋友高聲問另一艘經過的漁船:“浪淘英雄碑還在不在? 浪淘英雄! 浪淘英雄!”顏長江想起電影《泰坦尼克號》最后的鏡頭:“還有人嗎? 還有人活著嗎……”
1996年,美國作家何偉來到涪陵,這座城市后來部分淹沒。每當他造訪白鶴梁,都會“為遠古的題刻和永恒的江河交匯而深深贊嘆”。但那里除了他通常沒什么其他游客,他發(fā)現(xiàn)涪陵的大多數(shù)人沒有時間、沒有興趣去參觀白鶴梁,“對于人和自然的關系也絲毫不用勞神費心”。
那是三峽工程論證和爭議最多的年頭,何偉在書里寫:“中國這個國家早就習慣了作出困難的抉擇,而這樣的抉擇可能美國人連想都沒有想過。”
法籍攝影師曾年也在1996年來到三峽,那時沒有高速公路,要從古老的盤山公路繞進去。建大壩、移民搬遷,“都在傳說,誰都沒當回事,因為還早著呢”。
2003年,三峽蓄水,曾年開始“玩命拍”。年輕時他曾在長江下游做水手,拍攝有一種雷厲風行的風格。當他還在奉節(jié),得知兵書峽的懸棺要從山上取下來,馬上搭上了最快一班飛艇,一路奔跑到現(xiàn)場。雖然拍到了,但這張照片沒有發(fā)表,他主要為國際媒體供圖,“對國際媒體來說不是個事兒,老外不懂這個”。
曾年看好了一座佛像石雕,給騎摩的的小伙留下電話,讓對方在水漲上來后通知自己。離開以后,打回去問,對方說“早著呢”。再打,已經遲了。他氣得不行,灰溜溜坐班船趕回去,叫人在中途停船,人家不肯,班船哪有說停就停的。
古廟下巖寺的守廟人楊志富正在打撈廟產,桌椅、錦旗、瓶瓶罐罐都漂在水里。這座廟的佛像是新修的,唐代古佛被楊志富在“文革”時率紅衛(wèi)兵打碎了。為了懺悔,他一直守著這座廟。楊志富幫曾年租了一艘漁船,近距離拍攝佛像。佛身已入了水,只有腦袋露在水面,臉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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