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你到了嗎?”7月31日下午2點59分,我收到趙德胤助理的短信,相約采訪的時間是3點。趙德胤非常守時,為了避免遲到,他會把家里的鐘表調(diào)快半小時。
此時我正狂奔在臺北三十幾攝氏度的大馬路上。
我還是遲到了幾分鐘,沖進約好的咖啡店,趙德胤正彎腰看著店里的宣傳單。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剃著一個平頭,周身透出一股安靜的氣息。但如果看過他的電影,就會知道,這個人的身體里,住著邊疆的野馬。
趙德胤祖籍南京,1982年出生于緬甸臘戌。臘戌,滇緬公路的終點,開車4小時就能抵達云南。16歲時趙德胤只身赴臺念書,幾乎是傾家蕩產(chǎn)湊到辦護照的錢和路費,全身只有200美金。
如今他定居臺灣,是各大國際影展的??汀?006年憑借大學畢業(yè)短片《白鴿》入圍釜山、哥本哈根等影展,2009年成為侯孝賢導演主導的第一屆金馬電影學院學員,爾后以黑馬之姿陸續(xù)拍出被譽為“歸鄉(xiāng)三部曲”的劇情長片《歸來的人》《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冰毒》,期間還執(zhí)導了紀錄片《挖玉石的人》《翡翠之城》。
厲害的是,這些進出釜山、鹿特丹、柏林、紐約翠貝卡、愛丁堡、瑞典等國際影展的電影,都以極小的成本、以打游擊和半即興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拍完。例如《歸來的人》,只花了人民幣10萬元左右。但不遜色于“大制作”,在趙德胤的鏡頭下,貧窮、毒品、戰(zhàn)亂、邊緣、絕境,每一個小人物的背后都背負著復雜而龐大的歷史,個體生命作為時代的沙塵,掙扎于溫飽與致富之夢中。
趙德胤的體內(nèi)仿佛藏著隨時準備爆發(fā)的能量和野性,只要給他一塊草原,他就能開拓出一片疆土。有了一定資金后,他的《再見瓦城》和《灼人秘密》,又分別進出威尼斯和戛納等影展。他的每一部電影都帶著“趙德胤式”的個人烙印,但他的每一部電影,又帶著不一樣的張力和創(chuàng)造力,生猛、魔幻、迷人。
我們從口音聊起,談到族譜—“世鴻其德文盛良昌”,趙德胤屬“德”字輩,“我們小時候要背100個”。
高祖父和曾祖父,因為修筑滇緬公路,從南京遷徙至云南。而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趙德胤的祖父跟著國民黨去了云南,但在國共內(nèi)戰(zhàn)之際,祖父這些小兵小卒,沒有能力和地位拿到前往臺灣的船票或機票。在亂世中顛沛流離,祖父跑到緬甸邊境一個名叫“黑猛龍村”的村落,和中國隔著一條兩三米寬的河流。
而他的外公和舅舅就沒那么幸運了,在戰(zhàn)亂的年代,外公帶著舅舅想要逃難到臘戌投靠女兒。明明已經(jīng)給過錢了,卻仍被不分青紅皂白的軍人抓走移送至仰光,也沒犯什么罪,就是逃難,一關18年。
臘戌第五區(qū),趙德胤的電影中常出現(xiàn)的地名,他出生的地方。臘戌總共有12個住區(qū),有約莫70%的華人?!靶r候華文學校鼎盛的時候,大大小小差不多有15間。”
不過,早期的華文學校其實一直處于“灰色”地帶。華文學校會有一個佛堂,當有中央首長來視察時,就說這是個佛堂,緬甸屬于佛教國家,這樣就不會被緝查?!捌鋵嵳彩潜犚恢谎坶]一只眼,但不會有人戳破。華人就在茍延殘喘地生存,維持自己的文化。”
情勢嚴峻的時候,趙德胤早上4點左右就要出門,5點左右到華文學校上課,8點之前結束所有課程,然后急急忙忙換上沙龍,沖到緬文學校。有一次,還因為遲到,被老師抓去打小腿。
不過,當年村落里華人很少去學緬文,一來不知道學了可以干什么,二來一心期盼著有朝一日得以回歸故里。趙德胤家也一樣,他的父親小學畢業(yè),自學中醫(yī)成為醫(yī)生,愛看書,祖父和父親都喜歡跟家人講歷史。家里有一本《唐宋詞100首》,從曾祖父一輩就流傳下來,“翻到爛了,很像我們家的武功秘籍”。
“警察可以隨便來你家,或者在路上查緝證件時,問你會不會緬文,不會就把你逮捕起來,亂扣一個罪名給你,把你關起來?!?/blockquote>然而,早期緬甸環(huán)境復雜,因為華人不會緬文,很容易被欺負?!熬炜梢噪S便來你家,或者在路上查緝證件時,問你會不會緬文,不會就把你逮捕起來,亂扣一個罪名給你,把你關起來?!北黄圬搼T了,趙德胤的父親覺得,家里一定要有個律師,這樣警察才不敢隨便去到家里,就堅持讓他同時去華文和緬文學校學習。
趙德胤在家排行老幺,他的英文名是“MiDi Z”,“MiDi”就是“咪弟”,家中最小的弟弟。因為家里窮,咪弟原本不會來到這個世界,在鄰居的勸說下,他才來到人世。咪弟也是家里最會讀書的孩子,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第一名,也于是,家人把希望都寄托在咪弟身上。
然而,“第一名”并沒有為咪弟帶來尊嚴。那時候家里太窮了,在一個所有人都亟需解決溫飽問題的社會,財富才能帶來尊嚴。而窮人想要翻身,無非三個途徑:販毒、挖礦、去國外打工。
咪弟的大哥1987年離開家里去挖玉礦,后來二哥和二姐陸續(xù)偷渡去泰國打工。而在一個邊境城市,毒品則是一種稀松平常的存在。
03 毒品
那是一長片茅草屋,蓋得非常扎實,有大約1500坪(1坪約等于3.3平方米),咪弟一家人就租住在這里。
母親是這家人的幫傭,幫人家做飯、洗碗,有時候甚至還幫忙全村的婚喪嫁娶,一個人做1000個人的飯菜。堅強、勤勞、健康,所以房東許阿姨很喜歡咪弟的母親,讓他們免費住在此地,平常幫忙照看房東的小孩就好。許阿姨是個寡婦,也是當?shù)氐拇蟆岸緱n”。
母親常常在這茅草屋的廚房里做小吃,炸豆腐、豌豆粉,每天早上3點起床,把報紙黏成紙袋,把小吃一份份放進去,騎著自行車送去給各個小吃攤?!白隽?0年,都只賺到買一包米的錢。”
在咪弟的記憶里,廚房里那張母親做炸豆腐的桌子,常常堆著滿滿的白色粉末。許阿姨拿著煉乳罐頭,一邊搖,一邊用木棒把白粉抹平。有一次,天快放亮之際,突然遇到警察來緝查,許阿姨迅速把白粉包起來,翻過茅草屋后面的籬笆,把白粉全部倒進湍急的河流里。而此刻,警察正越過房前層層的玉米田、果樹、豬圈,來到廚房,拿槍將所有人包圍。
能成為“毒梟”,也不光靠膽識,許阿姨的情人是警察局長,所以總是關關難過關關過。
母親一直不敢運毒,但有時候,許阿姨說自己要出遠門,去做更大的生意,就會讓咪弟的母親在家“做一點事情”—客人來了,把毒品拿給對方?!暗袝r候就會有人說我媽媽賣毒品,就會有警察來抓,然后許阿姨再找局長來解決,我就是在這種充滿戲劇性的環(huán)境下長大。”
1988年,咪弟一家的經(jīng)濟狀況越來越窘迫,母親只好加入運毒行列。把毒品放在大米里,從臘戌搭三天三夜火車把毒品運到茂崗,成功的話,就可以得到兩包米。兩包米,夠一個家庭吃兩個月。母親第一次運毒成功了,也成功拿到了兩包米。
第二次,許阿姨找了另外一個人和母親一起運毒,但那個人除了放在米里的毒品外,還自己打了一個鐵飯盒裝毒品。被人舉報,兩人在火車上就被逮捕,判刑5年。
“有時候就會有人說我媽媽賣毒品,就會有警察來抓,然后許阿姨再找局長來解決,我就是在這種充滿戲劇性的環(huán)境下長大?!?/blockquote>母親被逮捕前幾天還是后幾天,咪弟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混雜毒品的回憶里還有一場大火。
整個村都失火了,燒了1萬多戶人家,燒死了1000多人。大火之后,很多孩子前往余燼,咪弟也跟著村里的大孩子一起。每個人背著一個書包,拿著兩根湯匙,有的人還在湯匙后面綁一根長棍子。“我們就去灰燼里挖鐵,可以拿去賣,聽說還有人挖到黃金?!迸赃吘褪菬沟呢i,或是人。
伴隨著緬甸的政治學潮、經(jīng)濟崩盤,失去家園的人們只好搬去山上。但人不能躲起來,母親還在監(jiān)獄里。咪弟偶爾會跟著父親搭長途巴士去很遠的地方看母親,而城市每天都在革命,動刀動槍,也會死人……
貧窮、毒品、亂世、邊緣、離散,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咪弟,“從小就知道錢很重要”。后來他讀書,一直是第一名,第一名偶爾會拿到幾百緬幣獎金,咪弟心里想著,“念書可以賺錢,我就要念書”。
04 挖玉石
“窮走夷方急走場(偷渡或挖玉)?!?987年,咪弟的大哥18歲,帶著200緬幣,從瓦城轉(zhuǎn)火車,沒錢只能買站票,搖了一天一夜來到帕敢玉石礦區(qū)。但后來在礦場得了重病,只能回家養(yǎng)病。
哥哥回家后,又去泰國打工,攢了一些錢,到云南走私藥品,后來在臘戌開了家藥店,家里生活才有了改善。但1988年緬甸的動亂,讓他們一家人又回到原點。
母親進監(jiān)獄后,大哥到處奔走、賄賂,試圖營救母親,去1000多公里外的城市找不同證人,想要厘清毒品不是母親的。在經(jīng)歷各種時代的荒腔走板后,1989年,大哥又回到玉礦場,杳無音訊。
可全家人都盼著他能寄錢回家,期待他能光宗耀祖。“畢竟他是帶著我們的希望去礦場的人?!?/p>
小時候的咪弟認為,人的意志力是至高無上的,可以克服一切,更別說大哥只是為了去幫助家庭解決溫飽?!半m然很多人可能是做毒品,我哥哥是用一個鋤頭,我覺得別的人都能解決,他也應該有能耐?!?/p>
咪弟崇拜英雄,中國式的傳統(tǒng)英雄,就是被所有人欺負、被所有人看不起,最后從谷底爬起來,一面忍受痛苦,一面克服困難。這就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帶著別人給予的屈辱,榮歸故里。這不是很圓滿嗎?
大哥應該成為這個家庭的英雄。家里寄去很多信,都沒有回音。有人說大哥挖到玉石發(fā)財了,但為何遲遲沒有寄錢回家呢?
1990年,昂山素季領導的民盟贏得大選,但選舉結果被軍政府作廢,并將其軟禁。后來軍政府實施大赦,母親才因此出獄。出獄后,父母兩人一同前往礦場尋找大哥。
找到大哥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抽鴉片了,窮愁潦倒,也不像別人說的發(fā)了財。大哥不愿離開玉石場,但那時候家里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父母決定留在玉石場,一邊賣稀豆粉,一邊照顧大哥。
后來緬甸軍政府與各地少數(shù)民族獨立軍談判失敗,全國又起戰(zhàn)火,波及玉石場,父母不得不離開。但大哥仍有翡翠玉石夢,他堅持留下,每天潛入河底挖玉, 岸上工人用人工打氣的方式輸送氧氣,非常危險。上岸后,老板會準備鴉片,讓他們吸食增加體力。
1997年父親去世,大哥趕回家鄉(xiāng)時,父親已埋葬數(shù)日,大哥又回到玉石場。下一次咪弟再見到大哥時,卻是在監(jiān)獄。大哥病重從監(jiān)獄寫信回家,他因為吸毒被捕入獄。緬甸總統(tǒng)大選后,2011年實施大赦,大哥提前一年出獄。出獄后仍對玉石念念不忘,一年后決定重回玉石場。
這便是《翡翠之城》的由來,趙德胤在影片開場中說:“我一直對這個地方有很多想象,我爸我媽我哥和我姐,他們都來過這個地方討生活,只有我沒有過來,我哥還在這里待了22年?!?/p>
“我那時候有點責怪或不理解他,為什么意志力沒我想象的好,但我去到那個地方,我就會覺得,人是很容易被摧毀的?!?blockquote>“發(fā)病,外面覺得熱,心里覺得冷,蓋幾層棉被都不夠……得這種病的工人,說抽鴉片會好,有時候冷到牙齒發(fā)抖,我也在想,要不要抽一口大煙?”
“你想象下,你去到那個地方,沒有一毛錢,開始挖玉。第一天挖不到,第二天挖不到,第三天挖不到,兩年三年都挖不到,你很郁悶,你想家,你的青春,你原始的欲望無處發(fā)泄,你所有的理智和欲望都沒有希望,這個時候你不被摧毀才怪?!?/p>
“接下來怎么可能會有健康的心靈?沒有健康的心靈,怎么可能會有強大的意志力?更不要說你三餐不繼,你很容易失意,你需要有抒發(fā)的管道,于是就使用非法藥物。你淪陷下去,自此不斷輪回,在一種痛苦的深淵里翻不了身?!?/p>
咪弟去往玉石場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12年以后了,仍然在玉石場得了瘧疾。他在電影中自白:“發(fā)病,外面覺得熱,心里覺得冷,蓋幾層棉被都不夠……得這種病的工人,說抽鴉片會好,有時候冷到牙齒發(fā)抖,我也在想,要不要抽一口大煙?”回到咪弟大哥的那個時代,大哥要如何承受那里的病痛、恐懼、不安、貧窮、自卑?面對來自彼端家庭的希望,大哥如何能接得住這種希望?
在《翡翠之城》里,大哥站在礦山上,底下是渾濁到和礦山一個顏色的河流:“你看,這就是長煙落日?!?/p>
“這個玉石啊,去他的,多少人前仆后繼去干,就是夢想挖到一顆好玉。究竟這顆玉石在哪兒?”
“以前美國有淘金熱黃金夢,蘇聯(lián)西伯利亞的石油夢,緬甸克欽邦帕敢的玉石夢。就是為了一個夢,將山挖成谷,將谷挖成山。就是為了這個夢,這就是,想發(fā)財想致富,走捷徑。那么多人,哪個能發(fā)財?我是不是其中之一?”
我問趙德胤,大哥現(xiàn)在還有玉石夢嗎?他笑著說:“翡翠夢破碎了?!?h3> 05 走出去
對那個年代的緬甸華人來說,“去臺灣”是一種奢侈的夢想,而這種夢想在《歸來的人》《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和《再見瓦城》中也都出現(xiàn)過。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臺灣仍舊是經(jīng)濟鼎盛期,“錢淹腳目”的希冀不僅在臺灣,也是緬甸華人的希望。但“去臺灣”,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僅要考過升學考試、湊足路費,還要突破緬甸的層層關卡辦到護照。
大姐也想去臺灣,他在80年代就考過升學考試了,但因為沒有路費,便偷渡去泰國打工。《再見瓦城》就是發(fā)生在大姐身邊的故事。作為家里最會讀書的咪弟,“去臺灣”這個夢想就由他繼承了。1998年,在3000個報考生中,咪弟被順利錄取,并將就讀于“臺中工業(yè)高級中等學?!?。
“考上以后很開心,那個感覺就像中樂透你知道嗎?就是天翻地覆的,你知道命運會改變。因為我很會讀書,只要去到可以靠知識的地方,我就一定可以。老師也說我這種人會讀書,就是要出去,久而久之就會幻想,如果有個地方我永遠考第一名,就可以有錢?!?/p>
光為了拿到合法護照、買機票,一家人就花了半年時間,傾盡全部積蓄還舉債。假如遇到緬甸移民局刁難,或者證件有錯誤被臺灣駁回,那么錯過的,就是一場人生。有人就這么出不去,咪弟是那個幸運兒。
半夜落地桃園機場,咪弟卻和原本要來接機的人錯過了,只好在一起來的朋友親戚家借住一晚。行李中有20把魚腥菜、兩公斤乳扇—本是要送給前來接機的人?!鞍胍谷錆M恐慌不安,根本沒有任何對人生的憧憬,心里面想的也是找工作、賺錢,沒有其他目的?!?/p>
第二天咪弟坐了一夜大巴去臺中,到了以后卻還不能入住宿舍,幾個學生只好打電話給一個在外面租房子的學長。“學長騎著一臺重型摩托車,很帥地打開安全帽,全身都是水泥什么的,我就覺得不錯,感覺有工作,就跟他去了。因為我們不是來念書的,不想念書,家里太窮了,想趕快賺錢,把欠人家的錢還了。”
去的路上有個學姐照顧他們,還買了杯珍珠奶茶請他們喝。咪弟覺得很難喝,“太甜了,在緬甸也沒喝過牛奶,覺得腥味很重”。
還沒有工作,咪弟想把身上僅有的200美金換成新臺幣。但沒法換成,因為上面有簽名。為什么有簽名?因為當時在緬甸美金受管制,咪弟和朋友拿著緬幣去街上一家一家換,他們會懷疑美金真假,又沒有保證書,朋友就異想天開讓對方在美金上簽名保證。
咪弟只好向別人借了8000元新臺幣。但學校注冊費就要9600元,加上書本書包,總共17000元。沒有錢,咪弟就跟著學長去蓋好的工地做清潔,一天1600元。
“每天早上很早騎摩托車,大概騎一個半小時到工地工作,回到家晚上8點,做了二十幾天,賺了3萬多元新臺幣。我就覺得臺灣實在是天堂,因為一輩子也沒賺到這么多錢,短短幾天就能賺到這么多?!?/p>
他在學校選了比較容易的“印刷科”,然后平日在學校打一份工,假期去外面打一份工,大概一個學期,咪弟就把家里欠的債還了。雖然本意不是念書,但咪弟通過補習,一直保持著第一名的成績。在臺灣,第一名還有獎學金,“第一名”第一次給了他尊嚴。
趙德胤的每一部電影,都像一劑興奮劑,狠狠地扎進世界電影的心臟。獲得各大影展青睞的同時,趙德胤也越來越確定,自己可以做電影。“在2004年之前,我跟家里通了1500多封信。那時候在緬甸,打一個電話要跑幾公里。”
06 夢想
“大哥有‘玉石夢,大姐有‘臺灣夢,你有什么夢嗎?”我問趙德胤。
“從小一直都是,致富,變成有錢人。因為太貧窮,貧窮和金錢纏繞著你。我有一個夢想,就是要蓋一棟房子,來到臺灣后,大學時就把這件事解決了。所以其實是大學后才開始有了一點夢想?!?/p>
不過,這個夢想,既偶然,又必然。
高三的時候,咪弟的朋友在做海產(chǎn)生意,從緬甸寄蝦去臺灣,讓咪弟幫忙收賬。正好朋友要結婚,請咪弟收到錢以后,買一臺DV寄回緬甸好記錄自己的婚禮。然而那時候緬甸又內(nèi)亂,媒體類的東西都無法寄回去。咪弟便把那臺DV留下了,把玩以后覺得有趣,到處亂拍,漸漸地上手以后,就用DV開始幫別人拍婚禮賺錢。
也因此,咪弟在大學導師的鼓勵下開始拍短片,畢業(yè)作品《白鴿》意外入選釜山、哥本哈根、澳大利亞等影展?!澳莻€時候,就想要做電影,也不敢確定,因為不了解,我沒念過電影,也不認識做電影的人。”
“我覺得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不是我主動去說我的夢想是這個,我覺得只要有東西找到我,我就會把那個東西做好。如果當年找我的是賣肥皂的,我就也可能去賣肥皂?!?/p>
然而,“夢想”才剛剛萌芽,就快速“破滅”了。為了“想要做電影”,咪弟考取了紐約大學的電影研究所,但因為他拿的是緬甸護照,戶頭里也沒有足夠的存款證明,還要支付家里蓋房子的尾款,咪弟只好放棄前往紐約就學的機會。
說“不放棄夢想”有點媚俗。咪弟不會胡思亂想,他以前學會的事情告訴他,如果想做什么,就每天去做一點,做任何事都和它捆綁在一起,就會很接近這個東西。
咪弟一邊繼續(xù)在臺灣升學念設計研究所,一邊去旁聽“臺北藝術大學”的表演課,得知侯孝賢導演要辦金馬電影學院,他就去參加。他的劇本脫穎而出,并執(zhí)導了短片《華新街記事》,這給了他很大的信心。
侯孝賢建議他可以去緬甸拍電影。也于是,趙德胤在2011年拍攝了他的首部劇情長片《歸來的人》—一部見證和觀察緬甸民主化后民間氛圍的電影。因資金不足,電影略顯粗糙,但趙德胤以鏡頭之眼,展現(xiàn)了他與生俱來的影像天賦,而邊疆地帶之人的野性和原始森林感,像一只猛獸沖入觀影之人的視覺神經(jīng)。
之后趙德胤的每一部電影,都像一劑興奮劑,狠狠地扎進世界電影的心臟。獲得各大影展青睞的同時,趙德胤也越來越確定,自己可以做電影。
趙德胤更愿意把“夢想”理解為“目標”。夢想本容易幻滅,但階段性的目標,就一定會實現(xiàn)?!艾F(xiàn)在都是實踐,慢慢去實踐。因為我們家人的衣食住行沒有匱乏了,所以現(xiàn)在開始去思考和實踐你講的‘夢想這兩個字?!?/p>
“回歸到我的背景,我們那個地方出生的人,我一直講,有一種‘邊緣性。邊緣會造成不安全感,所以你在選擇的時候,在講夢想這兩個字的時候,會同時考慮這個夢想可不可以存活。”
07 自述:矛盾
這一整段,都是趙德胤自己的話。
有創(chuàng)造力的東西永遠是邊緣的東西,但是電影本來就是一種流行的媒體,所以它是沖突的。
所以它其實是一個蠻飽和跟蠻無機的媒體,特別是你在工業(yè)體系下面去做電影。像《再見瓦城》《灼人秘密》這樣的電影,我一定會越做越熟練,不能說它成熟,是我對這個過程、這些工作方式會熟練。但是它能承載的東西會越來越安全,越來越是體制下面的東西,它是一個商品、流行產(chǎn)品,他會被媒體討論、會有明星、會有越來越多資金,但是它依然是一個商品。
回歸到我一個人拿攝影機很自由地去捕捉、去創(chuàng)作,那可能才是一種創(chuàng)作。那些創(chuàng)作可能是很自由很好玩的,但是它注定永遠是邊緣的。這兩者是全然不同的路線,表達方式全然不同。
我一直都在做這兩種。就是人生一直在矛盾中尋找,并再繼續(xù)矛盾下去。
像我這種人應該當不了純粹的藝術家。雖然我的個性可能有緬甸帶來的原始森林感、草根性、邊疆地帶的野,比如以前我們拍電影,比較野馬脫韁,兇猛,粗糙,無畏。但我們出生的家庭背景,一直以來都是要講生存,要在物質(zhì)生活上取得溫飽跟安全感,比如說你要養(yǎng)家糊口,所以就會慢慢地一直去追尋比較安全的東西。
我的個性可能有緬甸帶來的原始森林感、草根性、邊疆地帶的野,比如以前我們拍電影,比較野馬脫韁,兇猛,粗糙,無畏。這兩個東西要同時并存,會自我沖突的。我是用外在的行為讓它一直持續(xù),我強迫我自己,我不想變得那么邊緣,但是我又相信所有的獨特跟創(chuàng)造性來自邊緣,所以我不管多么不想去那些物質(zhì)生活差的地方,都要每年去那邊一個月捕捉影像。那是不舒服的,你在一個很安逸的環(huán)境待久了,你不會想去那種比如說衛(wèi)生環(huán)境差的地方。
我會逼迫自己去,讓我自己保持某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不要隨波逐流。但是另外一塊,我對物質(zhì)、對家人,很多的不安全感,會讓我往主流的方向去走,讓我和家人的生活不會匱乏,或者說至少不會過得太差。
所以我們這種人不愿意全面妥協(xié),但是現(xiàn)實上你沒辦法接受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藝術家。在電影的開創(chuàng)性上,我還是保有熱情,想要去嘗試一些個人電影、手工電影、粗糙的電影,它里面可能有一些開創(chuàng)性的東西。
李安導演演講時說過一句話,他說做藝術,要很放松,有時候不能太緊繃,用一個很自由放松的狀態(tài)去創(chuàng)作,可能東西會不一樣。但是到《灼人秘密》我都沒有放松,都是全然緊繃有壓力的。所以你在我的作品中可以看得到,那些人物都沒有放松,它的狀態(tài)就是很憂郁、很躁、很緊繃的。電影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背景跟他那個時候的狀態(tài)。
電影有一點好玩的地方,是它可能不可名狀地帶入了作者真實的處境跟心境。故事是虛的,戲劇是虛的,電影也是假的,但是你當下的情感、狀態(tài)、你的真誠,會不由自主地流入。
08 混淆體
有時候半夜醒來,咪弟偶爾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臘戌、臺北,抑或是柏林、紐約。他的工作讓他滿世界跑,但緬甸帶來的童年記憶,以及緬甸跟世界各地巨大的差異,都讓這種流動的經(jīng)驗變得超現(xiàn)實,仿若夢境。
家鄉(xiāng),無論是外在視覺樣貌,還是在咪弟的腦海中,都與很多現(xiàn)代化城市有著極大的差距。比如前一天咪弟還在紐約或臺北,一個禮拜后回到緬甸老家,“我講物質(zhì)生活可能大家難以想象,我都會說視覺面貌是震撼的,完全不一樣”。
就是在這樣的離散、流動、遷徙中,咪弟漸漸和導演趙德胤重疊,成為一個復雜、混淆的共同體。在接近4個半小時的連續(xù)采訪后,他也在我眼中慢慢模糊、重疊。
我仿佛看到他在仰光郊區(qū)的破敗碼頭旁,看著外海那頭的居民每天搭渡輪去仰光上班,他的鏡頭對著渡輪上賣東西的小孩和他的家,家里用竹子搭作的床下,流動著一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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