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樹
作者手記:
“西藏,我自知與你的緣分未盡。在未來,我們或許很快還會相見,但是,見與不見,時光也無法將你從我的生命中抹去。在你的腹地之中穿行,是一次我與大地、神靈、自我的對話。如今,布達拉宮觀者如云,大昭寺前游客成群,青藏高原不再神秘。但藏地在我心中,仍是一塊圣潔之地。我內(nèi)心常祈求上蒼,再賜十年的精力和體力,讓我能再次漫步于青藏高原,拍攝記錄內(nèi)心的感動和感恩。世間變幻,那過往的藏地影像將永存。”
曬佛節(jié)上的信徒
曬佛節(jié)的地點在拉卜楞寺對面大夏河畔的山坡上,20世紀80年代初,那里還只是一大片開闊荒涼的河灘地。清晨八九點鐘,各路藏民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匯集到這片河灘地中來。東一堆西一堆的人群,慢慢地連成了一片。有的是一家三四代人,從七八十歲坐在板車上被家人推著的老人,到一絲不掛地躲在父親寬大的老羊皮藏袍中的幼童;有的是一群結(jié)伴而行的老婦,全身吃力而疲乏地支撐在用粗糙樹干做成的手杖上,從他們風塵仆仆的臉上可以想象出朝拜路途的遙遠和艱辛。從寺廟到河灘地之間平時空無一人的路上,今天已漸漸地被越來越多的朝拜人群堵塞住了。在擁擠的朝拜人流中,還有大聲叫賣黃白二色哈達的小販、穿著絳紅色僧袍的喇嘛、穿著綠色制服的警察,他們在人群中靈活地鉆來鉆去,各自尋找關注的對象。大約中午時分,這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的河灘地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上萬人,人們?nèi)淌苤阆聨资當z氏度的嚴寒和高原上刺骨的寒風。老老少少的眼神中,都顯現(xiàn)出一些復雜而共同的情感:忍耐、期待、迷惑、祈求、痛苦。上萬人聚集在一起,并不喧鬧,也不混亂。周圍彌漫著的是一種看不見的沉重、堅定和強大的潛能。無疑,當幾萬人的心都期望著同一目標時,會產(chǎn)生一種無法估量的信仰的力量。
突然,這種表面的平靜被打破了,遠遠的,在靠近寺院的路口上,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幾名喇嘛舞動著一只巨大的紅黑二色神獸,如龍似虎,在沸騰的人群中跳躍著,沖出一條前進的路。緊緊跟隨著的是一隊青壯年喇嘛組成的隊伍,他們合力把一幅卷成長卷狀的唐卡佛像扛在肩上,一步一步艱難地向河灘地前進著。沿路的人們不顧一切地擠上前去,想用手、頭和身體其他部位,觸碰神像和身著絳紅色袈裟的僧侶們,同時紛紛把長長的黃色、白色哈達遠遠地拋向神像。這支絳紅色的抬神像的隊伍,如同一條紅白相間的巨蟒,在山谷間緩緩游動;又如一艘破冰船,吃力地劈開狂熱的信徒們組成的堅冰,向目的地前進,被劈開的空間,又迅速地在身后合攏。絳紅色的扛著佛像的隊伍和沸騰的信徒們,都湮沒在幾丈高的灰黃色塵土中。
灘地的中央,一大群喇嘛排開陣勢,簇擁著一頂黃色華蓋。華蓋下,高大而古老的神座上,端坐著寺廟的住持活佛。儀式終于開始了,緩慢而抑揚頓挫的誦經(jīng)聲,在嚴冬的空氣中回蕩。人們雙目凝視,面對展開的佛像,或站,或跪,或全身伏倒在堅硬冰冷的凍土,面向著蓋住了整個山坡的巨大神像,默默地祈禱著。眾人的眼中,又一次流露出令人心悸的眼神,一股無形的巨大能量又一次顯現(xiàn)了。
我渾身乏力地站在人流中,內(nèi)心深深地感動了,在這片荒涼的、寸草不生的河灘地上,人們的虔誠是如此強烈,這確實無比震撼。
宮殿的山
一二百年前,英國、美國、法國和俄國的探險家們,都想進入西藏這塊一直對西方人封鎖的神秘土地。他們用盡種種方法,有的打扮成商人混雜在尼泊爾的商隊里;有的化裝成手拿轉(zhuǎn)經(jīng)輪披著僧袍的和尚,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走著。只是他們手上拿著的,是經(jīng)過改裝的轉(zhuǎn)經(jīng)輪,轉(zhuǎn)經(jīng)輪里不是經(jīng)卷,而是特制的小型測量儀器,以確定當時還十分不精確的西藏地圖上的城鎮(zhèn)、河流和山脈的位置及高度。這些探險家們甚至還冒著生命危險,想進入世界上最神秘的城市—拉薩。一百年前,一名英國探險家歷經(jīng)千辛萬苦,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終于走進拉薩,站到了布達拉宮前。當時,他驚嘆地在日記里寫下了這樣的話:“這不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宮殿,這是一座宮殿的山!”
為了拍到布達拉宮的全景,我發(fā)現(xiàn)在大昭寺頂層平臺上有一個很好的角度,但必須在早上拍攝,光線才更加理想。因此一大早,我們就趕到了那里。大昭寺的大門還沒開,門口已聚集了上百人。直到八點整,巨大、古老且油漆斑駁的絳紅色大門,才從里面吱吱呀呀地打開了,我隨著靜靜等待的人群蜂擁而入,又迅速沿著昨天就查看好的路徑,三步并作兩步,穿過層層殿堂的側(cè)梯,終于爬到了大昭寺一側(cè)不大的頂層平臺。然而,我十分失望地看到,天上布滿厚重的云層,遠處的布達拉宮,在早上的散射光線下雖然非常清晰,但雄偉的宮殿建筑失去了立體感,色彩也顯得十分平淡。從平臺上也可以看到,清晨的炊煙輕輕地從不遠處的拉薩市內(nèi)居民區(qū)緩緩升起,拉薩又開始了新的一天。所幸我發(fā)現(xiàn)有風,依我的估計,薄薄的云層極有散開的可能,所以就選好了角度,再把相機固定在腳架上耐心等待。果然不多久,云層一點點散開了,突然一束晨光從云縫中射出,從側(cè)面把布達拉宮照亮,瞬間宮殿便有了立體感。背景上,青紫色的紅山與宮殿之間,淡淡的白色晨霧緩緩升起。最近處,大昭寺廟頂?shù)腻兘鸱鹚苍诔抗庀麻W閃發(fā)光。就那么幾分鐘時間,待我迅速變換焦距拍了兩三幅照片后,云層又一下子合攏了。
哲蚌寺里凝固的時光
大雨過后,天空和山巒都呈現(xiàn)一片青灰色,云層很低。我們的車子沿著拉薩河開,遠遠地就可以看到山腰上的哲蚌寺。一層一層的青色云霧與山腰間重重疊疊的白色佛殿相互交融,如天宮仙境,令人心曠神怡。入得寺內(nèi),佛殿經(jīng)堂一進又一進,青石山階,曲徑通幽,如入迷宮一般。我爬上寺廟旁的山頂,那里有幾塊巨大的巖石,上面刻著宗喀巴和他的弟子的彩色浮雕像。在巖石背后還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帳篷似的棚屋,里面住著一位喇嘛,當我爬近時,他探出身來看看,又回到帳篷里去了。也許他在那里閉關?但這個位置似乎不夠冷僻和遠離人群。也許因為那天沒有誦經(jīng)活動,整個哲蚌寺無比寧靜。我漫步于上上下下長著青苔的巖石階梯之上,細細欣賞著古老的寺廟建筑:厚重的黑色木門上,有精雕細刻的銅質(zhì)門環(huán),雖已銹跡斑斑,但仍透出一股昔日的豪華氣息,銅環(huán)上的白色哈達隨風飄揚,風聲中似乎隱約可以聽到幾百年前,七千僧侶海潮般低沉的誦經(jīng)聲回旋于佛殿經(jīng)堂之間。
哲蚌寺的喇嘛特別厚道,有一位年輕喇嘛主動叫我進入宗喀巴佛像大殿拍照。我在寧靜的寺廟里四處走動,無意間踏入一幢古老的喇嘛居住的小樓庭院內(nèi),庭院地面鋪著已經(jīng)磨得十分光滑的鵝卵石,木柵木梯木地板都已被磨得黃里透紅、圓潤如玉。細細觀看,在向陽的木欄木梯旁還有幾盆精心養(yǎng)護的花草,在高原干燥、寒冷的空氣中,紅花綠葉更顯得生機盎然,這大概也能顯現(xiàn)這些脫離世俗生活的僧人們平和的心境和對塵世間每個微小生命的熱愛。在離拉薩這么近的著名大寺廟哲蚌寺里,居然是這樣的寧靜、祥和,似乎時光在這古寺里已停止流動了幾百年。我正在感嘆著眼前蒼老與稚嫩如此完美融合的景象,忽然一扇白色門簾揭起,走出兩位身著紅色僧袍的年輕喇嘛,他們靜靜地靠在木欄上看我這個闖入佛門凈地的俗人。木欄上隨意搭著的僧袍和喇嘛倚靠的位置,錯落有致,和諧均勻,顯出一種無法言傳的意境。
此刻遠離塵囂,才覺俗世之中,我們或許更應該用自己的方式慢慢走,去感受每天微小的喜悅,享受片刻的寧靜和孤獨;或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回真正的自我,以及更為豐富的生命。是的,不著急,一切都來得及……
(摘自中信出版社《那時·西藏》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