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豐
看見了磨坊,溫柔便注入內(nèi)心。村口,土屋一兩間,背風處是門洞,卻沒有門扇,土屋正中安置磨扇,門前有幾棵老樹遮風擋雨。磨坊前有口老井,井臺上站著一架轆轤。搖著轆轤的木把兒,轆轤繩一圈圈地卷著,一桶水就出了井口,用以淘洗準備上磨的糧食。這是磨坊的基本環(huán)境。與一般的鄉(xiāng)村土屋不同的是,磨坊的窗很小,有的索性無窗,以防風吹散了磨出的面粉。這樣,即使是白晝,也需有人為的光亮。早先是油燈,懸掛在磨扇上方。從土屋的橫梁上拉下一根麻繩,吊著油碗油燈。一根捻子的光亮忽閃忽閃,磨扇忽悠忽悠地轉圈。偶然一瞥,這影子就印在了土墻上,化為一個巨大的虛無,仿佛夢游的情景。
后來油燈退伍,換成了電燈,麻繩換成電線,磨扇的轉圈便真實可見。拉磨子的大多時候是驢,它被“暗眼”捂住雙眼,以防看見糧食嘴饞?!鞍笛邸笔顷P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它的構造原理類同于眼鏡,用途卻相反,裝鏡片的地方被一層黑色的厚布代替了。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對驢無用。只要在磨坊里轉圈,它就只能置身于黑暗之中。趁著人不注意,麻雀會從門洞里潛入,爭搶著落在地上的糧食碎屑。
兩個大小相同的磨扇上下相扣,上扇旋轉,下扇不動。這樣的情景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不過這是磨糧食的過程。處在上方的磨扇稍薄,有對稱兩眼,為灌流糧食用。上扇中心一碗粗孔,填木,做丁字桿懸空,關中人稱作“攬創(chuàng)”;下部做軸眼,和上扇的短軸接洽吻合。上下扇洽口里均鍛鑿有齒,以利粉碎糧食。兩扇磨相扣放置在泥臺或木制支架的大木盤上,上扇安置磨杠,供掛套繩,搭上糧食套上牲畜拉磨子轉圈。糧食由磨眼流下經(jīng)磨口從磨縫流出即碎。另有面柜,形似板柜,四條腿,一張蓋,內(nèi)有四方框架,可放面籮,搖動搖把,面籮震動,麩皮留下,面粉落于柜。如此反復,直到把糧食磨完。面籮用木板制框架,底用馬尾織如絲網(wǎng),有粗細兩種,用以磨顆粒大小不同的糧食。
這是旱磨。水量較大的村子,也使用水磨,不過很少。旱磨用畜力,水磨靠水力。無論水磨旱磨,都需定期整修。磨齒損了,磨縫就會松開,這就需要鑿深,鄉(xiāng)下人叫“起膛”。這是手藝活,號稱鍛匠。他們身背鉆銃鐵錘,走街串巷,吆喝吶喊:起膛咧!
磨坊,是糧食通向腸胃的中轉站。糧食的顆粒經(jīng)由這里化為細末,成為人可以咀嚼的食品。吃,是天下第一的大事,連孔老夫子都在念叨著:民以食為天。因此,關中人視磨子為神。春節(jié)時在磨扇上貼上大紅的“?!弊?,在磨眼里燃上炷香,在磨沿上點亮蠟燭。這是鄉(xiāng)下人的感恩方式,含著內(nèi)心的虔誠。他們想著,磨子辛苦了一年,也該喘口氣了,于是把磨的上扇抬高用磚塊墊起,卸下磨上的撥架。土碾稱青龍,石磨稱白虎。它們皆有靈性,善解人意。
在關中,大大小小的村子里,都會有忙碌著的石磨。它是村子最早的人發(fā)明出來的,應當是文化遺產(chǎn)。數(shù)千年來,從沒有人想過要改變它,結束它的使命。然而,就在上個世紀的中后期,它卻面無表情的和關中人告別,成為歷史的遺物。它不會表白什么,甚至連聲嘆息也沒有留下??墒撬?jīng)的主人,卻總是提起它,目光里布滿茫然。他們的生命,曾經(jīng)寄存在石磨的吱呀聲里。磨坊的暗影,鐫刻在他們漸漸依稀的記憶里。
堅硬的磨和溫柔的心,這是鄉(xiāng)村和諧的組合,成為我內(nèi)心永恒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