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松楠
那是1992年,由于家境清貧,高中未畢業(yè)就輟學做了一年代課老師的我隨民工潮南下到了廣州。10月,我進入廣州白云區(qū)一家相當不錯的臺資鞋廠。特別有幸的是,工廠有一個職工圖書館,每天下班我都去那里花一個小時如饑似渴地閱讀古今中外名著,再回到宿舍做些筆記。后來,我開始寫稿并投到企業(yè)的內(nèi)部月刊上,幾乎每個月都能拿到100元左右的稿費。領到稿費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工廠天橋下的書報亭買一本《讀者》,那是我每一期都不想錯過的刊物。
2010年,我在《讀者》上讀到了琴臺的《大器》(該文為《讀者》2010年第13期卷首語——編者注)。
匠人選中做小提琴的木料,需要經(jīng)歷多年的風雨洗禮,后又得兩年烘干,然后在黢黑的、終年不見陽光的房間里靜默四到五年,才能走向紅塵,向世人傾訴《梁?!返陌г?、《梅花三弄》的凄美、《十面埋伏》的激揚、《二泉映月》的婉轉(zhuǎn)……
那年冬天,我付全款在老家縣城買了第一套房子。家里經(jīng)濟非常拮據(jù),我借錢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開始在電腦上每天堅持用有道詞典學習英語發(fā)音,閱讀有道課堂的英語資料。
日子在閱讀、上課、溫習的循環(huán)中充實而過。
2014年3月,因為我可以用英語對話,被一家孟加拉的企業(yè)聘請。那時我還沒有完全走出失敗的婚姻,我獨自背上行囊去了孟加拉一家叫PAPELLA的鞋廠上班。整個工廠除了我和一個印度人,所有的管理人員和員工都是孟加拉人,每天下班后說上幾句中文,算是很奢侈的事情了。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么是艱苦。傍晚回到宿舍,打開洗澡的水龍頭,用腥臭味濃烈的、冰涼的地下水洗掉伴隨了一天的疲勞,卻怎么也洗不掉伴隨黑夜來臨的孤獨。坐在暗淡的日光燈下,習慣性打開電腦來閱讀電子書,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Wi-Fi。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細小的蚊子輪番向我發(fā)動進攻,一會兒大腿上就被我抓得一片紅;房間里那老掉牙的空調(diào)發(fā)出衰老的呻吟。我索性鉆進蚊帳,拿出手機上網(wǎng),累了就迷迷糊糊睡去。白天無精打采,整個人疲憊不堪。怎么辦?我問自己,是回國還是留下?想想那可觀的工資,想想那些多年來閱讀過的《讀者》上的勵志故事,想想世上有多少人處境比我艱難,仍然勇敢地生活著,我的心底就驀然涌起一股力量。是的,我必須留下來,但我得想辦法充實我的業(yè)余時間。我請當?shù)氐耐录聨胰ル娦殴鹃_通一個月90多元的無限流量包,然后用電腦連通手機熱點,由此我開始閱讀中山大學主編的漢語言文學本科教材,碰到不懂的知識就在自考群請教學友……
感謝多年養(yǎng)成的閱讀習慣,是閱讀充實了我,從而堅定了我留在那兒工作的決心。我也因此進入了有規(guī)律的生活狀態(tài)。每日下班用過晚餐,我先去陽臺澆花,再爬上樓頂,眺望遠處稀疏昏黃的路燈和夜霧籠罩的異國城市,然后回到二樓開始閱讀。
2015年,我45歲,有人笑我這個年紀還參加什么自考。7月5日,我在回國休假的第二天,踏進了廣州市海珠區(qū)江南外國語學校的自學考試考場,分別在上午、下午考完了“唐宋詞研究”和“民間文學概論”。半個月后,我?guī)?0月份要考的教材返回孟加拉上班。8月,我在網(wǎng)上查到了合格的考試成績,心底涌上莫名的欣慰。
日子在閱讀、考試中度過了整整兩年。
2016年,我要離開孟加拉了。我接受了埃塞俄比亞一家公司的邀請而辭去孟加拉的工作。整整兩年,我收獲頗豐,拿到了可觀的薪水,更重要的是在此期間,我每天堅持閱讀自考教材,又有4科考試通過。5月10日那天,當司機把我的行李塞進后備廂,我打開車門準備上車,卻剎那間怔在那里。兩行熱淚從我的面頰流下。我轉(zhuǎn)過身,朝我住過的小樓深深地鞠了一躬:小樓!你可曾記得每夜在燈下閱讀的那個中國人?他要走了。再見了,許多年后還會夜夜夢回的小樓!再見,吉大港!再見,孟加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