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亮
那果然是一只熊,一只巨大的熊,但得允許我說明一下,我們管這東西叫黑瞎子。興奮得神經(jīng)帶動心臟一起狂跳,我真怕這個聲音驚到了它。大哥輕輕拍拍我,笑說,這趟來著了吧。他本就臉黑,經(jīng)過一夜火堆的炙烤,臉就更加黑了,呲牙一笑,顯得牙白亮白亮的。大哥說,碰到黑瞎子是意外之喜,其實我從心底里不愿意打那玩意兒,一來那東西太沉,一只少說幾百斤,大了近千斤,打著了也就砍四只熊掌拿著,再有就是熊膽,肉只能象征性地帶一點,多了根本背不動;二是因為那東西是挺有靈性的,二姨夫是鄂倫春族,用他的話講,黑瞎子是他們的祖母祖父,打黑瞎子就相當于打人,聽著就嚇人,所以,打黑瞎子還不如打只狍子。但大哥還是挺興奮,用他的話講熊掌是啥,是國宴上才有的東西,別的東西能跟它相比嗎?這東西拿出來也倍有面子?。?/p>
想想真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又驚又喜。我們是六月十號開吉普從鎮(zhèn)子里出來,直奔大嶺新區(qū),一百多公里,走的是老運材公路,雖說是石子路,路況也坑包不平,但總體也說得過去,如果車行順利也就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大嶺應該說是我們的老獵點了。那里相對鎮(zhèn)子還是挺遠的,人去的少,獵物也就相對多。急著出來,是因為有個外地哥們要回來,發(fā)小,點名要吃點兒野味,他也知道我哥倆是這方面的“專家”。哥們說了,咱就得辦。走得也匆忙了一些,吃的用的帶的也就沒那么充足,但這難不了我兄弟倆。畢竟穿山打獵,就像是到自己家后園子。沒想到,車子進了大嶺岔線就陷淤泥里了,看著挺平坦的地方,沒想到輪子陷沒影了。要擱別人,這得愁死,我大哥是擺弄車這方面的行家,后備箱里帶了絞盤鎖繩,我倆楞是用絞盤繩將車一點點拽了出來。人累得筋疲力盡不說,趕路要緊。眼看著到了山根,車胎又爆了一個,一根壓折的柳樹根茬刺穿了車胎。就帶了一個備用車胎啊,要不說走急了,連膠也沒有,回去的路上萬一再扎胎,就只有哭了。車子走不了,整再多的獵物也是一堆臭肉。吐了幾口口水,把點兒背的事都吐沒了,興許以后就都剩好事了。我們背起背包就往山里走了,里面有御寒的軍大衣、睡袋和單人帳篷。
太晚了,得在林子里過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出獵。
我們也不貪,想著能整兩只狍子或者一只野豬啥的,那這趟油就算沒白燒。
林子里的夜晚,別看是六月天,也冷得出奇。攏堆火。等火旺起來,身子就沒有了冷的概念,吹著山里的風,聞著野草松脂的清香,吃著豬肉罐頭,啁著二鍋頭,這小日子也是沒誰了。野獸都怕火,根本用不著拿獵槍嚇唬它們。夜晚的林子很熱鬧,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聚過來,膽小的真得嚇出個心臟病,你向四周撒望,很容易看見林子里幽綠的光,那是野獸的眼睛。我們哥倆早就習慣了,風餐露宿,跟野獸打交道那是小菜一碟,菜照吃,酒照喝。酒勁上來,我們哥倆就呼呼地睡著了,連帳篷也沒進去。說好的一人睡一會兒起來填柈子架火,都睡得死豬一樣。一團黑影悄悄地向我靠過來,鼻子緊起猙獰的褶皺,是它——白毛狼,我驚叫著四處摸槍,一個激凌醒了。
同樣的惡夢,一次次上演,我坐起來,手插進濕透的頭發(fā)里,讓自己清醒。
醒了,才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真的有黑影在動,難道不是夢?它離我并不遠,使勁揉揉眼睛,這一看不要緊,差點嚇尿褲子,我確定那是一只大黑瞎子,它在翻我倆的大背包,那里面有火腿肉面包之類的東西,它吃得那個香。我腿顫得站不起來,用力推大哥,這一推不要緊,他呼嚕聲更大了,就怕黑瞎子聽不見一樣。我的手摸到了槍,可是我不敢開,連端的姿勢也不敢擺,畢竟黑瞎子離我們太近了,又是大黑天,一槍打過去,要是沒中要害,那我兄弟倆的命就算完了。黑暗中,黑瞎子的眼睛是那樣的閃亮和恐怖,它早發(fā)現(xiàn)了我們,只是不愿意搭理我們罷了,它只想填飽它的肚皮。我的心懸在嗓子眼,每一秒都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呼——忽然刮過一陣風,已經(jīng)只剩微微火炭的火堆瞬間明亮起來,怕火的本能讓黑瞎子畏懼了,它后退著,退到了林子里,這時大哥也被這陣風刮起來的煙嗆醒了,我才敢大聲叫起來,大喊著說黑瞎子來啦——黑瞎子來啦——
大哥睡得迷迷糊糊,操起槍又看看我,咕囔一句,咋了老弟,又做惡夢了?我說沒有,扶起他去看我們的大背包??吹搅鑱y不堪的物品和鐵盒子罐頭上刺透的牙印,大哥瞬時醒酒了,也是一頭冷汗。他長吐了口氣,說好險。我倆哪有心情再睡,把火堆架旺,圍著火堆鼓搗煙抽,天放亮的時候,一人抽了一盒,抽得我的嗓子像針扎一樣難受,說話像被打了悶棍的公雞,沙啞得不行。
大哥還挺有精神頭,他忙著做“早餐”,把黑瞎子吃剩的東西攏到一塊,把兩盒被黑瞎子咬穿的鐵盒罐頭打開,被咬癟的礦泉水瓶,水只剩下個底,一大早我們就造個溜飽,把剩的東西全劃拉進嘴了,用大哥的話講我們沒有了退路,只有速戰(zhàn)速決,打了獵物就往回返。
大哥說,這只黑瞎子離這兒肯定不遠,是咱的食物給它喂飽的,咱得給它弄回去。我就猜到大哥對這只黑瞎子有興趣了。跟大哥打獵十年了,他自然而然的就是我們這個行動隊隊長,而我要做的就是服從和跟隨。雖然打心里有一陣隱隱的恐懼和不安,但我又能反駁什么?只在心里自求多福,提醒自己萬般小心,畢竟我們是去要動物的命,哪只動物也不會跟我們客氣。
有時我會想一個問題,人和動物的生存法則都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那就是殘忍!
這是黑瞎子的老巢。一棵看似枯死的巨大松樹下是它深深的洞府,此刻它正悠閑地曬著太陽,完全沒有意識到死神已經(jīng)來臨。我們哥倆占據(jù)有利地形,居高臨下,旁邊有密密匝匝的篤斯秧子替我倆隱身,架槍,瞄準,只待最佳時機扣動扳機。打獵絕對是個技術活,槍法好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你得有打獵的技巧,比如說打黑瞎子你得逆風持槍,如果順風,它的鼻子早把你嗅個透,它有了防備和敵意那你就危險了。還有,打黑瞎子不能急,如果它能站起來露出胸口那撮白毛最好,那下面就是它的心臟,一打一個準,要是打中它別的地方,滿身松樹油子的家伙皮糙肉厚像穿了一身天然鎧甲,那是自討沒趣,打多少槍也沒用,它就是死也容易拉上你做墊背的。二姨夫一個最好的兄弟就是被黑瞎子給弄死的,連開了幾槍,打得黑瞎子腸子嘩嘩往外淌,本以為輕松搞定了,黑瞎子卻把淌出的腸子又摟起來塞回肚子里,還摟一把草堵住被打爛的肚子,然后追上人,把人撕個稀巴爛……
這就是我哥倆左瞄右瞄不輕易打槍的原因。你想像不到這只黑瞎子有多大,要我看它的腦袋比馬桶還要大一圈,它的大掌就是鐵扇公主的大芭蕉扇。這么大個的家伙,我們哥倆一人能背動兩只熊掌下山就不錯了。不管怎么說,它已經(jīng)是我們的盤中餐了,想想有點小得意。林子早上剎了風,靜得只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場景相同的那次獵殺,和惡夢有關的那次獵殺……
你聽說過森林狼嗎?以前林子里有森林狼,可惜很多人沒聽說過,更沒見過,可是我親眼見過,還獵殺過。那年我還不到二十歲,剛學會打獵,我們哥倆打獵是跟二姨夫?qū)W的,他是優(yōu)秀的獵手,被稱為莫日根。他的槍法出奇的好,而且他喝酒也不會耽誤打獵,我們跟他進山去,他喝得看似爛醉如泥,但碰到獵物,他出槍奇快,而且出槍必中,不浪費什么子彈。二姨夫最厭惡下套子、夾子那些下三濫的捕獵手段,被套的獵物往往十個臭九個,最糟踐東西,而且下套子弄的東西由于血放不出來,發(fā)腥發(fā)騷,不好吃,二姨夫一口就能嘗出來,一口也不會吃。二姨夫愛吃七成熟的肉,就是外面看著熟了,但用獵刀切下去會淌出新鮮的血汁那一種。
二姨夫是肺結(jié)核死的。他死的時候肺子都快爛沒了,那么好的一個人,我總是不相信他已離我而去,我喜歡看他喝酒那美滋滋的樣子,喜歡聽他講無窮無盡的打獵趣事,喜歡看他教我打槍而將眉頭擠成肉疙瘩的表情,喜歡他嗜酒如命卻勸我們要少喝,臉脹得紅紅的老學究樣子……想起他,我的淚總是禁不住。不是說肺結(jié)核不死人了嗎?都他媽騙子,我的氣沒地兒可以撒出來!
我們哥倆快憋出病來,忘卻了冬日的嚴寒,一溜煙騎著獵馬鉆進林子里,一呆就是兩個月,我們穿行在林子里,大口呼吸帶著冰茬的新鮮空氣,大喊大叫在雪地里撒歡,追著獵物盡情打槍……只有這時我覺得二姨夫還活著,他是多么舍不得獵槍和他的林子。
那次出獵,我們竟碰到了森林狼。二姨夫打過森林狼,他胸前戴的狼牙就是戰(zhàn)利品。森林狼這種天生高貴的叢林霸主已經(jīng)少得可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經(jīng)過在林子里多日的轉(zhuǎn)悠和觀察,我們對那一支狼群已經(jīng)有所掌握,大概七八只,帶隊的是一只大公狼,體形碩大,灰白色,還有一只大母狼,其余幾只是相當于人類少年的小狼,一支家族團隊。狼對槍的味道超級敏感,林中的美味多的是,狼沒有必要和火藥味十足的人類為敵,所以它們盡量遠遠地躲著人。
那時想獵狼并不是因為它奇貴的狼牙和皮毛,而是身體里躁動的血液似乎無處安放,只想著挑戰(zhàn)刺激與血腥,你不是森林霸主嗎?那好,就干你!年輕的心說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是冷得冒煙的一月份,呵氣成冰,森林狼為了躲避風雪,集體躲在一個半圓形的山坳。追逐了多日,我們才有了將森林狼架進瞄準鏡的機會,興奮得發(fā)狂。新式獵槍安裝了瞄準鏡,這樣,我們和森林狼的距離就可以被拉得很大,它們也輕易不能發(fā)現(xiàn)我們。我們在瞄準鏡里看見它們耳鬢廝磨,靠體溫和摩擦取暖。那只個頭最大的公狼,獨自迎著風雪站在高崗,像在眺望著什么,又像是在為狼群放哨。
哐哐!幾乎是我們哥倆同時的兩槍一起擊中頭狼的胸口,血箭從它厚厚的皮毛里穿出來,頭狼從高崗上夾雜著大片的落雪翻滾下來,翻落在狼群的面前,它不甘地蹬著后腿,沒有蹬幾下就不動了。狼群被突如其來的殺戮震驚了,嗥——發(fā)出了集體哀鳴。哐!又是震撼山谷的一槍,母狼中槍倒地,和那只頭狼倒在了一起,這一槍是我的成果,大哥欣賞地拍拍我的肩,說:“行啊老弟,出手穩(wěn)準狠,比哥強!”
我笑笑,被大哥這么夸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我收了槍,站起來,準備去撿戰(zhàn)利品。
奇怪,那些驚恐無助的小狼竟然沒有一只逃散的,它們竟然團圍在公狼和母狼的身邊。
哐——
這一槍,嚇得我抱頭,我看見大哥的槍口冒著藍煙,我的眼神充滿了迷茫,大哥讓我快趴下,他接著又哐——摟了一槍。接連倒下兩只小狼。每響一槍,母狼僵死的身體似乎都抽搐一下。母狼的眼是睜著的,槍擊過后,眼角流淌出血水。
“大哥,咋還打?。 蔽医K于忍不住開腔。大哥怕其余的小狼跑掉,很暴躁地回我:“你啥意思?快趴下!”
我一咧嘴,說:“大哥,打獵有打獵的規(guī)矩,你不是不知道,有十打五,有五打三,不應該打絕啊,你嘎哈啊,還想一鍋端???”
“咋得了?大驚小怪的,把這一鍋端了,正好做兩床狼皮褥子!”大哥呲牙一笑,似乎笑我太幼稚了。
哐——又一槍。
“咱哥倆來林子這么多回,頭一次碰到狼群,這是山神給咱的恩賜,咱哥倆得收著。”
哐——又一槍。
“你不打,別人也打,再說你留幾個小崽子,八成也活不了?!?/p>
哐——又一槍。
大哥邊說邊開槍,一點也沒耽誤,眨眼間的功夫,一支狼群被收拾干凈了。我真是傻了,打也打了,我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大哥收了槍,一溜小跑過去,大叫著:“行了,快過來,趁著熱乎好扒皮?!?/p>
走近了,才看得更清,七只狼倒在了雪地。雪地成了血地。每個槍眼處都還冒著熱燙的血。
大哥早有準備,所以扒得干凈利落,他將狼用鐵鉤吊在樹上,用獵刀將狼嘴處豁開,連扯帶拽一張狼皮就算扒下來了。被扒了皮的狼真是嚇人,狼圓圓的血色眼珠子全部露了出來,狼牙也全部呲出來,血淋淋的,每根狼牙都閃著猙獰的血光,似乎要活吞了我倆,我真是有些不敢看。
天冷得很,幾只小狼肉少皮薄,凍得就不太好剝了。一陣陰冷的風將枝上的雪花刮得四處飛散,兩道幽綠的光從林子里透出來,雖然是一個剎那,但我看得真切。“狼!”我大吼了一聲。
“還有狼!”大哥驚叫,嚇得一激凌,手里正剝皮的獵刀一抖,右手劃在了左手上,血涔了出來。他哪顧得上這些,大罵著,快拿槍啊笨蛋。我這才想起了槍。如果這個時候狼撲上來,單憑大哥手里的一把小獵刀是啥事也不當?shù)?。我哆嗦著端起槍,身子還沒完全側(cè)過去,槍就不聽使喚地掉在了地上。大哥氣得直跺腳。冷風吹得大雪迷眼。人看不出多遠。手里不端著鐵家伙,大哥急啊。等我再端起滑滑的槍,叢林里那雙血色的眼睛不見了。也不知道是飛刮的雪花,還是一條白影,飛快地閃進林子深處。
“你確定是狼?”大哥的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
我凍得不行,淌著大鼻涕,木木地回話:“應該是吧?!?/p>
白的像雪一樣的狼,白毛狼!
出獵是不能見血的。大哥的手被自己的獵刀劃傷,已經(jīng)犯了忌諱,血不住地冒出來,他的膽氣也虛了,我也嚇得直哆嗦。我?guī)е耷徽f:“沒事吧,大哥?”大哥立著眉毛吼:“咋沒事,快去給我弄塊樺樹結(jié)子(長在樺樹上的結(jié)子,結(jié)子里面有白色的隔膜,可以一層層撕下來,用它沾在傷口上,可以立刻止血,常打獵的人都知道)!”我的手連凍帶嚇的根本就不好使了,獵刀剝皮剝得沾滿了血冰,劃了幾刀,樹結(jié)子像焊住了,楞是粘在樹上不下來。大哥氣得吐著粘痰又罵我笨。他想上來踹我,這一罵,管用了,我把樹結(jié)子從樹上剜下來,用凍僵的手撕那層薄膜,可又急又冷,手根本不聽使喚。大哥還想罵我,卻發(fā)現(xiàn)我的手像雞爪子一樣伸不直了。他顧不得出血的手,趕緊捧雪搓我的手臉,拼命地搓。這是老輩留下的經(jīng)驗啊,如果雪天在外面凍硬了手臉,一定要用雪用力搓,搓透了,搓得發(fā)熱了,手臉也就緩過來了。等白如紙的手臉有了血色,大哥趕緊將我的手塞進他的胸前,手才有了知覺,而大哥凍得上下牙當當直響。
我們不敢再久留,大哥也怕再有狼反撲過來。匆匆?guī)Я藘芍淮罄堑睦瞧ず蛶最w狼牙騎上馬就回撤了。我?guī)状慰匆娛а^多,迷糊得睜不開眼睛的大哥,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
從那以后,我竟得了怪病一樣,時常從夢中驚醒。夢到一只白毛狼面目猙獰地向我們哥倆尋仇。有誰說得清夢境與現(xiàn)實的差異呢?大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只白毛狼就磨上了我,密集地鉆進我的夢里,讓我不得安生。聽老輩人講,白毛狼也有帶仙氣的,也會迷人,將人迷得神魂顛倒,甚至稀里糊涂就死掉的,說得有鼻子有眼。打那以后,每次出獵,我似乎都能感覺到它噬血冰冷的氣息,它悄無聲息地跟蹤我們的足跡,陰森的密林里總有一雙復仇的眼睛在盯著我,這種深深的恐懼只有我體會得到,真的是活得太累太可怕。大哥卻不相信,他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有狼在跟蹤,他笑我被狼嚇破了膽。我重重地吐著長氣,后悔當初不應該讓大哥滅了狼的全族,破壞了山里的規(guī)矩,這應該就是報應!
往事不堪,我的眼睛竟變得濕濕的,大哥推了我好幾下我才緩過神來,他壓著嗓子朝我兇,想啥呢!給我精神著點,待會兒我說打,就得一槍命中!
我怯怯地哦了一聲。黑瞎子玩得忘乎所以,時而打滾時而跳躍,終于等到它像人一樣直直站立起來,這是獵人出槍的最好時機。大哥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哐哐——兩聲清脆的槍響,我敢保證這兩槍肯定命中黑瞎子的心臟部位,幾乎沒出什么聲,那個小山一樣的家伙就轟然倒下,在地上抽搐。大哥這個樂,他站起身,讓我原地架槍候著,他去近處查看情況。我不敢有絲毫馬虎,如果黑瞎子有任何反撲的跡象,我的獵槍會毫不留情。大哥上去用腳踢了踢,反應不大,大哥端起槍,哐——又近距離地補了一槍。這下黑瞎子徹底不動了,大哥呲著白牙向我揮手。
嗷嗬——
一聲震天的怒吼,一團巨大的黑影從林子里飛撲出來,還沒等我站起身,大哥已經(jīng)被黑影撲倒了……
我傻了……
竟然又從林子里竄出一只大黑瞎子,我趕緊端槍瞄準。大黑瞎子狠狠地抱著撕咬著大哥,大哥滿地打滾,我左瞄右瞄也不敢冒然開槍。我端槍向前飛奔時,看見大哥滿是血漿的雙臂,他在苦苦支撐黑瞎子的巨口,他的腦袋也被大熊咬得血肉模糊。我的心疼得萬劫不復。容不得多想什么,我瞅準了時機,朝黑瞎子后肢打了一槍,子彈撕開它的皮肉,它嗷嗬巨吼一聲,更加猛烈地撕扯大哥。此時的大哥已經(jīng)成了血人,他拼命地叫出了一聲:“快跑老弟!聽大哥的!”
咔嚓——
我聽到骨碎血迸的脆響,我嚇得哇哇大叫,抱著槍連滾帶爬地逃離而去……
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累癱在地。我懵了,我在干什么?我的大哥呢?我這是去哪里,我怎么丟下我的大哥自己逃命了,啊——我撕扯著頭發(fā),肝腸寸斷。我算個什么東西,我是個膽小鬼,慫包,沒用的笨蛋!我在心里罵死自己,我瘋了,鬼哭狼嚎著折回。
大哥沒了,變成了一塊塊的碎肉。我的大哥啊,那個從前只要我一哭,就會變戲法一樣給我變出糖葫蘆的大哥沒有了,那個世上最愛我的人沒有了,我哭干了淚水,昏死過去。
我發(fā)誓,一定要打爆那個畜牲的頭!
雨雪輪回,轉(zhuǎn)眼已是幾年。在這幾年里,我一次次返回林子尋黑鬼(我給那只黑瞎子起的惡名)報仇。我不再去工作,不再管我的妻兒,我必須要為大哥討回公道,為大哥報血海深仇。為了報仇,我的家已經(jīng)不再是個家,除了報仇,我就用酒精麻醉自己,對所有的事情不再有心力,內(nèi)心的最深處只有兩個字——報仇!妻子受夠了,像獅子一樣跟我吼,我打了她,這一生,我第一次動手打女人。妻子決絕地離我而去,再沒有回頭,只剩我可憐的孩子沒人管,我只能把孩子扔給年邁的母親。沒有人理解我,我最親愛的大哥在我的眼前被一只畜牲扯得血肉橫飛,此仇不報,我還是個人嗎?
有時候冷靜下來我也想,那年我打中了黑鬼的后肢,也許它因感染早就死掉了,可也許,它并沒有什么事,還好好地活在林子里。如果是那樣,我怎么能受得了?我怎么能允許殺死大哥的畜牲還活著?這幾年,我見到黑瞎子就殺,殺了就檢查黑瞎子的后肢,如果殺到了黑鬼,它的右下肢里應該留有一顆子彈,就是擊穿了,它的皮上也有子彈留下的疤痕,我一眼就認得出??上В疾皇?。
總在山里跑,我認識了專整山貨(盜獵的人)的半拉臉。半拉臉是他的外號,他就是因為整黑瞎子,被黑瞎子舔去了半拉臉,所以有了這個名號。黑瞎子的舌頭是很恐怖的,舌面上長滿了倒鉤一樣的刺,它舔食東西的時候,那些肉刺就像刀一樣鋒利。有次在山里和半拉臉喝酒,他無意說有一回吃熊肉吃出一枚子彈來,差點把他的大板牙硌飛了。我一聽這個激動,拽著他讓他說仔細了,問吃的是不是后熊掌?他說壓根記不住了,但事肯定是有這回事。我的心里算是略有欣慰,起碼有一只這樣的黑瞎子死翹翹了。在半拉臉的追問下,我說出為大哥報仇的事。半拉臉拍著我說,你咋不早說呢兄弟,既然是自家兄弟的事,那就得出一把力啊,你也知道,自從咱丟了半拉臉后,咱就不打黑瞎子了,見著了也繞著走,今天聽你這么一說,那還得打啊,跟咱一起整山貨的兄弟多著呢,咱都招呼一聲,要是打著黑鬼,就告訴兄弟你。
說實話,之前我非常討厭半拉臉,同樣是打獵的人,但我覺得我們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我們一年打不了幾回獵,弄點山貨就是嘗嘗鮮,半拉臉弄山貨那是海量的,他們靠這個發(fā)家。我聽老人說,盜獵沒有能發(fā)家的。這真的很邪門,不是好道來的錢不會讓你從好道上走,你賺十萬,可能會讓你花十二萬去治病。
那天聽半拉臉要幫我打黑鬼,我對他另眼相看了一次,他還算仗義,可能這世上就沒有絕對的壞人。再次碰到半拉臉是幾個月以后的事了。見到我又是格外的親切,和我擁抱,向我匯報戰(zhàn)果。他說,兄弟,咱們可是為你的事拼了命的,咱們兄弟又打了三只黑瞎子。我的眼前一亮。但他嘆口氣說,咱檢查過了,不是黑鬼,但兄弟你放心,咱答應你的事,就一定做到底!我著實感動了,拿出我?guī)У木迫?,和半拉臉邊嘮家常邊喝酒,吃喝都挺愉快。半拉臉忽然說,兄弟,不瞞你說,咱有個兄弟為了打熊把腿都摔折了。我的心一緊,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可成罪人了。我關切地問沒啥大事吧?他說也沒啥大事,就是錢有點緊,看病得要錢啊!我聽出了弦外之音,嘮了半天,他這是想管我要錢,但是我哪里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我也就默默地在心里祝福那哥們早點好,我現(xiàn)在妻離子散,丟了工作,吃了上頓沒下頓,根本就沒錢啊。有那個心幫忙也沒那個力??!見我含糊其辭不入他的道,半拉臉有些不高興了,臉脹得紫紅。他大聲對著我喊,咱一心是想幫兄弟你,可現(xiàn)在出事了,兄弟你咋連個表示也沒有,多呢,你就給咱那個兄弟多拿點,少呢,你就少拿點,咱那個兄弟也等著錢治病呢。我連忙解釋,解釋了半天,半拉臉根本不聽,臉越來越紫黑,粗著嗓子喊,沒錢是吧,沒錢那就先欠著,給咱打個欠條,多少錢,你看著寫。我眼睛直了,這他媽都什么事啊,稀里糊涂就成了欠債的了。事情已經(jīng)到這個份上了,我就不好再推辭了,我說兄弟記下了,有錢的時候一定奉上。半拉臉瞪個眼珠子吼,別扯那閑篇!
他把似乎早準備好的紙筆遞給我,非逼著我寫下了欠他兩萬的字據(jù)。我竟鬼使神差地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嚇的,或者是心里有愧覺得給點錢出個力是應該的。字據(jù)是寫了,半拉臉高興得臉上綻放了一朵紫黑色的花,但鬼知道我什么時候能有兩萬塊錢!
說實話,一個人在林子里打獵是件很玩命的活兒,如果不是替大哥報仇,我說啥也不一個人鉆林子。一個人鉆林子就得騎馬了,好歹是個伴,從追獵的角度,也不知道得翻多少道山嶺,人走不起,就得騎馬,這個時候四個輪的吉普就顯得屁用沒有了。時值夏季,時刻提防林子里的各路猛獸就不用說了,就說那些討厭的蚊蟲吧,能把你吃了,如果有人告訴你噴點什么防蚊水,告訴你,那就是唬人的,林子里的蚊蟲密可織網(wǎng),對人類各種的防范手段早已免疫,對人血是相當?shù)母信d趣,見了人就沒命地撲上來。要不說就得感謝火神,真是啥東西都怕火,咬得厲害,就得攏堆火,在火堆旁一躺,那就是神仙了,啥蟲也沒有了。但話說回來,進林子干啥來了,總不能抱著火堆不走吧。林子里最兇險的是一種叫草爬子的吸血蟲,個頭小得像小米粒,要是叮在你身上吸夠了血,就能變成像手指甲那么大,非??植溃凰系暮蠊?,輕的是數(shù)月的局部發(fā)炎腫脹刺癢,重的是得一種叫森林腦炎的病,治療不及時就死人。頭些年,見都沒見過這種小東西,這幾年也不知道咋了,要命的多,一棵草上可能就窩著十幾只,人遭罪,更遭罪的是我的獵馬,一到這個季節(jié)鉆林子,就得隔一會檢查一遍,拽去馬身上的草爬子。馬身上尤其是腿窩和耳朵上,有時候能鉆幾十幾百只草爬子,一堆堆喝血喝得圓溜溜的紫色草爬子異??植?,有密集恐懼癥的人見著就得嚇半死,咬得獵馬鮮血淋淋,總在地上打滾。常在林子里鉆,再小心也難免會中招。酒喝得多些,一覺睡到天亮,等醒了,覺得不對勁,耳朵后,肚皮上拽出好幾只。幸好它吸血的腦袋還沒完全鉆進去,一旦全進去,你拽是不管用的,把腦袋拽折了,它也不會出來,只能用一個辦法,那就是用煙烤,它的屁股被燙了,就會自己把頭縮出來。我正在慶幸,忽然感覺褲襠的部位硌得慌,褪下褲子一看,大腿根,一只已經(jīng)喝得鼓鼓的脹死的草爬子牢牢鉗在上面。肉皮的周圍已經(jīng)腫脹起來,得趕緊將這個死貨弄出來,身子拽下來,腦袋卻留在肉里,只能用獵刀將它剜出來了,如果將頭留在里面,那用不了一天,這個部位的肉就奇癢無比、發(fā)炎潰爛,那感覺比死還難受。我受過這樣的苦,所以,用打火機燎了燎獵刀,開始動手,不得不說人再狠對自己下手也不行,疼得我眼淚鼻涕全出來了。剜了半天,已經(jīng)血肉模糊,血出得太多,洞也剜得挺深,但血模糊一片,也不知道弄沒弄出來,疼得我呲牙咧嘴冷汗直流。我是牙咬了又松,松了又咬,汗出得身上像被水洗了一樣,折磨了半天,比女人生孩子還要費勁。我找了些樺樹機子,還沒等粘上呢,一只黑瞎子忽然闖進我的視野。
這只黑瞎子離我的距離大概也就五十米,有林子遮擋著,它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雖然距離不近,但它的體態(tài)還是看得很清。一只體型碩大的黑瞎子,屁股胖成了球,走路一拽一拽的,腿腳不利索的樣子。我不敢肯定是不是黑鬼,但是寧肯錯殺一千,也不能漏放一只,我也顧不上褲襠里的血肉模糊,提上褲子端著獵槍便悄悄地跟在它的身后。走著走著,它趴在了一處墳包上,用兩只巨大的前掌扒出一個洞,在吃著什么。我還奇怪林子里什么時候多了個墳堆,誰會跋山涉水地把墳埋到這兒,難不成是什么古墓?后來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巨型的蟻堆,這么大的蟻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螞蟻是黑瞎子最鐘愛的食物之一,個頭太小的螞蟻填飽它的肚子不容易,但成千上萬只就不一樣了,夠它美美地享用。黑瞎子吃螞蟻很有耐心,有時候能趴在一處蟻堆上吃上半天。螞蟻的個頭小,但并不是坐以待斃的主,巨型怪物攻擊它們的家園,無數(shù)只螞蟻便密密匝匝地爬滿了黑瞎子的全身,不管皮厚與不厚,有處空地就拼命地咬。鼻子是黑瞎子薄弱的地方,螞蟻用它鉗刀似的嘴拼命往里鉆往里咬,黑瞎子的鼻子痛癢難耐,不得不稍作停息連連打著噴嚏,將小東西從鼻孔里噴出來,它還不時用雙掌往臉上摟一下,攻擊它的螞蟻遮住了它血紅的眼睛。
我架好槍,只待有利的時機扣動扳機。它的腦袋扎在蟻堆里,身體又是側(cè)向我,所以想打中要害并不容易,也不知道是不是嗅到了什么,它忽然警覺地退了出來,然后嗖嗖地向林子里鉆。情況并不向我想的方向發(fā)展,我絕不能讓到嘴的肉飛了,也不管能打到哪里了,毅然扣動扳機,一點聲音都沒有,媽的,居然沒有打響,子彈卡殼了。真是晦氣到家了。容不得我多想,我不得不邊追邊摳卡住的子彈。
工棚不但有吃的喝的,還有應急的一些藥片,我吃了消炎藥,又在工棚住了一夜,感覺起死回生了。
我不能像個祖宗一樣賴在工棚不走,雖然工棚里的人幾乎都是熟悉的面孔。我沒有了獵槍,沒有獵物孝敬工棚的兄弟,心里覺得有愧。吃了早飯,我就像個見不得人的賊一樣灰溜溜告辭了。一夜的恢復算有了些精神頭,但是一上馬,大腿撕裂的傷口又鉆心地疼,褪下褲子看了看,還冒著黃綠色的膿,幾片小小的藥片絕對是權宜之計,我得趕緊回到鎮(zhèn)里,去鎮(zhèn)里的醫(yī)院救治,沒了命,還何談報仇之說。
雖說不用走路,但在馬背上也不好受,坐著的地方正是傷口,馬背的顛簸加劇摩擦,巨疼像毒蛇一樣襲擊著我的神經(jīng),冷汗從頭灌到腳。我還不能驅(qū)馬快跑,它走得稍快一些,我就疼得要跳下來,就只能這么一步一步走。天知道從林子挨到家要走到何時?百十公里的路途?。∥椰F(xiàn)在除了有一把獵刀和一副虛弱的病體,什么都沒有了,沒有獵槍在林子里行走,就像一只熟透的烤雞在林子里游蕩,如果再碰到猛獸,天知道半拉臉會不會再一次橫空出世來救我!
也不知走了多久,真的挺不住了,想下馬歇一歇,其實是從馬背上折下來的,眼睛里和腦子里全部是金星,慢慢爬向一棵樹,靠在大樹下休息,我握著獵刀,卻發(fā)現(xiàn)根本握不緊,手不停地抖。后悔從工棚出來的時候連半塊饅頭也沒有帶,現(xiàn)在是又累又病又餓,我真懷疑一會兒還能不能上得了馬背。
我真的累了,累得一動也不想動,累得想死……
我倚著大樹,我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只步伐沉穩(wěn)的猛獸,它一定是聞到了我這只烤雞的味道。但是我沒有想到,確切地說是死也沒有想到竟然是狼,那只我們十年前就是“朋友”的白毛狼,我們在“夢里夢外”神交已久!
它在最合適的時間地點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沒有想到,到最后白毛狼卻尋到了我,它贏了,它贏得徹徹底底,我輸?shù)貌磺椴辉浮5帜茉鯓??我失去了獵槍,手連握刀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沒有了反抗的資本。
我的腦海漸漸浮現(xiàn)出之前數(shù)次來林子尋仇所發(fā)生的一幕幕詭異景象:明明放在樹下的獵槍憑空失蹤,卻在塔頭草窠里找到;火堆里的火莫名其妙地燒到了我的褲角,讓我在大半夜像個火人四處亂撲亂跳打火;保存完好的打火機無故出現(xiàn)在一旁的小水坑里,害得我只能抱馬取暖……
發(fā)生了太多太多這樣無法解釋的事情。原以為這一切只是酒精麻醉后的自我記憶混亂,可現(xiàn)在想想,完全不是,也沒有什么詭異,這背后都是白毛狼的影子,這么多年,它在悄無聲息地跟隨著我,在暗中破壞著我的一切,還不想一口咬斷我的喉嚨,它覺得那樣太便宜了我,不足以報它家族覆滅的大仇,它在一點一點玩死我,它想讓我在無盡的痛苦中度過每一天。我在和黑鬼玩著螳螂捕蟬的游戲,而它卻是背后的那只黃雀。現(xiàn)在,它不想再繼續(xù)這個游戲了,可能也覺得累了,想品嘗噬血斷喉的快感了……
十年,整整十年,在狼族,白毛狼已相當于人的七十歲,白毛狼孤獨地生存在大嶺這片叢林,沒有跟隨它的同類遷徙到人類尚未涉足的俄羅斯遠東的廣袤大森林,它放棄了婚姻、愛情,孤獨地活著,用十年,用狼族一生的年輪與我尋仇!它的執(zhí)著太可怕!想想,它和我一樣傻,為了心底里的仇恨,放下一切!
它佇立在我的面前,幾乎頂?shù)轿业哪X門,它的鼻子緊起猙獰的褶皺,它要撕碎我,它在笑,笑得山林震顫。
我好怕,我多想哭,可是,我卻笑了。一切該結(jié)束了……
我看到了什么——
大雪,那個大雪覆蓋森林的冬日,我看到白毛狼跑回到它的族群,它的狼族們親昵地舔它的棕毛,母狼媽媽埋怨它貪玩晚歸;我看到了大哥,我的大哥,他好好的啊,他撫著我的臉,說我又長胖了,然后從身后變戲法一樣變出一串糖葫蘆,我撲在大哥的懷里盡情地嚎啕,我說可把我嚇壞了,還以為你被黑瞎子給吃了,他笑著揉搓我的頭發(fā),輕輕地說,走,老弟,回家去,咱哥倆以后再也不打獵了。
我用力地點頭,咯咯咯咯地笑個沒完——
山林回蕩著我清脆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