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釗軼
阿多大象公園生活著600多頭大象,是南非擁有最大象群數(shù)量的國家公園
有著“東開普省明珠”之稱的阿多大象公園,坐落于南非伊麗莎白港以北70公里處,是南非第三大的多樣性野生動物國家公園。
這片被祖爾貝格山和星期日河谷環(huán)繞的叢林里,生活著600多頭大象。這讓阿多成為了南非擁有最大象群數(shù)量的國家公園。
當我們驅(qū)車進入阿多大象公園時,朝陽耀眼的光芒在油綠、肥厚的葉片上跳動,在無數(shù)次反射間蒸騰出非洲原野上刺鼻的芳香。觸眼是起伏無際的莽莽青山,成堆的大象糞便散落在道路上,一只烏黑油亮的無翅蜣螂興奮地一頭扎了進去。
偶爾有一兩頭驕傲的非洲捻角羚在路兩旁的灌木叢中揚起頭。公羚頭上頂著一對華麗的螺旋狀長角,母羚則害羞地瞟著自己的愛侶,好看的小短尾靈活地搖晃著,時不時露出臀部雪白的皮毛。這時的阿多公園,更像一個黝黑的科薩族老農(nóng),懶洋洋地睡在陽光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
1920年代阿多地區(qū)的景象,應(yīng)該和現(xiàn)在差不太多吧,我這樣想著。茫茫荒野從車窗外緩緩滑過,短暫的百年沒能給這里增添絲毫滄桑。樹木死亡,花兒盛開,日落星沉,不一樣的只有天上云彩的形狀。
然而,布爾政府的大象屠殺令讓當時的阿多地區(qū)只剩下大約11頭野象。這些荷蘭人世代傳承著他們先輩堅定而孤獨的信念,他們相信在南非的深處能找到上帝許諾給他們的樂園。于是,當他們在豐饒的東開普結(jié)束了近乎自我放逐般的遷徙和拓荒以后,他們選擇用執(zhí)拗和殘忍來保護自己—用來福槍去和所有闖入農(nóng)場、果園的大象“攀談”。當然,黃金般貴重的象牙被刻意描述成自衛(wèi)中的意外收獲。
當時的哈普,還是一頭沒有名字的小象。說它沒有名字,是因為它那時的耳朵還是完好的,所以“哈普”這個名字也無從說起(哈普在荷蘭語里的意思是“破耳朵”)。它和自己僅存的同伴倉皇躲進山谷深處,只有在夜晚才敢走到曠野里,沐浴月亮寧靜的銀色光芒。
21世紀的我們在蜿蜒的園區(qū)小路上前行,決定去最近的一個水眼碰碰運氣。一個突然的轉(zhuǎn)彎后,我們瞪大了眼睛:地平線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整個生機蓬勃的動物世界!
柔軟的草坂上徜徉著一群非洲野牛,出生不久的小牛蹣跚地跟在母親尾后,貪婪地追喝著奶汁;一頭強壯的公牛追求著一頭毛光水滑的母牛,幾頭成年野牛一邊佯裝吃草,一邊偷眼瞧著熱鬧。幾頭臟臟的疣豬在牛蹄馬腿間打得塵土飛揚,一根根筆直的細尾巴高高翹起。這場戰(zhàn)斗的勝利者是一頭白色的公豬,它的嘴邊髭須飛揚,犬齒猙獰,撅起的尾巴讓我莫明其妙地聯(lián)想到成吉思汗指著蒼天的馬鞭,于是在滑稽中多少增加了些威嚴。
阿多大象公園內(nèi)的羚羊
水眼周圍,一大群非洲象正在安享自己的精神家園。一對伴侶親昵地摩擦著額頭,它們身邊的幾頭大象謙讓地汲著水。唯一的吵鬧聲來自一頭小象,它應(yīng)該是對如何使用自己的鼻子還不甚了然,不斷地吸起水,然后筆直地朝前方噴出去,就像一個小孩調(diào)皮地玩著新買的水槍。直到它的母親悄悄走過來,用鼻子輕輕敲了敲它,小象才又老老實實地喝起水來。但是誰也沒注意到,它又偷偷地踩著腳下的水塘,把周圍的水源攪渾了許多。
哈普在1920年代應(yīng)該也是這樣一頭調(diào)皮的小象。它大概只有10歲,還不明白很多東西,比如說長鼻子,比如說來福槍??梢韵胂?,當炸雷般的槍聲響起時,哈普一定嚇得尖叫著逃跑,非洲的林野吞沒了它幼小笨拙的身影。它的左耳被打出了一個恐怖的創(chuàng)口,身后還傳來同伴垂死前的嘶鳴。
布爾政府的大象屠殺令讓當時的阿多地區(qū)只剩下大約11頭野象。
我相信,從那一天起,哈普懂得了它們?yōu)槭裁匆悴?,為什么要害怕,明白了同伴是怎樣倒下,也深深體味到了什么是仇恨。我相信,那一天的槍聲永遠在它腦海里重復(fù),那個獵人得意的笑容也永遠印在這頭非洲象的腦海里。我更相信,這頭受傷的小象不會知道自己從此多了一個名字—“哈普”。
毫無征兆地,一頭半大小象出現(xiàn)在我們前方的公路上。它注視著前方的灌木,雙耳如同屏風一樣展開,同時有節(jié)奏地搖晃起了腦袋。跟著,樹叢朝兩邊分開,一頭體型相當?shù)男∠竺偷貨_了出來,也同樣搖著頭,轟然撞了過去。四只結(jié)實的象牙激烈地碰撞,發(fā)出巨大的響聲,即使在密封的車里也是清晰可聞。
它們結(jié)束了第一次交鋒,各自朝后退了幾步,繼續(xù)敵視著,搖著頭。我悄悄把車滑近了一些,熄掉引擎,看得更加清楚了。它們就像兩個斯巴達人,強壯的額頭是寬闊的圓盾,年輕的象牙則是鋒利的長矛。
就這樣,兩頭野象邁著小步,尋找著最佳的角度和機會。終于,它們再一次撞在一起,象牙絞著象牙,兩根有力的鼻子糾纏著朝上支起,樹樁般的后腿拼命地蹬著地面,周圍的樹叢紛紛發(fā)出枝干斷裂的亂響。當它們再次分開時,潮濕的地面已經(jīng)被翻起,揚起淡淡的紅土灰塵。
凡是和它決斗過的公象,大部分都被它干凈利落地殺死了。
數(shù)十年前,漸漸強壯起來的哈普也一定是這樣和它的同伴角斗的吧。我?guī)缀跄芸匆娔秋w揚的塵土,聽見大象悲壯的哀鳴。哈普的無情和冷酷,與它的體格和力量一樣令人恐懼。因此,凡是和它決斗過的公象,大部分都被它干凈利落地殺死了。只有最強的象,才能統(tǒng)治象群,才能保護象群,才能讓小象遠離來福槍的子彈。于是哈普成為了阿多的王者。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這兩頭還是小象,那么母象在哪兒?一定在附近。而我們擅自離她的孩子這么近,后果可能很嚴重!于是我毫不猶豫地發(fā)動了引擎,飛快地開始倒車。那些被憤怒的母象掀翻車輛的故事太多了,我一邊倒車一邊跟我的同伴們解釋著原因。我突然剎車,因為從后視鏡中看到,我們身后的樹叢已經(jīng)無聲地分開,母象出現(xiàn)了。
再次關(guān)掉引擎,我們屏住呼吸,僵硬地看著那個令人絕望的巨大身影。它走到離我們的車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下了。我們卻聽不見任何腳步聲,只有一些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不知道是因為風還是我們干涸的呼吸。母象就立于車旁。從車窗里,我們只能看見母象的膝蓋往上一點點。這種感覺,就像是侏羅紀公園里的霸王龍出現(xiàn)在觀光車旁。
感覺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這么長,母象緩緩經(jīng)過了我們,朝兩頭小象走去。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看到它微微轉(zhuǎn)過頭,警告地看了我們一眼。
哈普在1940年代成為了阿多的象王,也像這樣不眠不休地保護著自己的孩子和臣民。它恪守著兩個信條:第一,只有最強壯的象才能成為王;第二,沒有一頭象能被人類捉住。為了第一個信條,它不斷地殺死自己的挑戰(zhàn)者;為了第二個信條,它瘋狂地攻擊所有接近象群的人類,哪怕這些人的手里拿著它永遠不會忘記的武器—槍。
可惜它不知道,阿多已經(jīng)成為了國家公園,人們手里的槍,也不再是曾經(jīng)打壞它耳朵的來福槍,而是管理員的麻醉槍。
一次,一頭母象盤踞在道路上,造成了公園的堵塞。管理人員決定先麻醉,再把它移開。當兩枝麻醉標命中母象時,哈普咆哮著從樹林里沖了出來。管理員被迫撤離到遠處,束手無策地看著這邊發(fā)生的一切。哈普和另外一頭母象,用盡全身力氣抵住被麻醉的母象,讓它不要倒下。但是麻藥還是奪去了母象的意識,它仍然暈倒在了地上。
后面發(fā)生的事,讓在場的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哈普趕走了自己帶來的那頭母象,對著地上暈倒的同伴看了很久,用鼻子輕輕拍打著、撫摸著它。突然,象王揚起頭,用自己一側(cè)的巨牙刺入了母象的頭顱,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每一擊都準確地、深深地插在最有經(jīng)驗的獵人會瞄準的地方。
母象死了。哈普發(fā)出一聲凄楚的長鳴后,緩緩離開并消失在樹叢后。
哈普統(tǒng)治了象群24年。在它的統(tǒng)治下,阿多地區(qū)的大象從11頭增加到了100多頭。而正是這最初的100多頭,為阿多象群的發(fā)展壯大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象王老去了,在一次爭斗中,它被一個由自己保護著長大的壯小子打敗了。哈普輸?shù)煤軕K,被徹底趕出了象群,孤獨地流浪在荒野上。一天,老象哈普壓倒了著名的格林姆斯頓圍欄,逃出了阿多大象公園。當管理人員趕到時,高大的圍欄被壓成只有2米高的彎籬笆,巨大的腳印一直延伸到了外面的田野。
人們追啊,追啊。非洲的青山在車窗外飛逝,哈普孤獨的腳印是那么清晰,迷路的海鷗在空中盤旋,墨綠色的植被下裸露著刺眼的巖石骨骼。
我仿佛看到哈普再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它正安靜地、向往地凝視著一個我們看不到的遠方世界。它很累了,正準備開始追尋屬于自己的真正意義。
看到哈普的耳朵,人們想起的是它強大的自衛(wèi)意識,以及對人類深深的恐懼與仇恨,于是來福槍再一次響起。而這次打中的,也不再是耳朵。
這是一頭大象哥特式的史詩。它至今還在阿多傳唱,成為人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歷史。
夕陽西下,玫瑰色、水藍色和明橙色放肆地融合著,將天空幻化成一種瑰麗壯美的存在。我們站在阿多最高的山頂,俯瞰傍晚涼風里起伏的綠浪、茸茸的草原,贊嘆著、尋找著象群回家的蹤跡。隱約的月影出現(xiàn)在天際,原野上傳來獅子沉沉的吼叫。
非洲的夜晚又降臨了,靜謐而充滿希望和生命力,新的輪回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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