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泉子
傍晚的時候,他的眼睛手電筒一樣發(fā)亮了,他看見一輛小車,緩緩地停在26號院子的門口,正是兒子的乳白色的桑塔納,車蓋上還有他熟悉的泥水的星點。白老師慌忙將他瘦小的身軀隱蔽在大樹的背后,大氣不敢出地視察著前方。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無法逃避地觀看到了他永遠不想看到的一幕。
他看到他的兒子,肥胖的身影鉆出小車之后鉆進了那個房子,為他開門的正是剛才那個用浪笑擊潰他的姑娘。門口的兩個人在進行了簡捷而又熱烈的擁抱之后,那扇棕色的門扉連同保護它的具有法國情調(diào)的防盜門,迫切地關(guān)掉了。
一股麻麻的氣息像一串串小蟲子一樣在白老師的周身觀光游覽,迫使他渾身充滿了異樣的氣感。亂了,亂套了,全亂套了,竟會不嚴格到如此程度!天底下咋會有如此的不嚴格?而這種不嚴格就發(fā)生在自己兒子的身上?天吶!
在做了簡單的調(diào)整之后,白老師的氣息稍微平息了一些,這才再一次勇冠三軍地撲到剛才沒能進去的房門口。他敲門,他用嚴格蘊蓄的力量劇烈地敲門,仿佛他敲的不是門,而是在拼了老命打擊他內(nèi)心的深惡痛絕。門被敲得山響,站在大街上都能聽到這里擂鼓一般的敲門。
開門的是他兒子。兒子開門之后,眼珠定在眼眶子里半天動不了。從天而降如同神明一樣的父親讓他目瞪口呆。那姑娘,仍然那樣露地靠在床頭的墻上坐著,雙眼仍然惡狠狠地剜著他、鉆著他、罵著他。這一次白老師沒有怯,他勇敢地迎著她的挑戰(zhàn),甚至也用他窄狹的黑臉冷冷地黑了姑娘一下,算是一種總的清算。忽然間他意識到了,下午姑娘說的兒子教了她很多東西指的是什么。但他不想對這絲毫不嚴格的姑娘采取任何嚴格的措施,他現(xiàn)在迫切要求的是對兒子的嚴格。他用寶劍一樣寒光閃閃的目光在兒子身上、臉上劃拉了一遍,然后背操著手往外就走,一邊走一邊沖著門說,高娃子跟我回去,家里出大事了。
坐在兒子的車上,白老師長久地緘默著,兒子也沒有一句話,冷冷地開著自己的車。車里的空氣冷凝而又沉重,是那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烏云密布。
白老師靠著后背,悄然地流下了淚。他想不通了:這世道到底怎么了?他經(jīng)??吹絻鹤雍退慕Y(jié)發(fā)妻子手拉手肩并肩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惹得那個淘氣的兒子生氣地跑過去從中間將他們拆開。甚至于有時候,他們趁別人不注意,偷偷地神速地做一個更放肆的令他這個老子難為情的親昵動作。這些舉動雖然也都有悖于他嚴格的內(nèi)容,但是從中看到的是晚輩們的和諧和幸福,他因此常在心里泛起幸福的波瀾——他白嚴格這一家子也算得上五好之家,可是,可是兒子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了?他將結(jié)發(fā)妻子置于何地?他將我老嚴格又置于何地?
到家了,兒子怒氣不休地坐在他的對面。白嚴格再一次心疼地流淚了。三個孩子中間他是多么地疼愛他。穿開襠褲的時候,他一有機會就將他架在脖子上。等到他上學了,兒子在他的熏陶下成了他的自豪,就像他精心雕刻出來的最為得意的作品,一年又一年地當上三好學生,一年又一年地成為他人前人后引以為驕傲的資本。人們都夸他白嚴格教子有方。等到考上大學,參加了工作,當上了鄉(xiāng)長,兒子成了他更大的驕傲,成了他生命大廈里的柱子??墒乾F(xiàn)在,這根支撐他生命的柱子快要倒塌了。
他掏出在褲子兜里捂了一天的蘋果,捧在兒子的面前,重復(fù)著這幾天來一直提出的問題:兒呀,你真懂套袋嗎?其實你不懂。你看看,一樣的樹一樣的種,結(jié)出的果為什么就兩樣呢?為什么變色、變質(zhì)?那就是沒有給他加防護層,就是沒有給他套上杜絕外界病蟲農(nóng)藥等的侵襲和污染的袋。
又是套袋?又是套袋?你跟蹤追擊你的兒子就是為了這套袋?你到底有完沒完?白崇高第一次在老子面前高聲吵了起來。長期培養(yǎng)和維護出來的孝子的美名被拋在一邊。他一邊說著,一邊奪過他老子手里的兩枚水果,左右開弓地向門口扔去。他完全忘記了在機關(guān)和村里他是一個孝順的兒子?,F(xiàn)在看起來這種孝順也只不過是他一種政治的需要罷了。
白老師的臉由白變黃,由黃變黑。這還是他白嚴格的兒子?他不自主地伸開巴掌,跳起來狠狠地抽了這個混賬東西一個耳光。狗東西,知道你是怎么變質(zhì)的嗎?就是沒有人給你套袋!
我們的白鄉(xiāng)長本能地在他的臉上撥拉了一下,仿佛那里正有一只蒼蠅騷擾著他,或者仿佛這樣就能將剛才的那一巴掌撥拉掉一樣,他爆發(fā)出了鄉(xiāng)長的雷霆之怒:你少管我的事!我是你的兒子,更是一鄉(xiāng)之長!你能管得了你的兒子,但你管不了一個鄉(xiāng)長的事!
白崇高一邊說著,一邊甩門而出。白老師沖出去,對著鉆進車里的兒子吼道:你是鄉(xiāng)長怎么了?你是鄉(xiāng)長就不是我的兒子了?鄉(xiāng)長的事我不想管,兒子的事我管定了你狗日的!一向溫文爾雅的白老師,破天荒地罵了兒子一句粗話。這話罵得很過癮,他比較的滿意,但是不嚴格。他平生第一次罵了一句不嚴格的粗話,他已無法嚴格。
以后的幾天,白老師將自己關(guān)在家里,長久地閉門不出。他的幾個棋友、老伙計,每到傍晚六七點的時候,定點地堅持不懈地就來叩他的門環(huán),但是沒有一個人叩開過。他們臨走的時候,幾乎表現(xiàn)出不約而同的神情,甚至于連語言也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個老家伙,這幾天去哪了?
他哪里也沒有去,他就死狗一樣地賴在他的磚壁水泥面的炕上。這種炕,農(nóng)村很稀有,是他鄉(xiāng)長兒子特意孝敬的。他的最大優(yōu)點就是干凈,冬天不用燒柴火,燒一個蜂窩煤爐子從炕的屁眼塞進去,即能得到通炕的溫熱。白老師特別喜歡這種炕,當他美滋滋熱乎乎地賴在炕上時,就想起了他那沒有福氣的老伴,只草草地在這面炕上享受了一個冬日就撒手人寰了:唉,苦命的人吶!貧賤了一輩子,該享福了,卻沒了命。只有他白嚴格福大命大,這面炕他可以享受到永遠。兒子的本質(zhì)是不錯的,這點他明白,就是沒有“套袋”。
他又想起了兒子,套袋的問題就像一堆小蛇一樣,又來糾纏他。他對兒子是有信心的,相信今天或者明天晚上的什么時間,兒子的那輛乳白色的桑塔納,就會悄言不傳溫順的狗一樣地回來停在院子的核桃樹下。只要認個錯,他白嚴格也不是嚴格到六親不認的地步。只要他保證以后不再亂搞,只要按照他規(guī)定的做人原則去辦,家里的這扇門始終還為他開著。
但是,白嚴格這次失算了。第一個漫長的夜晚過去了,他一直在熱炕上抽煙到凌晨4點,屋里的那盞永不甘心的燈,也一直陪主人亮到凌晨。以后的三個晚上,白老師沒有再守株待兔,他拿了手電筒出去了。那個瘦小的身影就像一柄嚴格的鐘擺,在家和后街26號之間上了發(fā)條一樣停不下來似的做著永遠的機械運動。可憐的老人,他看到的情景和以前沒有什么大的出入,幾乎是那天目睹的一幕的翻版。一樣的停車,一樣的開門,一樣的接吻——
白老師徹底絕望了。兒子不回來,“套袋”的問題怎么辦?這個無法幸免的老問題,像毒蛇一樣咬噬著他的心,他疼著痛著,卻沒有一點辦法解脫。告訴兒媳吧,天下會大亂;告發(fā)到紀檢委吧,兒子的前程就完了;就這樣瞞著吧,紙里怎么包得住火?又怎么過得了他白嚴格這一關(guān),他難極了。白老師就瘦了,明顯的瘦了,說他大病一場絕對有人相信。他的體重由原來的36公斤銳減到30公斤。他一天一天地想不起吃飯,也沒有吃飯的任何欲望,他瘦成了一只老猴,一只讓人想大哭一場的老猴,一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只的又瘦又老的猴。
到星期六的時候,白老師破天荒地出來活動了。他居然興趣盎然地上了一次集,買回來了一件漂亮的塑料雨衣。然后他待在家里廢寢忘食地做著一件事——用麥草扎一個麥草人。他扎這個麥草人的時候,所看到的都是他的兒子白崇高。不管身高、胖瘦甚至于左肩比右肩略高一點,他都了如指掌,都在他的手下表現(xiàn)無遺。麥草兒子扎成了,他翻出兒子最后一次回家退下來的衣褲給這個“兒子”穿好。從背后看,那草物像極了他的兒子。白老師對自己的這個作品相當?shù)臐M意。
“兒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取來剛買到的漂亮的白塑料雨衣,認認真真地給兒子穿上,不放過任何一個皺褶和漏洞。所有的扣子都整整齊齊地扣好。套好袋的兒子就像一位白衣天使,讓白老師心里安寧坦然——這才是他白嚴格的兒子。做完這些耐心細致的工作,他似乎覺得還有什么不嚴格的地方,仔細一想,原來忘了題名。于是他展紙?zhí)峁P,在一綹白紙上赫然寫道:白嚴格之子白崇高!那綹白紙就像葬禮上一副巨大花圈的挽聯(lián),充滿了哀悼的成分,但白嚴格對這一切滿意極了。
他從箱子拿出一瓶北京的“二鍋頭”,本來他是不喝酒的,因為喝酒會影響他做人的嚴格。但是今天他高興,他終于為他當鄉(xiāng)長的兒子套了袋,他要隆重慶賀一番。他就坐在兒子的對面,一邊看著兒子,一邊自斟自飲。傍晚的時候,那些老伙計又準點來敲他的門環(huán)。這一回,他們沒有失望,他們不僅看到了白老頭子,而且聽到了他用炸雷一樣的聲氣吼著秦腔《轅門斬子》的唱段:提起來將奴才該殺該絞,恨不得把蠢子油鍋去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