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間里的百樂門創(chuàng)始人：越艱難，越要體面

李舒

一諾千金，橫眉冷對

盛愛頤是上海最大的資本家盛宣懷的七女兒，她的母親是當時的盛家當家人莊夫人。盛宣懷去世時，盛愛頤十六歲。她天天陪在莊夫人身邊，很快聲名遠揚，人人都知道上海灘“盛七”。

宋子文進入盛家，是因為宋藹齡引薦。他成為盛老四的英文秘書（宋藹齡是盛家五小姐盛關(guān)頤的家庭教師）之后，很快結(jié)識盛七小姐，兩個年輕人很聊得來，宋子文很快墜入情網(wǎng)，公開追求盛七小姐。

當時的宋家尚不顯赫，于是，對于這對青年男女之間即將發(fā)生的羅曼蒂克，莊老太太一萬個反對，她有意識不讓女兒和宋子文單獨相處，宋子文在大街上看到是七小姐的汽車，“就一踩油門加足馬力追上去，把車子往七小姐的車前一橫，硬要與之對話。”

盛愛頤兩邊為難，一邊是她向來唯命是從的母親，一邊是從天而降的愛情。1923年2月，由宋慶齡引薦，宋子文準備南下廣州。出發(fā)之前，他力邀七小姐同往——盛愛頤最終拒絕了，作為大家閨秀，如果和宋子文一起走，無疑是私奔。她表達愛情的方式，是送給宋子文一把金葉子（當時上流社會常以此為禮金）權(quán)做路費。宋子文感激不盡，對她說：“算我借你的。”

盛愛頤說：“我等你回來?！?/p>

但守著這個諾言的，只有盛愛頤一個人。

七年之后，1930年，當民國政府財政部長宋子文衣錦還鄉(xiāng)回到上海，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張樂怡。

為了宋子文拒絕了無數(shù)追求者的盛七小姐吃了一記悶棍，大病一場，直到1932年，32歲的她才與莊夫人的侄子莊鑄九結(jié)婚。

據(jù)說，盛愛頤從此盡可能避免和宋子文見面，而宋子文則希望盡快解開兩人的心結(jié)。有一次，宋子文拜托盛家老五盛重頤安排一次下午茶，事先不告訴七小姐自己也在。結(jié)果，盛愛頤一到客廳，看到笑臉相迎的宋子文，立刻冷若冰霜，坐在一邊不講話。到了晚餐時分，大家都勸她留下來，盛愛頤站起來說：“不行！我丈夫還在等我呢！”

如此剛毅果決，難怪盛愛頤會成為中國第一個為女子爭取遺產(chǎn)的閨秀。

1927年，盛愛頤的兄弟們企圖共同吞噬父親盛宣懷的遺產(chǎn)，盛愛頤站出來控告盛氏五房男丁，認為男女平權(quán)，女兒也應該分得遺產(chǎn)，最終獲得勝訴。盛愛頤由此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女兒身份獲得繼承權(quán)的人。

拿到遺產(chǎn)后，盛愛頤從中撥出60萬兩白銀，創(chuàng)建了后來人稱“遠東第一樂府”的百樂門舞廳。

愛便愛，恨便恨，她的生命里沒有曖昧不明。一諾千金，她答應了的事絕不反悔，如同愛情。橫眉冷對，面對負心男友和狠心兄長，她也沒有絲毫猶豫。

這樣的她，真正是一朵上海之花。

平淡相守，細水長流

莊元端后來回憶說：“因為宋子文的關(guān)系所以我母親結(jié)婚晚了。我母親1933年生我，時年33歲，那時候算很晚了。我父親比我母親大三歲，他們是親戚，從小認得的?！?/p>

莊鑄九當年在上海銀行工作，平時算是文藝男青年，喜歡聽戲，曾經(jīng)給梅蘭芳出過一套影集。上海銀行出資的《旅行雜志》，也是莊先生創(chuàng)辦的，他為人忠厚誠懇，和他的偶像梅蘭芳一樣，輕易不出惡言，是典型的謙謙君子。

這樣的男子，也許不適合轟轟烈烈的相愛，卻可以平平淡淡地相守。

相比之下，盛家其他幾位姑爺似乎更風光：四小姐盛樨蕙嫁給上海道臺邵友濂之子邵恒，邵洵美便是他們的孩子。五小姐盛關(guān)頤嫁給臺灣首富林熊征，林的母親是帝師陳寶琛的妹妹。六小姐盛靜頤嫁給南潯首富劉墉的孫子劉儼庭。八小姐盛方頤嫁給大鹽商周扶九的外孫彭震鳴。

但婚姻是否幸福，似乎真的靠細水長流。

比如彭震鳴和盛方頤的相愛，像極了后花園才子佳人故事。而且雙方門當戶對，盛家人自然滿意。但婚后的彭震鳴到處拈花惹草，盛方頤心情郁結(jié)，抽上了鴉片。1949年上海解放，政府禁煙，她煙癮已重，吞食鴉片自殺，年僅47歲。

相比之下，七小姐盛愛頤的生活，在1958年之前，是波瀾不驚的。

她住在淮海中路常熟路路口附近的愉園小區(qū)8號。這時的她，已經(jīng)不再是年輕時鮮衣怒馬的贈金佳人，也不是銳意進取建成百樂門舞廳的女企業(yè)家。她生活平靜，是里弄的小組長，平時所愛，除了照顧家庭，就是幫助那些不識字的家庭婦女認字讀報。樓下的小花園，她閑暇時種些花草，并不是名貴品種，但她甘之如飴。

這一切，隨著兒子莊元端被打成右派，都變了。

怪不得

莊元端被打成右派后，在安徽巢縣的勞改農(nóng)場勞動，工作就是在山上挖石頭。每天干的都是高強度的體力活，然而糧食定量只有十六斤，他累得胃出血，被送進醫(yī)院。醫(yī)生也都是勞改犯，他一去就開刀，切了一部分胃，莊元端不敢告訴母親，最后還是遠在福建的妹妹莊元貞給他寄了一點魚肝油，救了他的命。

等他回到勞改隊，領導來問他：你知道汽車嗎？他說，知道啊。領導說，太好了，你來參加，我們要造個汽車轎子——就是給汽車裝外殼。

當年讓他戴上右派帽子的是汽車，沒想到，救了他的還是汽車。莊元端所在的這支技術(shù)大隊，后來成為巢湖汽車配件廠、江淮汽車制造廠（1964年5月建立）的前身。誰能想到，上市公司江淮集團的初創(chuàng)團隊，居然是一群勞改犯！這群勞改犯建成了全國勞改廠中第一條汽車生產(chǎn)裝配流水線，1968年4月，莊元端們見證了第一輛江淮牌的汽車誕生。

也是在這一年，莊元端準備成家了。牽線的正是他那位拈花惹草的八姨夫彭震鳴，他為莊元端選的姑娘叫王永瑛，是晚清軍機大臣王文韶的曾孫女。

此時的莊鑄久已經(jīng)去世，他們的房子被造反派占據(jù)，所有細軟都被搜刮，盛愛頤被趕到五原路上一棟房子的汽車間里居住，受盡磨難。

百樂門舞廳的建造者，曾經(jīng)擁有千萬家財?shù)氖⒓倚〗?，住在一個面對著化糞池的汽車間里，據(jù)說，這是造反派的刻意安排。七小姐每天生活在惡臭之中，還要忍受拉糞車“突突突”抽糞的聲音。而汽車間的隔壁不遠處，就是她之前的房子愉園。

我想了想，如果是我，可能已經(jīng)崩潰了。

但七小姐不一樣，她安靜地待在汽車間里，每次出門，她都把頭發(fā)梳好，衣裳再舊，也是洗得干干凈凈的。盛家人來，她聽他們的犯難，幫他們解決各類瑣事；造反派上門，她照樣有禮有節(jié)。請她幫忙的人請她吃飯，永遠給她留的是上座——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

天氣好的時候，她喜歡拖一個小矮凳坐到門口，看熱鬧的五原路露天菜場。賣菜的吆喝，買菜的還價，她淡然看著，微微笑著，好像在說，天氣真好。偶爾，有人路過，面對開過來的“大糞車”，臭味伴著機器轟鳴，路邊的老太太卻依舊坐著，手里夾著一只雪茄，仿佛這一切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

“伊啥人？”“你不認識？她就是著名的盛七小姐?。　眱扇艘黄鸶袊@：“怪不得！”

怪不得，到底是盛七小姐。

永遠體面，永遠從容

“文革”結(jié)束后，莊元端結(jié)束了勞改，孤身一人回到了上?！幕橐鲋怀掷m(xù)了八年差三天，可憐的王永瑛在安徽因肺癌去世。

去時少年，歸來46歲，滿頭白發(fā)。他能回來，仍舊多虧了他的姆媽盛愛頤。盛愛頤為了讓兒子回到上海，居然給宋慶齡寫了信。而宋慶齡在收到信之后，立刻寫信到安徽方面，莊元端回到上海，廠里的人都說，他是宋慶齡安排的人。宋慶齡肯幫盛愛頤的忙，一方面是兩家的情分，是否也有宋子文的虧欠之心，我們不得而知。

在上海，莊元端又見到了陳巨來。陳巨來拉著莊元端的手念念不忘那塊地瓜：“當時我已經(jīng)餓得眼冒金星了，要不是那塊地瓜，我能不能熬過那一天也說不定。”

盛家的親戚很多都在美國，莊元端也在1981年去了美國，辦簽證的時候，他用英語對簽證官說：我30年沒有和美國人講過話了。莊元端去美國之前，盛家的孩子們還開玩笑，說你去了要去找宋子文，跟他去要金葉子。

欠了盛七小姐一輩子的宋子文，已經(jīng)在十年前的四月，被一塊雞骨頭噎住窒息而死，終年77歲。他的金葉子，是永遠還不了了。

不知是偶然還是故意，宋子文給三個女兒分別取名瓊頤、曼頤和瑞頤，她們名字中都帶著一個“頤”字，盛愛頤的頤。

1983年，83歲的盛七小姐無疾而終。在生命的最后，她的身邊兒女雙全，送她遠行，她和任何時候一樣，永遠那樣體面，永遠那樣從容。

一直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