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聽不見

周華誠

黃昏時到田間去，四野傳來悅耳的蟲鳴。一場大雨過后，蟲聲重新熱鬧起來，醉魚草一串一串開在路邊。蟬鳴，鳥叫，各種各樣的聲音，這是生命的吟唱，亦是大自然的白噪音。我自己倒不覺得什么，似乎早已習慣;來訪的朋友卻大為驚訝，說我擁有一整片天籟之音。

在鄉(xiāng)間居住，我曾把雨夜屋檐滴答落水的聲音錄下來，還有風吹過竹林的聲音，以及磨石尖高山上風搖動松針的聲音。那些聲音美妙極了，世上最精妙的語言都無法模擬出來，它們?nèi)绱素S富而有層次，層層疊疊，一波又一波。

“松聲，澗聲，山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棋落子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作茶聲，皆聲之至清者。”（南宋倪思《經(jīng)鉏堂雜志》卷二）

細品以上諸清音，可以發(fā)現(xiàn)多數(shù)都來自于大自然。自然而非人為的聲音，自有撫慰人心的強大力量。

1874年的一場暴風雨中，約翰·繆爾登上內(nèi)華達山脈的一座山脊，然后爬上一棵針葉樹，只為了更近距離地傾聽高處的針葉在風中產(chǎn)生的樂音。他聽到了什么——樹葉彼此摩擦的機械的聲音、樹枝和光禿樹干深沉的聲音、松針發(fā)出的尖銳哨音，以及“絲綢般的低語”，而來自大海的風“攜帶著最振奮的香氣”。

如果你能想象松針——那些柔軟的樹葉輕輕掃過皮膚的感覺，或者當微風吹過一整片稻田，稻葉順著一個方向輕輕搖擺——那聲音與視覺都同樣令人著迷。我經(jīng)常就這樣坐在田埂上，望著眼前的水稻田出神，耳邊回響著這大自然的聲音。

很多時候美是寂靜的。它難以被傳達，也難以被描述。它是一個人所有的感官都被打開時的整體感受，它本身有顏色、質(zhì)感、氣息、味道、聲音、方位甚至壓力、頻率，并且它包含了記憶、想象、幻覺、情緒的參與，以及其它各種各樣的生命在同一刻加入，使得那一刻成為極其隱秘的私人體驗。

我曾在上海采訪過著名藝術(shù)家、音樂人、上海音樂學院教授何訓田先生。他試圖用音樂去呈現(xiàn)人類聽覺無法“聽到”的那些事物。人的聽覺，正常只能接收到20赫茲到2萬赫茲之間的聲音。20赫茲以下是次聲波，2萬赫茲以上的是超聲波。它可以被儀器測出來，還可以被皮膚感覺到，但無法被“聽”到。地球上每時每刻都充滿噪音，2萬赫茲以上的，20赫茲以下的——只是人類的耳朵剛好把它們屏蔽了，人覺得周圍很安靜。

但是，人們一定要知道，一定有些東西，是我們無法“接收”到而已（這很可能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不代表它并不存在。人類能感受的那一部分世界，事實上，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何訓田正是用一種在別人看來似乎“過于玄妙”的方式在創(chuàng)作音樂作品，以呈現(xiàn)他腦海中的“世界”——他說，他的作品不僅要給人類聽，也要給蟋蟀聽，給花朵聽。

那是一次收獲滿滿的對談。

我的手機里，有一個APP名叫“Rainy Mood”，里面搜集了世界各地很多地方雨水的聲音。譬如——華盛頓森林里的雨、日本寺廟上的雨、俄勒岡清晨的雷暴雨、巨石陣的雨、蘇格蘭鄉(xiāng)下的雨、巴厘島水稻梯田上空的雨、赫爾辛基火車站的雨……

如果我在稻田里，錄下一年四季田野中的聲音，一定會非常美妙吧。風吹過稻田，整片稻田的葉片搖擺，呈現(xiàn)出波浪一樣的紋理，葉與葉的摩擦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夏天一場暴雨突如其來，碩大的雨點打在稻葉上，也敲打在田間水面，發(fā)出密集的奏鳴之聲;秋天水稻金黃，谷穗垂掛，夜晚微風拂過，谷粒發(fā)出輕輕的撞擊聲音，青蛙蟋蟀以及落腳的夜鳥，各自發(fā)出悠然的聲音。我也很期待嚴冬之中，大雪初落之時，設備里能記錄下什么聲音——雪花落在稻草堆上，是不是有清晰的聲響？一夜過后，積雪覆蓋深厚，田野一片素白，在那“萬籟俱寂”的狀態(tài)里，是不是還有一些聲音，是我們從未認真聆聽過的？

太陽漸漸落山，晚霞瑰麗，倒映在田邊溝渠之中。想起王摩詰的一句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贝碎g禪意，不可言傳，從田埂上走過時，心中不覺有歡喜漫溢。 （本文略有刪節(jié)）

我們常常以為，“聽見”或“聽不見”都是耳朵需要負責的事情。讀過這篇文章，會讓你對“聽”有一種全新的認識。一方面，人類的聽力范圍是有限的，耳朵可以捕捉到的聲音頻率局限在2萬赫茲以上，20萬赫茲以下，在這個范圍之外的聲音，人類是無法接收得到的。從這個層面來講，人類“聽不見”的聲音還有很多，“聽不見”，不意味著某些聲音不存在。另一方面，我們對“聽見”的理解是狹隘的，聲音不是單純依靠聽覺器官完成的，而是眾多器官參與其中，有色，有味，有想象，亦有情緒，它是一種很隱秘的私人體驗。從這個層面上講，即使人類“聽見”同樣的聲音，獲得的感受也是千差萬別的。由是，我們在“聽見”和“聽不見”的世界，還有很多事情可做。我們可以聆聽自然，聽“松聲、澗聲、山禽聲、夜蟲聲……”，在萬籟俱寂之中，擁抱日漸豐盈的生命;我們還可以通過特殊方式創(chuàng)作“樂音”，擁抱更加豐富的世界。

【文題延伸】聆聽自然;豐盈的生命;美妙的聲音……（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