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記

李漢榮

我小的時候，老家門前的這棵槐樹也還小，比我高不了多少，我把槐樹當(dāng)作我的哥哥。

早上起來，我首先跑到槐樹跟前，站直身子，與我的槐哥比個子，我的個子自然是比不上槐哥的?；备缒?，一點也沒有因高我一頭而得意忘形，只是靜靜地站在我面前。

我喜歡槐哥的安靜，安靜里，有天寬地闊的心境;我還喜歡槐哥的單純，就那么一身綠色，一身清爽，頂多還有幾聲鳥叫，一彎素月相伴，卻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讀怎么耐讀。

我常常把心里的話說給槐哥，他總是耐心地聽。有時，他感到必須對我說點什么的時候，總是把翠綠的葉子一片片展開，把寫在“手心”的每一個字放在我的眼前，讓我反復(fù)閱讀。在他的語言里我看到的總是明亮、綠意、溫柔和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芳香。

后來，我偷偷愛上了一個名字散發(fā)著淡淡青草香的女孩。但這是怎樣開天辟地的大事，又是怎樣神秘和圣潔的事，就如一個人赤著腳向著一片純白色的雪地走去，既害怕踩臟了那片雪地，又忍不住走向那夢境般的潔白。在一個靜靜的月夜，我對槐哥說了我心中的秘密，我看到槐哥也和我一樣憂郁了起來，我明白了，槐哥也愿意分擔(dān)我在春天的苦澀。我情不自禁地拿出小刀子，在槐哥身上刻上了那個名字。為保密起見，我特地站在凳子上，在樹的高處，鄭重地，一筆一畫地刻上那個美麗的名字?；备?，成了我初戀的紀(jì)念碑。

后來，槐哥就越長越高了，高出屋檐，高出屋頂，高出煙囪，高出柳樹，高出榆樹，高出楊樹，高出那本來就很高的椿樹，高出我青春的心跳能夠觸及的那部分天空。漸漸地，我只有仰起頭才能看見槐哥那高高的樹冠。

我知道，槐哥不愿我老是守在他旁邊畫一些重復(fù)的筆畫，槐哥自己也看見了比屋檐和屋頂更高的天空。于是，我走出了家門。

幾十年后，我回到故鄉(xiāng)時，槐哥已長成參天大樹，樣子也有點蒼老了。面對他，我只能仰望。但他分明還是認(rèn)識我的。我站在他跟前，立即就嗅到了他內(nèi)心里的清香。多少年來，他一直把這純真的香氣保存在內(nèi)心里，以這樣美好的方式證明著自己的存在。而我們?nèi)祟悈s遠(yuǎn)遠(yuǎn)沒有這樣美好，我們總是在太多的污濁里游走、捕獲，成熟著和成功著，漸漸忘記了我們也曾經(jīng)那么純真和美好過，直到污濁將我們改造成另一種生物。

此刻，我呼吸到了槐哥內(nèi)心里保存的動人的清香。我在心里叫了一聲：我的好槐哥?。槲蚁葱?，為我招魂??！

我的槐哥不說話，憨厚地站著，站在他一直站的地方，我的槐哥，已經(jīng)把這片土地站成了芳香的磁場。

我仰望著我的槐哥，像仰望著我越來越值得尊敬的偉大的祖父。

我忽然記起了多年前我刻在槐哥身上的名字，那個美麗的名字，那個春天的秘密。

槐哥，你把那個動人的名字一直藏在身上，不停地帶向高處，不停地向天空奔跑，仿佛要把她放在月亮上，放在天上最堅固的“大理石”上。

我終于明白，我此時仰望的已不只是一棵樹，我在仰望生命中最純潔的部分。

在似乎不懂生命的時候，我們用透明的心、真摯的憂傷，創(chuàng)造了最初的秘密和童話;那時候，我們站在世界的低處，戰(zhàn)栗著，小心保存著自己露珠一樣透明的心，它如此干凈，如此珍貴，如此脆弱易碎，世上找不到任何合適的純真器皿來保藏它，以致有多少青春的寶物都摔碎了，散落了，消失了。

所幸，我的槐哥為我保存了我生命中最純潔最無價的部分，一直把它托舉在好似藍(lán)寶石的天上。

我在仰望，一個正在老去的人，如今回過頭開始仰望他早年的童話。

[怦然心動]

作者老家門前的那棵槐樹，已然成為他心靈深處的朋友——槐哥的安靜和單純，給予他安然的撫慰，給予他開闊的心境;槐哥的耐心和接納，讓情竇初開的他把對一個女孩那份美好的情感鐫刻在它那里;槐哥那不斷向上生長的風(fēng)姿，讓他有了追求更廣闊天空的夢想……當(dāng)作者幾十年后回到故鄉(xiāng)，和長成參天大樹、依然安靜淡定的槐哥對望時，那份陪伴之情、知遇之恩莫不讓人感慨，而對經(jīng)歷了人世間紅塵起伏的作者來說，保持著純真向上之心的槐哥一直是他精神上的仰望，代表了他生命中最純潔的那部分：“多少年來，他一直把這純真的香氣保存在內(nèi)心里，以這樣美好的方式證明著自己的存在。而我們?nèi)祟悈s遠(yuǎn)遠(yuǎn)沒有這樣美好，我們總是在太多的污濁里游走、捕獲，成熟著和成功著，漸漸忘記了我們也曾經(jīng)那么純真和美好過，直到污濁將我們改造成另一種生物?！?/p>

“他為我保存了我生命中最純潔最無價的部分，一直把它托舉在好似藍(lán)寶石的天上?！比松羞@樣一位精神上的朋友，何其幸也！

【文題延伸】陪伴;最好的朋友;溫暖……（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