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兔子,我追過兔子,荒廢的后院里一顆生銹的鐵釘穿透我的腳掌,那時我還小,我在追兔子,我喜歡兔子……
《爪蟾》是個改編的故事,改編自我沒發(fā)表的另一篇小說《雪梨》。2018年我寫《雪梨》,想要自創(chuàng)一種對話體——假裝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實際上是第一人稱對事件的講述,而且講述都為假,實際上是當時的幫兇、現(xiàn)在的敘述者“我”假裝在講述,其實一開始便發(fā)起了與另一疑犯的對話,像是同謀的二人翻了臉,一人在不斷地釋放信息,威脅另一人。我想要雙重的懸疑、雙重的欺騙、雙重的瓦解:誰死了/誰殺的與誰在說/說給誰聽;當時誰說了謊/現(xiàn)在誰正在說謊;當時的、現(xiàn)在的、參與的、講述的都不清白。我想要人能騙人、人能殺人,文字也能騙人、文字也能殺人。我想要文字既能加劇殺人懸疑的張力,又能爆發(fā)本身的暴力,我想要寫作的現(xiàn)場、閱讀的現(xiàn)場就是另一案發(fā)現(xiàn)場。
但是我沒成功。我似乎總是想得太多,把自己武裝得太嚴實,寫起來也是過度縝密地嚴防死守,守城的同時,城成了荒島。沒有人觀看的孤島注定成荒島,島上唯一的財富——殺人案也好、人性的惡也好,這些東西最終都會消失不見。那也無所謂善與美或者希望了。就像一座房子,最好的修繕就是有人住。這是我為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一個困境:明明想要邀請好奇的目光來看一看我,看一看我所遭遇的惡,我所推不掉的惡,看一看惡人的可憐與豐富,最終能夠因為我生發(fā)一點感慨,哪怕最后好奇的人不再好奇,路過的人都路過了。他們因為看過我所生發(fā)的感慨還能陪伴我一陣,但我的邀請卻是極盡能事的設計和費盡心力的防御,擺明了要趕人走。
于是我想到《雪梨》,想為《雪梨》做個大手術。我首先問自己:我最想達到什么目的?我想:我想讓大家親自體驗到?jīng)]有誰是清白的,在惡的方面我們出乎意料平等,出乎意料豐滿。只要惡得豐滿就夠了,不需要旁枝末節(jié)。
于是我做了一個自殘手術。人的清白在于無知、欺騙和隱瞞,文字的清白在于無知、欺騙和隱瞞。我要第一時間直接地殘疾地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于是開篇我就讓所有人物莫名其妙地困在一個孤立無援的敞開的荒廢大禮堂里。第一,他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導致自己落到這個境地;第二,他們不知道接下來將發(fā)生什么;第三,敞開的而不是封閉的環(huán)境更讓人無助,最無助是即便知道有人也沒人幫忙,即便知道有門也逃跑無門;第四,莫名其妙、孤立無援的背后有人在刻意隱瞞與欺騙,莫名其妙地落入孤立無援境地的受害者或許就是施害者、敘述者、作者?!蹲浮肪褪沁@樣清白無辜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因為清白無辜只可能是人為制造的一個假象,而假象就是最好的呼救窗口,受害者不可能像施害者呼救,只會求援于一無所知的陌生人——讀者。所以我選擇以弱勢的姿態(tài)迎來參觀的讀者。
我喜歡兔子,我追過兔子,荒廢的后院里一顆生銹的鐵釘穿透我的腳掌,那時我還小,我在追兔子,我喜歡兔子……
這場景發(fā)生在401廠,在云南很小的一個鎮(zhèn)上。每一次寫作,我?guī)缀醵紩氲竭@個場景,無辜的引我追逐的白兔,被人遺忘的、無用的,讓我流血、疼痛的釘子。我想,寫作就是追兔子,避不開釘子的追逐。
責任編輯: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