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搬家后,我們來到一個叫作平街的地方。這次能待多久,我也不知道。母親說我們會一直搬家,直到找到好的鄰居。
來的時候,我們坐在卡車上,頭發(fā)被吹得亂七八糟。母親穿著平底的皮鞋,繃直腳背,側身踮在一個大電飯煲和紙箱之間,就像一只仙鶴。我沒法找到這樣一個巧妙的姿勢放腳。雖然沒有走過很多路,可是我的腳長得很大。母親總覺得上一個鞋子還沒穿多久,又要給我想辦法弄一雙,她問我,你是恐龍嗎?所以我總是把腳趾頭弓起來,顯得腳小一點。弟弟伏在我的腿上,頭一顛一顛的,口水沾到我的褲子。
車子一停,熱氣就蒸上來。司機師傅把東西卸下,母親摸出小荷包開始點錢。弟弟打了個哈欠,我狠狠揉他的頭發(fā),叫他別再困了。回頭看見母親笑著從司機師傅手里抽走一張錢。
汽油味遠了,我大口吸氣。母親沒有動身,等一等啊,找了個人幫忙。她翻開手機的蓋子,用力摁著按鍵。地上有一條長長的黑線,弟弟蹲下去,撿起一塊石頭碾螞蟻。母親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別瞎玩了。一會兒,一個男人推著三輪車過來,遠遠地朝我們打招呼。
男人走近,剎住車子,撣了撣褲子上的灰。我收攤太晚,等急了吧。他和我們一個口音。看了一眼母親,立馬偏頭打量我們,這是你的孩子?
母親笑的時候有梨渦。叫你這個老板過來,大材小用了。轉頭示意我們,陳叔叔。
他一只手抽下肩膀上的灰色毛巾,從油亮亮的頭發(fā)搓到脖子。哎喲,什么老板。老陳,老陳,叫老陳就行。
我兩只手摟著弟弟的肩膀和他問好。我總是覺得我們兩個站得很近,就可以一張嘴說兩個人的話。弟弟一般不和陌生人說話。他伸手去摳車子上的鐵銹,我說,哎!趕緊拉回他的胳膊。他笑笑,以前的老車子了,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一趟拉不完,母親說可以留我看著。我頭撇過去,裝作沒聽見,攥緊了弟弟的手,使著勁讓他站得離我近一點。他熱得掙開,我就趕緊在衣服上擦一下手掌的汗,又去抓他的手。
那你們兩個,看好東西。母親用嘴咬著黑色的發(fā)圈,在腦后攏起頭發(fā),扎成馬尾,腳步輕快地跟上三輪車。我松了口氣,也松開弟弟。弟弟抽出露在蛇皮袋外面的搟面杖開始亂舞。
你又開始皮。我想叫他別亂動,但是太累了,我討厭卡車,顛得想吐,趕緊找凳子坐下。如果我們家有一個東西能叫傳家寶,那可能就是它吧,這個被磨得黑亮的木凳子上坐過很多人的屁股,磕過我的牙齒和弟弟的頭,母親還用它砸過上門找麻煩的人。
弟弟突然繞到我前面來,我要放個屁。我說,好。在他轉過身的瞬間,我伸腿去踹他的屁股。滾,又玩這個把戲。
我們住在半高不高的樓里,一間小小的房間。堆滿東西的走道使我更加痛恨自己的大腳。門沒有辦法嚴絲合縫關上。門框拱得鼓鼓的,從裂縫里能看到里面好像擠滿了蘑菇。墻壁上也有,蝸牛一樣掛著。
姓陳的叔叔伸手摸了燈的開關,就和母親站在門外說話。大物件已經(jīng)安置好了。門被帶起來,我聽見她說,你快回去吧,家里的都要等急了。但是母親也沒進來,鞋跟的聲音遠了。
進門是水池,水池上有鏡子,斑斑點點的白印子糊住人的臉。抬頭是燈,它像半顆月球,里面睡著蟲子的尸體。我打開所有的燈,日光燈管竄出藍光,隨即變成白色。
墻上的掛鐘不走了,外面狗在叫。天花板上很多黑斑。幸運的是蜘蛛網(wǎng)很少,也沒有突然亂竄的老鼠,我最怕這兩個。弟弟開始往屋子角落里倒蟑螂藥。沒有蟑螂藥之前,我們只能把開水倒進搪瓷杯里,使足勁潑。我用腳蹭了蹭,地上沒有什么浮灰,就去擰開水龍頭,哇的一聲,嘔吐一樣,全是黃色的水。
屋子里桌子挺多,有條桌、方桌,還有一個課桌,我把抽屜都卸下來擦洗。除了不知道母親的密碼箱里有什么,其他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的腦子里,甚至是那些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被丟掉的。我有一個本子,歪歪扭扭畫了一些被丟掉的東西。曾經(jīng)有一個很大的毛茸茸的熊,弟弟出生后,我們住的地方越來越小,我只好把它變成了扁扁的一張紙。
我一邊擦桌子一邊指揮弟弟。你看看那個“桂花王”碎了沒,在那個紅盒子里的。弟弟找出來,還包得好好的。母親喜歡噴這個,以前碎過一瓶,一股腦兒沖出來的時候,香味反倒變成不好聞的藥味,風吹也散不掉。
我說,那就好。你把我的書和本子拿出來,小心點哦。我盯著他踮腳抱到課桌上。如果弟弟弄壞我的書,我可能真的會打他。但是我應該也不會打他的腦袋,他已經(jīng)很笨了。我教他數(shù)學的時候總是想到以前隔壁吵鬧的鄰居,就會忍不住說,笨死了!
那天我們家的門被人敲得“咚咚”響。有人在家嗎?我也沒處躲,母親就叫我別吱聲,把門開了一個小縫。我知道是隔壁的奶奶,她氣急了就會罵,笨死了!我很想告訴那個挨打的男孩子答案是什么,有幾回我實在忍不住,把嘴貼在墻上小聲地說,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母親的肩膀和門框的縫隙里是她癟癟的嘴,她探著腦袋想往我這里看。母親擋住她,請問有什么事?同志啊,我家孫子忘掉布置的作業(yè)是什么了,來問問你們家。
不在一個學校吧。奶奶,我們要休息了。母親關了門,我搶著說,怎么這么多事。母親嘆氣,別學大人說話。母親嘆氣多了,就又要搬家。
后來母親給我找來小學的課本,不出去工作的時候就教我。我很興奮,母親坐在我旁邊,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味。我沒有覺得上學有什么了不起,母親說,他們太笨了才要去學校。她夸我寫得又快又好,把她的發(fā)圈給我戴,帶著鉆和蝴蝶結的,一圈圈像電話線的,塑料繩的和布的發(fā)圈。我頭發(fā)太少了,戴不住會掉下來。母親說,我來撿。她低頭,領口消失了,我看到兩只渾圓的眼睛在看我。
我不敢叫弟弟碰危險的東西,自己去把切菜刀、大剪子、刨子、刮眉毛的刀片、火柴盒放得高高的。弟弟一閑下來,就抓著小恐龍往我身上碰,拿恐龍的大腳撞你!我裝作生氣瞪他,誰給你撿的玩具,你這個小忘恩負義的。
母親敲門,先兩下再五下,重復兩次,這是我們家的暗號。進來也不說話,把白色水桶里一層一層被包裹住的不銹鋼的小碗、青花的碟子、盤子、畫著壽桃的大瓷碗收拾進碗櫥。碗櫥的門快掉下來,全靠彎曲的鐵絲死死地鉗住。福字褪了色,一碰就搖搖晃晃。
站在廁所的坑上沖澡,出來又像包子冒熱氣。弟弟在床上鬧騰,舞獅子一樣。我打他的屁股,把床弄壞看你睡哪里?弟弟說,你以前罵我臭屁股,你又用手打我,你手也臭了。母親側身睡在最外面,熱不熱?我們都閉上嘴,小風扇很沒力氣地在上面轉。
母親很快找到工作,白天去當超市的售貨員。下班回來,還有一個可以在家里做的活計,是個簡單的手藝,把一段段長紗布卷成一個個小揪。我不知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只知道能換錢,幾分錢一個。母親說,有手有腳就餓不死。我想幫忙,母親叫我多洗手,她說,你看看你書的邊,黑成什么樣子,白紗布不能叫你摸黑了。母親帶回來一個藍色水桶,太新了,似乎夜里都在家里發(fā)藍光。我們把白色的小揪丟進去。剛開始,我一不小心就在指頭上繞個死結,像一個繭子。
弟弟有時候被母親帶去上班的地方,那些阿姨見他長得好,給他吃的。小時候我也能常出門,但后來我長得太像一個學生,總是有人問我,你怎么不去上學?你家里怎么不讓你去上學?為了省掉這些麻煩,我只好少出門。我站在陽臺上,窗戶外面有突出去的鐵框,小花盆蹲在上面,綠色的枝條在空氣中擺啊擺。我透過一道一道的鐵桿子往下看,有時會見到一些年輕的女人,她們有很長很厚的黑頭發(fā),在自行車急促的鈴鐺聲里毫不在意地從一邊甩到另一邊。樓下也時常有“收頭發(fā)剪長辮子”的叫喊聲,誰舍得去剪頭發(fā)給他呢?
有幾天,我洗衣服,弟弟身上有土。我問他,是不是打架了。他說,我能跟誰打?我說,我不告訴媽媽,你老實點。我指著搓衣板上密密麻麻的黑泡泡,你把衣服弄這么臟,下回你自己洗。弟弟用手揪門框上干癟萎縮的小蘑菇,門也跟著晃。我說,你每天出門,也撿點能賣錢的回來,好嗎?我是不是說過你很多次了。我坐在木凳上叉著腿,頭發(fā)絲飛進嘴里,我想叫他給我撥一下,人都不見了。
一天我起晚了,猛地從床上躍到地下,用腳趾頭勾來拖鞋,眼前一陣黑。家里安安靜靜的,天很亮了,外面也沒有鳥叫,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母親和弟弟都不在,我把鑰匙串個繩,掛在脖子上跑出門,樓道里的壞褲子硬邦邦擰著,差點絆倒我。路過賣羊肉串的攤子,看到老陳。我用手揮開灰白的煙氣,問他,陳叔,看到我弟弟了嗎?
老陳兩只手捻著串子,樓上的姑娘終于下樓啦?看到了。他嘴一撅,就在前面玩。遞給我兩根串兒,尖屁股坐不住哦,吃嗎丫頭?我懸著的心放下來一點。
他的老婆突然從后面的店里端著托盤出來,斜著眼,一只手“啪”地打在了他白胖的肚子上,震得上衣的卷邊耷拉下來。怎么還沒好?別人家的事整天那么上心!她今天穿著很緊的連衣裙,胸很鼓,腰也很鼓,像兩圈輪胎。我趕忙說著不用就走開了。
我抬眼看兩邊的樓房,墻都黑乎乎的。這里雖然叫平街,但是一點也不平。路不平,房子也亂,像香爐里插著的香,高高低低堆在一起。我往前走,走到路的拐角。陰影里有很多籠子,兔子蹲在里面吃菜。兔子的毛臟臟黃黃的,我蹲下來,想伸手撥一撥毛上沾著的葉子。
籠子后面正對著黑乎乎的門洞,煙味從里頭散出來,拖鞋“嗒嗒嗒”,越來越近。喜歡嗎?喜歡叫家里人買。穿白色汗衫的男人牽著孩子從煙霧里冒出來,像個精瘦的老妖精。我嚇了一跳。想到還要去找弟弟,只好站起身就走了。
拐過去,眼睛撞上一大片綠色。除了鄉(xiāng)下的田,我沒見過這么多的綠。大人帶著小孩,把花布攤在地上,招來蝴蝶,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四處看,找我的弟弟。我想起他小的時候,躺在魚草田里,小小一個,兩只手揮著趕蟲子,像被水沖來的小魚抖動著鰭,我走到他面前,擋住刺眼的太陽,抓住他的胳膊提起來,一邊撣草,一邊打他的屁股。
草地的盡頭是一堵墻,隔開對面的房子。墻上寫著“優(yōu)生優(yōu)育”四個大字,還畫了很多臉蛋紅撲撲戴著紅領巾的小孩子。我往那邊走,在樹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屁股形狀。你在這兒干嗎?弟弟蹲在地上,身子一抖,一根燒了半截的香煙掉在地上。我插著腰,腦袋嗡嗡叫。弟弟站起來,手指頭像雞爪子一樣攥著,用腳踹地上的土。我說,別動了,鞋子的底都要掉了,你怎么不學好呢,大人才能抽煙。我沒抽,燒螞蟻玩呢。哪兒來的?他低著頭,磚縫里有人藏的。我看到他褲兜里鼓鼓的。我說,把火柴盒給我,以后不許你出來了。
上樓遇到陳叔叔,他拎著小塑料袋,孜然的香氣蓋過了樓道里陳腐的霉味。他問我,姐倆鬧矛盾了?嘴都歪了,不漂亮了。弟弟聽了,在后面笑,我回頭瞪他。母親也在家,聽見聲音從門后探出頭來。叔叔遞過去,嘗嘗。這多不好意思。我和弟弟的眼睛直盯著。母親去開了碗櫥,把超市里臨過期的餅干塞到他手里。不要嫌棄,剛好燉了排骨,坐下一起吃吧?他擺手,馬上店里又要忙起來了,不坐了。他一走,弟弟就伸長了脖子,有排骨?我說,又沒有人跟你搶,饞死你了。
母親端過來,今天超市的排骨正好打折。弟弟撲到碗里。
你們吃,我剛才煮的時候吃過了。母親走回到灶臺,用絲瓜瓤刷鍋。
她說,以前那個男的給了筆錢。
哪個?我看著母親,用嘴型問,爸爸?
母親點點頭。
我們又要搬家嗎?
暫時還不搬,準備給你弟弟上個戶口。
戶口?
你再等等,后面就給你弄。你放心,不會落下你的。
母親叫我多吃點,你這么聰明,他去上學也肯定學不過你,你要繼續(xù)當他的小老師。
我說,沒事,我也是知道一點的。這是我腦海里想象到的最大人的話,說起來有點別扭。
弟弟從碗里抬起頭,叫著,我不要上學。
我說,你這個呆瓜。
晚上睡覺前,弟弟說頭上癢,母親用篦子給他梳頭,看會不會梳下來虱子。我說,我睡中間吧。我有點擔心他們會不會像大鳥帶著小鳥,突然就飛走了。
我側身對著母親。月亮的光透過簾子,我看到母親的背脊,它像一條長長的小路,凸起著伸進了睡裙的褶皺。我很想去摸一摸。
責任編輯:陸萱
朱敬怡,1998年12月生于泰州,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泰州作協(xié)會員,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者,在《泰州晚報》《江南時報》等發(fā)表隨筆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