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原
摘要:“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林語堂先生一直致力于將質(zhì)樸典雅的東方文化審美傳播到西方,在“以物為役”的西方消費主義泛濫下為讀者帶來了以老莊為代表的充滿辯證主義思想的道家,主張尊重自然,保持人的本真。而張潮的《幽夢影》從細微處見智慧,為林語堂先生所鐘愛。其譯文的選擇和斟酌更加關(guān)注基于哲學層面東西方思想的對話建立起的召喚結(jié)構(gòu),在更為宏觀的視角下得到西方讀者的認可和青睞。
關(guān)鍵詞:林語堂;幽夢影;哲學;召喚結(jié)構(gòu)
引言:
林語堂所在的西方社會民眾在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酷,飽經(jīng)戰(zhàn)爭的蹂躪之后,更加需要從東方智慧中尋找力量,訴諸于文字,或編或譯或著,不拘一格,以饗讀者。林語堂先生認為,儒家強調(diào)個人對于國家、家庭的責任,是工作日的哲學;而道家不拘一格,天馬行空,注重自然與心靈,和超驗主義的愛默生思想更為契合。他調(diào)侃道,“若是希特勒懂得‘弓滿易折的道理,曉得適可而止,世上便可少了很多戰(zhàn)爭的苦難。(It would have been better still if Hitler had a little of the subtlety Laotse, “Stretch a bow to the very full /And you will wish you had stopped in time, ” before the Nazi bow snapped. We might have been spared much bloodshed.)”[1]
一、《幽夢影》---基于東西方哲學對話的召喚結(jié)構(gòu)
林語堂先生作為“兩腳跨東西文化”的譯者,在多年的探索中試圖在哲學層面能夠架起東西方交流的橋梁。中國傳統(tǒng)的“釋道儒”三家,林語堂先生更偏向于道家。主張性靈文學的林語堂先生認為中華文明的道家思想和發(fā)表美國思想文化領(lǐng)域“獨立宣言”的愛默生在哲學上有著很多共同之處,道教尊重和強調(diào)弱者的力量,“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和西方的民本思想更為接近。而超驗主義的在普羅大眾中廣為傳播,是美國最重要的世俗。這為東西方的哲學對話打下了基礎(chǔ):反對學究氣、反對盲目追隨傳統(tǒng)的條條框框束縛,抨擊“以物為役”的拜金主義,強調(diào)人的價值。
而道教的代表人物老子和莊子,林語堂先生則認為,老子更像是哲學家而莊子更像是詩人。對于普通人”聞道“,林語堂預期到大部分人的反應會是“大笑之”---把東方文化的精髓介紹到西方路阻且長。林語堂先生認識到,必須有一個非常適合的文本作為載體,才能天塹化坦途。之前有選擇以故事曲折動人見長的《浮生六記》、《蘇東坡傳》、《武則天傳》,《英譯重編傳奇小說》等等,而《幽夢影》顯然不屬此列,而是另辟蹊徑?!队膲粲啊返淖髡邚埑?,是“上士聞之,勤而行之”的代表。《幽夢影》的開放式結(jié)構(gòu),周作人稱之為“是那樣的舊,又是這樣的新”[2],更加接近于蘇格拉底問答法,不是作者一家之言,而是在格言式的警句基礎(chǔ)上,同時收錄諍友和趣友的評論,更加鮮活,充滿了互動的趣味和哲學的思辨。這樣開放式的結(jié)構(gòu)非常符合接受美學的召喚結(jié)構(gòu),布滿了空白點和定位點,召喚者接受者能動的參與進來進行,再創(chuàng)造將其充實確定,使其得到具體化。
《幽夢影》的譯本內(nèi)容上,為了讓讀者更容易抓住作品的主旨,林語堂將張潮浸透了傳統(tǒng)中國文人修養(yǎng)的生活觀,在修身養(yǎng)性、為人處事、風花雪月、山水園林、讀書論文、世態(tài)人情等方面發(fā)掘出的細微之美,分別歸納為---人生、品格、婦女與朋友、宇宙萬物、房屋與家庭,讀書與文學,有了這樣開放式的話題,從生活上升到藝術(shù)乃至哲理,使讀者能夠參與進來,引發(fā)讀者的想象力,進行藝術(shù)鑒賞的再創(chuàng)造。
二、名可名---哲學意象具象化和轉(zhuǎn)化
《幽夢影》在探討什么是完美的人生時,給出了非常具體的理想化狀態(tài),“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yōu)裕,娶妻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盵2]其下兩則評論頗為有趣,一是(江)含征曰:“此是黑面老子,要思量做鬼處”[2];二是(吳)岱觀曰:“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亦且快意”[2]。
The perfect life: to live jn a world of peace in a lake district where the magistrate is good and honest and to have an understanding wife and bright children.
Hanchen: Here is a black-faced Laotse thinking of becoming a devil.
Taikuan: Yes, and rather like imagining eating a juicy steak before a butcher's shop window!
江含征之意,道家講究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若活著太美好,需擔心死后做鬼的苦處。林語堂先生的譯文,黑面老子和鬼皆做直譯,但給鬼(devil)加了一個注釋,“*He means Mephistopheles”,大有深意。梅菲斯特是《浮士德》中的魔鬼,歌德將他設(shè)定為代表“為成大惡而行善者”。魔鬼用名利情為誘惑,若將靈魂出賣給梅菲斯特,將獲得短暫的世俗意義上的幸福,但是終究做了欲望的奴隸,最終得不到精神上的自由。這樣的注釋,將道家的思想和西方文化做了具象的聯(lián)結(jié),又留有空白的召喚結(jié)構(gòu),給了讀者融入自己的判斷和理解的空間。就算是老子之名,在《老子的智慧》一書的序言(Introduction)中,林語堂先生也曾把它譯為了更加親切詼諧的老男孩(old boy),“For a while, good sense belongs to Confucius,wit and depth and brilliance belong to the Taoist sage, whose name has been aptly and affectionately translated as ‘old boy”[1]。
而(吳)岱觀的屠門之肉,轉(zhuǎn)譯為了頗為誘人,肉汁淋漓的牛排(juicy steak);廉靜的長官,轉(zhuǎn)譯為了地方執(zhí)法官(magistrate)。又如“胸藏邱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In possession of a lively imagination, one can live in the cities and feel like one is in the mountains, and following ones fancies with the clouds, one can convert the dark continent of the south into fairy isle)。”一句,蓬島轉(zhuǎn)譯為了西方讀者耳熟能詳?shù)耐捴械膲艋脥u(fairy isle)。
三、“情”與“才”---記憶宮殿式的召喚結(jié)構(gòu)
情才之論,為《幽夢影》一書之首,“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Passion holds up the bottom of the universe, and the poet gives it a new dress)?!盵2]何為情這樣總綱性的抽象概念,在譯本中屬于支柱性地位,猶如記憶宮殿(空間記憶法的一種)中的基石,翻譯好了,整座宮殿由此而建;翻譯不好,整個作品的可讀性都要大打折扣。
越是抽象,越是考驗譯者“捻斷數(shù)根須”的推敲功夫。如同林語堂先生多年以后再修訂 Book of Tao(《道德經(jīng)》)的譯本時,改動不多,最重要的是把原譯作“人性( humanity) , ”與“品格(character)”的詞換作了更為具體的“愛(love)”與“美德(virtue)”。
在思考何以維系世界這樣抽象的問題時,林語堂先生借助了西方讀者比較熟悉的圣經(jīng)故事,人間悲喜始于偷嘗禁果的亞當夏娃,人殊于草木在乎情字,那么這個情字林語堂先生選擇的是“passion”, 根據(jù)劍橋英英辭典的解釋,“passion”指的是非常強烈的各種情感,包括愛恨情仇(a very powerful feeling, for example of sexual attraction, love, hate, anger, or other emotion),而the Passion 則特質(zhì)基督教中耶穌為人類承受的苦難和死亡(in Christianity, the suffering and death of Jesus Christ)。
不僅如此,在翻譯《道德經(jīng)》的名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盁o”,欲以觀其妙;?!坝小?,欲以觀其徼時,林語堂先生將第二次出現(xiàn)的有無增譯為了有無“passion”:
The Nameless is the origin of Heaven and Earth; The Named is the Mother of All Things.
Therefore:
Oftentimes, one strips oneself of passion
In order to see the Secret of Life;
Oftentimes, one regards life with passion In order to see its manifest forms.
These two (the Secret and its manifestations) Are (in their nature) the same;[1]
而論及“才”,林語堂先生欣賞的是莊子對于人生哲學詩意的表達,甚至于生死都很達觀?!队膲粲啊烽_篇中的“才”,與“情”并列,不僅指的是才華,而是洞燭人生的大智慧,故此林語堂先生將其譯為“poet”---一是“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猶如凱爾特部落中的頌詩歌者(poet-singer),將自己想要表達的一種處世觀,或是對某件人事物甚至是對這世界的感想感嘆藉由吟唱的詩歌來表達;二是與“情”字的翻譯“passion”構(gòu)成了押頭韻,意蘊與形式兼顧。
至于粉飾乾坤,林語堂先生用了皇帝的新衣這樣的召喚結(jié)構(gòu),“new dress”一詞輕輕點過,大筆留白,令讀者會心一笑,意蘊無窮。
四、略譯---召喚結(jié)構(gòu)中的留白
幸與不幸,是人生飄忽不定的旋律。老莊有達觀的態(tài)度,而《幽夢影》更是將這種達觀呈現(xiàn)于調(diào)侃詼諧之語,林語堂先生也相應地找到了英語中馬克吐溫式的幽默表達。
《幽夢影》中論及“莊生夢蝶”的典故,“莊周夢為端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It was fortunate of Chuangtse to dream of being a butterfly, but a misfortune for the butterfly to dream of being Chuangtse)。”幸與不幸,英文中用類似的排比結(jié)構(gòu)“It was fortunate”,“but a misfortune”譯出,同時保留了原文的意蘊和音律之美。
而若原文中的用典過于復雜,非西方普通讀者能夠知悉,林語堂先生則用略譯,適當留白而絕不使譯文拖沓冗長犧牲可讀性。《幽夢影》品格篇論幸與不幸,用了漢朝王昭君和唐朝劉賁的典故,非對中國歷史通曉者不能知悉。
昭君以和親而顯,劉賁以下第而傳,可謂之不幸,不可謂之缺憾。
Some men and women left a name for posterity because they were victims of some adverse circumstance. One can say that they were most unfortunate, but I doubt that one should express regret for them.[2]
具體典故換成了泛化的抽象表述,而評論則突出了第一人稱,旗幟鮮明地表達出作者的態(tài)度,有藏有露,在保證可讀性的基礎(chǔ)上召喚了讀者的互動思考。
同為品格篇留白另一例可見于“鬼富”“鬼尊”的略譯: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無一文,死后每饒楮鏹;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
One who was penniless has a lot of paper money burnt for his benefit and one who was pushed around all his life is worshiped by people on their knees after his death.[2]
在譯文中,林語堂先生沒有具體地譯出富或者尊的意思,而是對原文的意思進行了歸納,做鬼好像也不壞呀(It is not bad to be a ghost),說話的人一副調(diào)侃戲虐的樣子脫然欲出?!梆堣j”即為燒紙錢,是中國人熟悉至極而西方當時讀者非常陌生的。雖然林語堂先生之后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柏樺 (C. Fred Blake)(1942—2017年)出了一本專著Burning Money來系統(tǒng)研究這項中國獨特的習俗,而今亞馬遜,youtube上可以找到很多關(guān)于紙錢,現(xiàn)在流行譯為ancestor money 的商品和視頻,考慮到當時讀者的見聞,林語堂先生采用了“直譯+簡單補譯”的處理方法,在paper money 之后點出burnt for his benefit, 而到底如何從此種獲益,留給讀者想象,保留了一些東方文化的神秘感。
結(jié)語:
從促進東西方哲學層面對話的角度,林語堂先生選取了具有開放式結(jié)構(gòu)的《幽夢影》作為譯本,通過哲學意象具體化、轉(zhuǎn)化、留白等召喚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建,幫助讀者找到了理解并于譯本產(chǎn)生共鳴的支點,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值得當下的譯者學習和借鑒。
參考文獻:
[1]林語堂(編譯).老子的智慧.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1-15.
[2]張潮著,林語堂英譯.幽夢影:漢英對照[M].合肥:安徽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2: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