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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農家》張 仃
上初中的時候,我每天都得早起趕公共汽車去西城西什庫后庫,每次見可染伯伯畫室的燈都是亮著的,似乎一夜沒關過。他和黃叔叔每天都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默默耕耘。聽可染伯伯說,白石先生一再對他說:畫畫的時候一定要握緊筆。也許,在深夜和清晨人們更能全神貫注,筆才可以握得更緊。
那時候,我們全院的關系如此地融洽,再加上當時也沒有書畫市場的觀念,畫家的畫稿都是朋友來了如果喜歡就當場卷走。我們家里就堆著許多爸爸從天南地北的畫家那里交換來的畫稿。
那會兒,我看見黃胄先生畫的巨幅《風雪柴達木》,就掛在董沙貝(董希文之子)家的西墻上。那時候,黃胄剛剛出道,得到了董希文先生的很大支持和幫助。所以,黃胄先生就送給沙貝、沙雷哥倆一人一幅“黃胄驢”,當然,畫面上還有維吾爾族姑娘、獵狗等內容。這兩幅畫,也先后掛在了他們家的墻上。董先生看了這些水墨畫以后,為了探索水墨趣味就用整張高麗紙給沙雷畫了一幅像,也掛在了他們家的西墻上。沙貝家的西墻,儼然成了美術之窗。如果那時候每過幾天去拍攝一次放到現(xiàn)在,出一本畫冊,簡直就是當代中國美術史的見證了。
后院兒的西屋,也是李家的房子??扇静哪赣H來了以后就住在那兒,我們都叫她李奶奶。后院的東屋原來住著一位留美回來的女士,官稱范(志超)先生。她是南方人,很重的上??谝簦浅鄹蓛?,衣著相當講究,經(jīng)常是深色西服套裝,黑絲襪,每天還化濃妝,抹口紅。她可以算這個院子里衣著最講究的人。這在那年頭兒屬于“稀有動物”。聽說過去司徒雷登在北平當大使的時候,還請她吃過飯呢。也有人說,她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和杜魯門總統(tǒng)的太太一起吃過飯。她到底是和誰一起吃過飯,誰都搞不清。
有一回,我們院兒里的孩子一塊兒到中央美術學院去玩。看到圖書館的牌子我就想進去借書看,當然是想借小人書。我們四五個孩子一起擠在圖書館的柜臺前和那里的館員說想借小人書。這時候范志超先生出來了。一看見范先生出現(xiàn),我們立馬就緊張了。因為我們一向覺得她很嚴肅,在同一個院子里住了這么長時間,很少和我們說話。這時候,她笑瞇瞇地問我們: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說:“知道,這是圖書館。我們想看看這里有沒有小人書看,再說也來看看您?!蔽夷菚赫f話還是很慢的,和李燕比簡直就是木木愣愣。這會兒,也不知哪兒來的詞兒,張口就說完了。打算說完趕緊撤。她很遺憾地對我們說,這個圖書館里沒有小人書。我和沙貝趕緊說,那我們就走啦。說完,我們一起和范先生說了聲再見,轉身就走。
竄到走廊上后,我們一通哈哈大笑。正要回憶剛才的尷尬,這時范先生追了出來。她滿面笑容地說:“你們有心來看我,就是我的客人?!比缓螅叫≠u部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塊蛋糕。那年頭蛋糕是很金貴的東西,雖然上面的奶油都是蛋白做的代用品,但是對我們說來卻是終生難忘的。
后來她搬走了。搬家的時候我們都幫她搬東西,一起送她上了三輪車。臨走,我們跟她揮手喊道:“范先生再見!?;貋砜纯矗∥覀儠タ茨?!”只見她眼圈紅紅的,輕聲說道:“好的,好的?!笨墒俏覀冋l都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也再沒見過她。后來,范先生住過的房間先后住過孫克先生一家、程尚仁先生一家、常先生一家。
后院的北房住的是延安來的版畫家彥涵。他們家有兩個男孩子,老大叫劉四年,小的叫冬冬。因為彥先生在參加革命時“姓劉”,所以兒子們也就繼續(xù)姓劉了。四年比我大1歲,和我都在北京育才小學住校。后來,四年還是把名字改成了彥冰,跟了爸爸現(xiàn)在的姓。四年弟弟大名叫彥東。我們常說,他們這家子可真夠冷的。爸爸就“嚴寒”了;老大是冰都凍嚴實了,所以叫“嚴冰”;弟弟是“嚴冬”來臨;媽媽(白炎)那里更是冰雪世界,當然一片白色的嚴寒。
現(xiàn)在的中國美術學院那時候還叫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當時他們學校搞工藝美術和實用美術方面的教授,都調到北京來了。這樣,我們院兒就更熱鬧了。記得有一天晚上,一下子搬來了三家:圖案教授袁邁先生,他家的老大叫袁驥,老二叫袁驄,老三是個女孩子,大名袁珊,小名干脆就是倆字兒——胖子。陶瓷教授祝大年,當時也是三個孩子,老大是祝重壽,小名叫毛毛,老二叫小弟,還有一個小妹。染織教授程尚仁,他們家只有一個女兒,叫姍姍,大名好像是程嫵珊(展覽中寫作程芙山)。這是我們院兒唯一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其余成幫成伙的都是渾小子。
記得當時的大雅寶胡同甲二號院有二三十個孩子。他們就像“土匪”一樣從前院風馳電掣,直沖到后院,然后又呼嘯而過,沖到前院兒。他們個個精力過剩,在飛奔中快樂無比。而我又是其中最快樂的人。因為我見過許多他們沒見過的事情,似乎都記得,似乎又記不大清。
《鸞舞蛇驚》張 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