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若
簡介:牧塵歌傻了之后吵著讓我給他當(dāng)娘子,他不知道我永遠(yuǎn)不可能嫁給他。
(一)牧塵歌傻了
早秋時節(jié),天氣晴好。
我正在家里做女工,婢女小荷從門外一驚一乍地跑進(jìn)來,說牧塵歌傻了。
據(jù)小荷說,牧塵歌在省親回京的途中,因為鬧肚子在野外出恭,結(jié)果一只吊睛白額的大鳥忽然從空中撲下來啄他的屁股,嚇得他骨碌碌滾下了山坡,摔得人事不知。
醒來就傻了。
即使他是當(dāng)世潘安、轉(zhuǎn)世宋玉,我也依然不得不感嘆一句,他這樣出事的原因真是蠢得聞?wù)邆?,見者落淚。
我問小荷:“你說他傻了,到底是怎么個傻法?”
小荷的表情有些不忍直視:“他吵著要找娘子?!?/p>
這下我是真的驚訝了。
牧塵歌是靖安王世子。靖安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弟弟,目前最有權(quán)勢的親王。更何況比起幾位皇子,牧塵歌相貌生得極好,天性聰穎,太后還在時最為疼愛他。
大概正因為如此,牧塵歌自小便養(yǎng)成了一副風(fēng)流恣意的性子,成天不干正事,只是沉迷女色,就算被靖安王打個半死,也要在脂粉堆里鬼混。但因他長得實在好看,身份又高貴,從來都是姑娘們哭著喊著要嫁他,萬萬沒想到,還有他嚷著要找老婆的一天。
靖安王妃出了名地寵兒子,自從牧塵歌出事后便以淚洗面。如今聽到兒子要媳婦,連體面也不管了,不顧靖安王的反對,把牧塵歌素來喜愛的姑娘們?nèi)拷拥郊依?,讓他一個一個挑。很多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小戶人家的姑娘,也趁機上門自薦,鬧得沸沸揚揚,這事便成了近日來京中最大的笑話。
偏偏這些姑娘牧塵歌還一個都沒看上。
靖安王妃為了兒子的事,終于折騰病了。我娘與王妃是舊識,便帶著我上門探望她。王妃的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拉著我娘的手哭訴。我正在一旁安慰,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
小花廳的門被一把推開,一道頎長的身影猛地躥進(jìn)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拉進(jìn)一個帶著淡淡草藥氣息的懷抱中。
傻了的牧塵歌抱著我大喊道:“娘子!”
滿屋人都目瞪口呆。隨后趕進(jìn)來的靖安王氣得胡子都在抖動,他怒不可遏道:“孽子!還不松手!你知道這是誰嗎?”
(二)未婚夫妻要避嫌
王妃已經(jīng)驚得厥了過去,我娘又要扶她,又想來解救我,急得不得了。靖安王讓丫鬟們將牧塵歌拉開,奈何牧塵歌根本不松手,力道大得讓人無法推拒。
他抱著我大聲嚷嚷:“娘子,你為何現(xiàn)在才來看我?”語氣還有點兒委屈。
說完,還低頭在我臉上“啾”了一下。
靖安王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王妃從暈厥中醒了過來,淚如雨下道:“我的兒,快將傅姑娘松開罷!你要什么樣的媳婦兒娘都能給你找回來,只有傅姑娘不行啊……”
牧塵歌道:“我只要她!”
眼看著情勢一片混亂,再鬧下去越發(fā)難以收場,我只得抬起頭來,開口喊了一聲:“牧塵歌?!?/p>
牧塵歌抱著我的手一頓,低下頭。他看起來摔得不輕,臉色蒼白,唯有一雙眼眸漆黑如墨,目光直直地落到我臉上。
我望著他:“放開我。”
他僵立了片刻,半晌,有點兒猶豫地將手松開些許,卻還是不肯完全將我放開,低頭望進(jìn)我的眼眸深處,試探著輕輕叫了一聲:“娘子?”
我道:“我不是你的娘子?!?/p>
牧塵歌眼里流露出一種全然心碎的神色,一下子又將我摟進(jìn)懷里,大聲嚷道:“不要騙我,你就是我的娘子!”
他的神情看起來像是發(fā)了狂,眼睛逐漸充血變紅,兩只手幾乎要將我勒進(jìn)身體里。我掙扎了一下,沒掙開,抿了抿唇,道:“我沒有騙你,我們才剛剛訂婚,沒有正式成親,我還不算你的娘子?!?/p>
牧塵歌一呆。
滿廳的丫鬟倒抽了一口冷氣。一旁傳來“撲通”一聲,這次是我娘厥了過去。
我誰也沒看,只望著牧塵歌,繼續(xù)道:“未成婚的男女都是要避嫌的。你這樣拉著我不放,壞了禮節(jié),咱們就真的成不了親了。”
整個花廳終于安靜下來。牧塵歌苦惱地皺起眉,半晌,終于松開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兒地將我放開。
他漆黑的眼眸執(zhí)拗地盯著我,問:“那咱們什么時候成親?”
我道:“等你把身體養(yǎng)好,咱們就成親?!?/p>
(三)世子請自重
我是大楚相國傅忱的女兒。
我爹是二十年前大楚最負(fù)盛名的狀元才子,如今是朝堂中舉足輕重的清流之首,在整個大楚都頗有聲望。
即使如此,與真正的皇族相比,我們家也算不上什么。
可凡事皆有意外。
所以此刻,靖安王堵在我面前,一副不得不處理意外的憋屈神情,兩道眉毛皺得死緊,嘴唇開闔了半晌,忽然俯身朝我一拜。
我趕緊躲開:“王爺折煞臣女了,若有什么臣女能做的事,請只管提?!?/p>
靖安王這才開口:“今日多虧姑娘,小王感激不盡。”
牧塵歌方才鬧了半天,總算在我的勸說下平靜下來,如今喝了藥乖乖睡了。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王爺不必掛懷?!?/p>
靖安王又道:“犬子生病,滿嘴胡言亂語,行動上有冒犯姑娘之處,等他好了,我一定讓他登門謝罪。小王知道姑娘今日是為了安撫犬子才說出那些解勸之辭,當(dāng)不得真,只是人多口雜……”
我道:“王爺?shù)囊馑?,臣女知曉。今日出了王府大門,臣女和娘親都不記得,請王爺放心。至于王府諸人中已經(jīng)聽到的……”
靖安王斷然道:“小王自然會讓他們閉嘴。”
我輕輕地笑了笑,道:“如此甚好?!?/p>
幾日后,正逢重陽節(jié),三皇子讓人給我送來請?zhí)?,邀我去寧安寺賞菊。
三皇子親自騎了馬,帶著馬車來接,我在小荷的陪侍下上了馬車,一路出了京城。
寧安寺是京郊香火最盛的寺廟,更負(fù)盛名的是山寺后那數(shù)十畝菊花,每年秋天都開得燦爛熱烈。
三皇子道:“寧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孤最愛菊花的氣節(jié),跟傅姑娘一樣淡雅幽清。”
我輕聲道:“殿下又拿臣女取笑了?!?/p>
三皇子笑了:“今日重陽,當(dāng)插茱萸?!闭f著從枝頭摘下一朵大理菊,上前一步,將花簪在了我的發(fā)間。
我低頭福身,正要道謝,忽聽山石后傳來一陣喧嘩——牧塵歌衣衫凌亂,披頭散發(fā),赤紅著雙眼狠命掙扎,想要從拉扯他的人手中掙開,邊掙邊大聲喊:“娘子!”
我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絹帕。
三皇子的嘴角撇下來,面色陰沉,問:“誰在喧嘩?”又仔細(xì)看了看來人,皺眉道,“堂弟?”
牧塵歌完全沒將他放在眼里,只是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我,一直在喊:“娘子!娘子!你說過要成親的!你騙我!你騙我?。 ?/p>
他的神色猙獰得可怕,三皇子沉著臉道:“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驀地落到我身上,帶著針刺一般的探究神情。
“傅姑娘,他是在叫你嗎?”
我慘白著臉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忽然,山石后又轉(zhuǎn)出一個人影來,沖著牧塵歌冷冷開口:“臣婦早已嫁人,還請世子自重!”
我緊繃的身子猛地一松。
三皇子瞧著來人,眉頭微微展開:“你是……趙夫人?”
面目姣好的少婦朝著三皇子福了福身:“臣婦趙何氏見過三皇子殿下?!?/p>
(四)不能嫁給你
牧塵歌又給京城百姓增添了新的笑料。
這幾日京中都在傳,說牧塵歌對京營趙統(tǒng)領(lǐng)的夫人愛而不得,癡傻之后竟偷偷尾隨趙夫人至寧安寺,如此浪蕩行徑,簡直讓靖安王府的面子、里子都丟了個干凈。
大伙這才恍然大悟——看來牧塵歌醒來之后吵著要娘子,大約指的就是趙夫人,也難怪他看不上其他那些庸脂俗粉。
然而,正如三年前一樣,趙夫人再次高傲無情地拒絕了他,牧塵歌深受打擊,回家后就高燒不退,倒是讓全京城都消停了許多。
我坐在院子里,聽著小荷在我耳邊嘀嘀咕咕地抱怨:“靖安王府既然不想與咱們傅家扯上關(guān)系,就該看好他們家世子,好端端的,讓他瘋跑出來,差點兒就惹出了事……”
重陽節(jié)那日后,隔了好幾日,我的心緒才緩過來。前廳的侍女忽然奔進(jìn)院子,說是靖安王妃來拜。
我趕緊起身,王妃卻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一見我就紅了眼眶,拉著我的手淚眼模糊道:“傅姑娘,我知道我不該來打擾,可是歌兒只有見到你才能安靜一些,他如今病得奄奄一息,卻不肯吃喝,藥也喂不進(jìn)去,我實在……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我望著哭成淚人兒一樣的王妃,問:“他到底是怎么了?”
王妃默了默,道:“中毒。”
我的心底猛地一顫。
王妃又開始抹淚:“傅姑娘,求你去看看他吧。不需要姑娘做什么,只要姑娘哄哄他,讓他好好吃飯、喝藥就行。傅姑娘,求你了……”
我沉默片刻,道:“世子有恩于我,我自然是愿意幫忙的。只是王爺那里,恐怕并不愿意我?guī)兔?。?/p>
王妃趕緊道:“姑娘放心,王爺那里我去說,決不叫姑娘為難?!?/p>
我是在三更時分到的靖安王府,那時街上已悄無聲息,我偽裝成打更的更夫,悄悄潛了進(jìn)來。
我答應(yīng)王妃,在牧塵歌生病的這段時間一直陪著他。但此事決不可被外人知曉,所以不得不隱秘行事。
牧塵歌已昏睡數(shù)日。他消瘦得厲害,牙關(guān)咬得很緊,侍女們圍在一邊給他喂藥,藥卻從嘴角盡數(shù)流了出來。
他的手上緊緊握著一支精美的玉簪。
王妃抹淚嘆氣道:“他中毒那日,送回來時已經(jīng)昏迷了,手里就握著這芙蓉花簪。如今高燒不退,還要抓著不放……”
我沉默片刻,伸手從他手心將花簪取下。牧塵歌昏睡中被驚動,忽然睜開了眼睛,見到我后雙眼一下子亮得驚人,猛地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沒等他開口,我先道:“不是說等你養(yǎng)好了身體,咱們就成親嗎?為什么不肯好好喝藥?”
牧塵歌大約沒想到我會說這個,神情一愣。他從床上起得太急,掙扎得直喘粗氣,臉色越發(fā)蒼白。我將湯藥送到他唇邊:“先喝藥?!?/p>
牧塵歌有點兒傻地張開嘴,眼神直愣愣地盯著我,乖乖地將藥咽下,直到一碗藥快要喝完,這才醒過神來,忽然往我懷里一撲,兩手緊緊環(huán)住了我的腰:“娘子,你不要嫁給別人!”
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脖頸,呼吸急促。我小心地護(hù)著藥碗:“怎么會呢?不是說了咱倆是未婚夫妻嗎?我自然是要嫁給你的?!?/p>
他似乎被我說服了,環(huán)著我的力道松了些,抬頭望著我,猶猶豫豫道:“可是……那天,有個人……我看到……”
我又趁機喂了幾口藥:“那是你看錯了。我誰都不喜歡,只喜歡你?!?/p>
“真的?”
“真的。”
我取過帕巾給他擦了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看著他沉睡的蒼白的臉,驀地輕輕笑了笑。
對不起了,牧塵歌。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但是等你好起來,我也不能嫁給你。
(五)皇后命格
我是大楚相國傅忱的女兒,我叫傅霜。
我出生于十八年前的冬日,據(jù)說我出生的那個寒冬臘月天,天上卻有鸞鳳清鳴,數(shù)日不散,不知哪個算命先生說我有皇后命格。
這話本是無稽之談,不知為何卻愈傳愈真,最后連皇室都默認(rèn)了。
我就這樣被安上了未來的皇后之名。
我九歲那年,正逢宮里設(shè)中秋宴,請群臣攜家眷共享佳節(jié)。那是我第一次進(jìn)宮,戴著沉重的首飾,穿著繁復(fù)的衣裙,在宴會上就如一只閃閃發(fā)亮的猴子,被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往太子身邊引。當(dāng)時太子二十一歲,已有數(shù)位側(cè)妃,對一個單薄的九歲小姑娘不過是表面的客套。
我在宴廳里待得身心俱疲,趁著舞姬出場,尋了個空偷偷跑出來,躲到了御池旁的一棵矮樹下。
我只想偷偷喘口氣,趁著無人注意時再回到宴廳,可沒等坐下來,不遠(yuǎn)處驀然響起一道清冽的嗓音:“誰在那里?”
但我并不在意。這些震動朝局的大事在我腦海中不過是些晦澀的影子。
我只覺得自由了。
我再也不會是太子妃。
緊套在脖頸多年的韁繩一朝松開,連呼吸都是輕快的。我終于可以向自己承認(rèn),我其實一直在等著牧塵歌歸來,等了那么久,連心都等得要焦了。
我戴上了那支芙蓉玉簪,學(xué)著京中少女最時興的妝面。我在三月動人的春色里想象著三年后他的微笑,他的樣子,他會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牧塵歌是三年后的那個春天回來的。他回來時騎著馬,懷里坐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招搖得滿京城都為之側(cè)目。
關(guān)于牧塵歌的墮落,坊間流傳著數(shù)種說法。
有人說他自幼就是頑劣的性子,小時候招貓逗狗,長大了招蜂引蝶,一脈相承的不成器罷了。
有人說是太后去世對他打擊過大。
我都不相信。為了能見他一面,我又開始參加皇家的宴飲游樂?;屎蟮古_后,受寵多年的蕙美人封了妃,連帶著五皇子也頗得陛下青眼。宮宴上蕙妃關(guān)切地問我身子如何,還賜了我不少珍品補藥。
可我沒見到牧塵歌。
我扮成男子去春風(fēng)樓里找他,我知道他回來后整日泡在這里,尋花問柳,探幽訪春,京城中都傳遍了。我想著見到他以后要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牧塵歌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他被一群世家少爺簇?fù)碓诨◤d的中央,歪坐著把玩一支玉骨折扇,偏過頭咽下歌姬送到唇邊的葡萄酒,嘴角含笑,風(fēng)流肆意。
我站在那里,愣愣地喊了一聲:“牧塵歌?!?/p>
他抬起眼,問:“你是?”
已經(jīng)有世家少爺替他盤問起來:“你是誰家的小公子?怎么直呼世子名諱?”
無數(shù)道視線落到我身上,我這才有點兒慌了。這些世家子弟中不乏有人在宴會上見過我,或許我會被人認(rèn)出來。
果然,有人略帶訝異猶疑地開口:“是我看錯了嗎?怎么有些像傅家的那位——”
話音未落,牧塵歌一把將我?guī)У搅藨牙铩?/p>
他的氣息在我耳畔曖昧地拂動:“原來是寶貝兒啊。怎么穿成這樣?不是讓你在家等我嗎?為何自己跑出來了?”
四周一下子響起心照不宣的輕浮笑聲。我心如擂鼓,將臉埋在他胸口,阻擋了一切窺探的視線。牧塵歌站起身,將我抱在懷里,語氣輕佻而肆意:“寶貝兒不聽話,看來是想挨教訓(xùn)了。列位,失陪了?!?/p>
他抱著我一直往外走,直到走出春風(fēng)樓的后門,將我塞進(jìn)了來時的馬車上。我輕輕地喊:“牧塵歌?!?/p>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我抬起頭,臉上還是羞得滾燙,卻鼓足勇氣看著他:“牧塵歌,我還以為你忘記我了,我……”
“傅姑娘?!?/p>
他出聲打斷了我。
他的臉色并不好看。
他說:“傅姑娘,你不小了,以你的身份,這里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臉上的熱度迅速退去。我問:“你又為何要來這樣的地方?”
他說:“這是我的事,與你不相干?!?/p>
我咬著牙關(guān),眼眶已泛紅:“你既然不愿與我扯上關(guān)系,方才為何要幫我?”
“我不是在幫你?!彼溃拔沂遣幌虢o自己惹麻煩。傅姑娘,好自為之吧,不是每次都會有人來救你。”
那年我十四歲,牧塵歌十九歲,距離我們初次相遇已有五年。
我在豆蔻年華里明了自己對牧塵歌的喜歡,他卻已經(jīng)不耐煩在一個小姑娘身上花費過多的精力。
我后來又找過他很多次,每次他都避而不見,漸漸地,甚至連行蹤也不讓我發(fā)覺。
我還是沒有放棄。那年冬天,我及了笄,正逢宮里舉辦元宵宴,蕙妃親自邀我出席,我娘為我盛裝打扮。我固執(zhí)地戴上了那支芙蓉花簪。
自從皇后倒臺后,再戴芙蓉花已不合時宜,但我已決定在陛下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意。那是我最后一次為牧塵歌孤注一擲。
那場宴會難得君臣盡歡,陛下喝醉了酒,心情大好,忽然半開玩笑地要為牧塵歌指婚。
陛下笑道:“今日在場的閨秀,只要有你看上的,朕都可以給你說合?!?/p>
牧塵歌去年行了冠禮,確實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紀(jì)。我坐在蕙妃身旁,將手中的帕子絞得死緊,心臟怦怦直跳,一咬牙就打算站出來。
牧塵歌卻忽然先我一步站了起來。他也喝了不少,混不吝地笑了笑,驀地抬手指向女席這邊的一眾女眷,揚聲道:“除非是她,否則一概不娶?!?/p>
眾人驚訝地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坐在那里的是何尚書的長女,京中第一美人,何煙洛。
牧塵歌一向游戲花叢,這還是他第一次明確地向某位姑娘求愛。可惜何姑娘卻是個真正冷漠高傲的性子,沒瞧上牧塵歌,當(dāng)即起身跪在陛下面前,決然道:“臣女已有婚約,還望陛下成全?!?/p>
何姑娘如此決絕,連陛下也不好勉強。牧塵歌此生唯一一次求愛被拒,似也不甚在意,笑了笑,只說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算了?!闭f完搖搖晃晃地坐下來,那嘴角始終勾著,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我后來在梨香閣找到了尋歡作樂的牧塵歌,將芙蓉花簪還給了他。
其實本不該親自來,但我還是來了。
我說:“一直沒能好好感謝世子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我和娘親都銘記在心,世子大義,必有福報。以后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傅家一定鼎力相助?!?/p>
“我不懂事,給世子添麻煩了。往后不再相擾,世子還請多多珍重?!?/p>
(八)塵埃落定
時光荏苒。
從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又過了三年。我再也沒和牧塵歌單獨見過面。
現(xiàn)在,是因為他中了毒才再次與他相見。
傻了的牧塵歌會叫我娘子,叫我霜霜,和清醒時的他如此不同。我始終安靜地陪著他,他說什么我都應(yīng),就像這些年我們真的是一對恩愛夫妻。
半個月后,我守著牧塵歌喝下了最后一碗藥。我離開的時候,他仍在昏睡,我沒有與他告別。
王妃如釋重負(fù):“余毒已清,多謝傅姑娘了?!?/p>
我問:“他會好起來嗎?”
王妃說:“會的?!?/p>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
馬車即將開動的時候,王妃忽然嘆了口氣,道:“皇家無情,傅姑娘,苦了你了?!?/p>
天啟三十二年冬,陛下病重,三皇子代理朝政。
隔日,陛下頒下詔書,將傅氏女指婚給三皇子。
圣旨傳到我家的時候,我正在做手中的最后一點兒針線,因為匆忙,衣服上的最后一瓣牡丹繡得有些拙劣。
我將繡好的衣裳展開來看,壓著金線的牡丹嬌艷嫵媚,那是一件大紅的嫁衣。
我笑了笑,將它疊得整整齊齊,然后換上了禮官送來的簇新婚服。
做了這么久的針線,可我知道自己其實用不上這件嫁衣。我的婚禮自然是要穿合品級的皇家禮服,哪里需要自己動手裁剪呢?
我想,我或許還是有點兒不甘心。
其實后來的幾年里,我已漸漸明白一些真相了。
比如,我的皇后命格其實并不是某位道人的無心之詞,而是陛下推波助瀾的結(jié)果。我爹是多年的清流之首,陛下借此讓我爹保持中立,誘惑則是傅家將出一個皇后。
太子被廢后,五皇子一度圣寵滔天,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成為下一任太子。那段時日里,蕙妃看我的眼神和先皇后如此相似??珊芸煳寤首颖愕沽伺_,受寵的皇子又換了人,這次是三皇子和六皇子。三皇子穩(wěn)重,六皇子聰穎,一時不相上下。
唯一不變的是他們都會向我示好。
流水的皇子,鐵打的傅霜,我依然是皇后命格,我活到十八歲也沒人敢來提親,我的命運與未來帝王的命運注定綁在一起,掙不脫,甩不掉。
……
喜轎從南華門抬進(jìn)宮的時候,我忽然想到牧塵歌。
從我離開王府,又過去兩個月,不知他是否已經(jīng)清醒了呢?
他傻的時候那么執(zhí)著地要我給他當(dāng)娘子,是不是,在他的心底最深處,曾經(jīng)真的想過要娶我呢?
這些年來,我已明白牧塵歌的選擇是對的。
靖安王是當(dāng)今圣上最疼愛的幼弟,牧塵歌是靖安王最疼愛的世子。靖安王能保留王爵,是因為當(dāng)年早早交出了兵權(quán)。帝王心術(shù)變化無測,用得上你的時候,是為君分憂;用不上你的時候,那就是狼子野心了。
牧塵歌天姿聰穎,也只能活成一個紈绔的模樣,才能讓人放心。
只因偶然救了我,他便不得不去守了三年皇陵。那樣聰敏驚艷的少年,卻只能藏起鋒芒,從此做一個游戲花叢的浪子。
和我扯上關(guān)系,是我的幸運,是他的不幸。
我怎么還能對他糾纏不清呢?
后來的幾年,時光平淡如水。何煙洛嫁給了京營統(tǒng)領(lǐng)趙夙,三皇子被封為七珠親王,離太子之位只剩一步之遙。而我也換上鳳冠霞帔,迎來了自己的結(jié)局。
一切終將塵埃落定。
我想,等下輩子吧。
下輩子我一定要嫁給牧塵歌。
我在淚眼迷蒙中微微地笑了。
身后忽然傳來兵戈之聲。
儀仗隊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驚恐尖叫,喜轎被搖搖晃晃地砸到了地上。我在顛簸中掀開轎簾盡力往外看,宮門外霞光萬道,千軍萬馬呼嘯而來。
天啟三十二年冬,陛下病重,三皇子矯詔娶傅氏女,企圖自立為帝。
九皇子聯(lián)合靖安王世子、京營統(tǒng)領(lǐng)帶兵進(jìn)宮,清君側(cè),除奸佞,壓制了三皇子。
三皇子逃往外族,不幾日,邊關(guān)告急,外族來犯。天啟帝將四位閣臣叫至病榻之前,口授圣旨,立九皇子為新君。
三日后,天啟帝駕崩,九皇子登上帝位,改年號為恒平。
新的時代來臨。
(九)雖死不悔
恒平元年,春。
江南的一家茶館里熱鬧喧騰。
“這天下大事果真是說不準(zhǔn)的,誰能想到靖安王世子居然韜光養(yǎng)晦這么多年。當(dāng)年都只說他是紈绔,誰料他卻不聲不響地站到了今上這邊,還和京營統(tǒng)領(lǐng)暗中聯(lián)合,如今得了從龍之功,靖安王府更要得勢了?!?/p>
“可不是?陛下親授了帥印,令他帶兵出征外族,等這場仗打勝歸來,那就更顯赫了……”
“只是可惜了傅家的小姐紅顏薄命,死在了那場宮變中。聽說是不幸被流箭射中,看來這皇后命格也是無稽之談……”
“我只為傅相惋惜,為朝廷辛苦一輩子,如今痛失愛女,竟就辭官歸隱了?!?/p>
江南多煙雨,被大雨阻隔的行人們紛紛進(jìn)了茶館,我坐在窗邊聽眾人閑談,低頭抿了一口新茶,茶香裊繞。
我離開京城的那天,天也下著蒙蒙細(xì)雨,靖安王妃出現(xiàn)在京郊的長亭里,為我們一家送行。
我爹帶著我娘和我給王妃行禮,王妃伸手扶道:“傅相莫要如此,這次實在多虧了傅姑娘,我兒才能好轉(zhuǎn)得這么快,沒耽誤大事,否則今日一切可就難料了?!?/p>
我娘福身道:“王妃言重了。當(dāng)年若不是世子救了民婦與霜兒,我們娘倆早成了一堆枯骨,何談今日?世子爺心懷仁善,命格貴重,自然能逢兇化吉?!?/p>
王妃嘆笑道:“他哪里是命格貴重?不過是仗著腦子聰明,做起事來隨心所欲,不計后果。如今又帶兵出了征,外人看來萬分顯耀,做娘的只是擔(dān)心?!?/p>
我默默聽著,并不言語。王妃又道:“傅相一心為國,如今正值壯年卻辭了官,到底是可惜了。過幾年等邊關(guān)太平,朝中局勢穩(wěn)定,陛下自然會重新起用傅相?!?/p>
我爹道:“草民忝居相位多年,不敢居功,只求無愧于心。只是這些年來,苦了拙荊和霜兒,今后只愿隱居山野,好好彌補她們娘倆?!?/p>
王妃輕輕地笑了笑,像是釋然道:“天倫之樂,也是幸事?!?/p>
……
我爹辭官后,帶著我娘和我來到江南的一個小縣城,果真過起了隱居山水的恬淡生活。
沒人知道這里住著的是當(dāng)年名動京城的傅相。
我在這個冬天過了二十歲生日,遲遲沒有嫁人。后來街坊跟我家稍微熟稔一點兒后,便常常有人來上門求親,不過都被我婉拒了。
爹娘也不說什么,我便樂得自在,就這么一年年地過下去。
小城雖然偏遠(yuǎn),消息卻也靈通,常聽到有人談?wù)?,說靖安王世子又打了勝仗,說新帝大力整頓吏治,朝堂風(fēng)氣煥然一新。
聽到這些傳聞,有時我會出神,等回過神來,便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正把玩著那支芙蓉花簪。
那是我與牧塵歌之間最后的一個約定。
我想起在牧塵歌出征之后,我曾受到新帝的召見。
當(dāng)年名不見經(jīng)傳的九皇子有一副頗為英氣的臉,眼神饒有趣味,卻深不可測。
他道:“朕聽說過你的傳言,今日總算見到真人了?!?/p>
我道:“那些都是無稽之談,陛下乃圣明之君,自然不會當(dāng)真?!?/p>
他笑道:“若是朕非要當(dāng)真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既是皇后命格,難道不想嫁給朕?”
我深深地伏在地上:“只有陛下親封的皇后,才有皇后命格,臣女微陋之軀,萬不敢僭越?!?/p>
“那朕便下旨封了你,兩全其美?!?/p>
“臣女已有心上人,此生非他不嫁,求陛下成全。”
他笑了起來:“哦,原來是看不上朕?!?/p>
我將頭磕在地上:“臣女不敢。陛下是天子,臣女對陛下心懷敬仰,但臣女所愛之人,是臣女心之所向,此生無論貴賤窮通,臣女都會追隨他?!?/p>
“好一個心之所向。”他道,“你既做了選擇,必然要付出代價。你是皇后命格,朕不可能讓你以這樣的身份活在世上。即使如此,你也還是不肯嫁給朕嗎?”
我沒有開口,卻忽然想到出嫁那日,大軍逼進(jìn)皇城,牧塵歌騎著馬從宮門外馳騁而來,他穿著鎧甲,提著劍,像一方神祗。
九皇子的親兵與三皇子的人馬短兵相接,我被牧塵歌從喜轎中抱下來,那時場面太混亂,牧塵歌只來得及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方絹帕,就把我推向了他的親衛(wèi)。
四周全是血色的喧囂,我卻只記得他附在我耳邊說的話,他說:“霜霜,等我來娶你?!?/p>
后來我打開帕子,見到了那支芙蓉花簪。
我道:“雖死不悔?!?/p>
尾聲
又是一個煙雨迷蒙的三月,我在買布回家的路上被人堵在了畫橋畔,心中只覺無奈。
江南的風(fēng)景如畫,人也多情。
李書生紅著臉站在我面前,道:“傅姑娘,我心悅你?!?/p>
這位李書生,已經(jīng)向我求了七回親了。
我嘆氣道:“李公子,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不會嫁給你的。”
李書生固執(zhí)地望著我:“傅姑娘,我是哪里不討你喜歡?只要你說,我就從此改了,決不讓你覺得有一點兒不好的地方?!?/p>
李書生是最早向我提親的,也是最早被我拒絕的,可他的執(zhí)著實在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道:“我也告訴過你,我有心上人,這輩子只嫁他,你好不好都與我無關(guān)。”
李書生望著我道:“我知道傅姑娘對我無意,我可以等。我相信,終有一天,傅姑娘會被我感動,所以姑娘不用以這種托詞來搪塞我。若姑娘真的有心上人,為何他從來沒出現(xiàn)過?”
我語塞,沉默著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竹籃,正待開口,身后忽然響起一道清和的嗓音。
“不好意思啊,這位兄臺,她已經(jīng)有未婚夫了?!?/p>
那一剎那,仿佛所有迷蒙的煙雨盡數(shù)散去,眼前的山水全染上桃花色。
李書生吃了一驚,睜大眼睛瞪著我身后,反駁道:“你胡說。小生認(rèn)識傅姑娘三四年,從沒聽說她許了人家?!?/p>
“你現(xiàn)在聽說了?!?/p>
“你是誰?”李書生狐疑道,“你說的難道是你自己?”
那人已走到我身旁,自然地從我手中接過了籃子,沖著李書生莞爾一笑:“兄臺好眼力。不知這位兄臺怎么稱呼?相逢便是有緣,改日請兄臺上門吃喜酒?!?/p>
李書生大受打擊,臉色都變了,轉(zhuǎn)頭望著我凄切地問道:“傅姑娘,他、他說的是真的?”
我慢慢地轉(zhuǎn)過頭,闊別三載的牧塵歌笑盈盈地站在我身邊,眉眼間多了風(fēng)塵,神色深邃溫柔,身后是一樹桃花。
他笑著喊了一聲:“霜霜?!?/p>
我輕聲道:“你來得正好,我買了新布,正好給你做一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