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淑梅
我家那幾畝自留地,我記得最清楚的不是玉米、土豆、谷子、黍子等農(nóng)作物,而是蒼耳。因為只要去地里,蒼耳就毫不留情地黏刺我。
八月底,晌午的熱浪能把村莊融化,知了躲在蔫蔫的枝葉間聲嘶力竭地叫。娘總說,只有這毒日頭的暴曬才能除掉雜草,娘總是在半晌午帶我們姐弟去地里拔草。
農(nóng)田在村外,視線所及綠浪洶涌。村人多種玉米,玉米一人高,密而旺。不跟緊大人,我們分辨不清自家田壟,壟間雜草密布,一腳踩下不知深淺。據(jù)說,有蛇出沒, 那時我生怕一腳踩住一條青花蛇,被它偷襲毒發(fā)身亡,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一陣風(fēng)漫過,玉米稈一溜兒晃動,突然看不見娘了,我就大聲喊他“娘”,喊聲把玉米葉子震得撲啦啦地響。循著娘的回聲追趕去, 心如撞鹿。坐在地頭緩氣。覺得腿腕扎扎的,一看,褲腿、襪子、布鞋幫子上黏了數(shù)個嫩綠綠的蒼耳。我一粒一粒小心翼翼地揪下, 好好的褲子、襪子起毛球甚至抽線,惋惜又無奈。瞟一眼地頭坐著打歇的娘,臉曬得黑紅,汗水一道道沖刷過她溝壑的臉,她抬起手背擦一下,濕透的頭發(fā)一綹綹貼在腦門兒上。我痛苦的表情肯定寫在臉上,娘看也不看我,丟下一句話:不好好念書,不走出農(nóng)村,你將來和我一樣。說罷,又一頭鉆進(jìn)玉米地,蹲下,鉚足了勁兒左右開弓地在兩壟地里使勁兒拔草。
我從小就愛做夢,喜歡村外的曠野帶給我的夢幻感。只是那些到處安家的蒼耳我不喜歡,一年四季它總是到處出沒,見縫插針般落地生根,高昂著頭桀驁不馴地向世界宣布它們的存在。蒼耳是很不起眼兒的自然植物,卻因為行為尖利,讓你記下了它們。寫到此,我不由得想到了《紅樓夢》里的兩個邊緣人物——賈府的仆役焦大和寶玉的奶媽李嬤嬤。
在我家院子里,我娘是女王。打我記憶起,院子里就有雞成群亂跑,幾頭豬要么哼哼唧唧,要么呼嚕聲如雷,兩只兔子不停地張合著三瓣嘴吃草,羊兒偶爾咩咩,還有一只黃狗戲雞撩羊地不消停。一群活物, 到了飯點聽見我娘的腳步聲就反應(yīng)激烈: 雞抖開翅膀呼啦一下沖向她,那陣勢像說她若不趕緊喂雞食就群起啄她;豬更是前蹄扒上矮的圈墻,探出豬頭睜著小圓眼盯著我娘,一陣陣哀嚎。院里的動物們好像有靈性,雞嘎咕咕咕叫,豬哼哼哼時,狗不會閑著,會汪汪汪死命吠;羊兒也無辜地咩咩不停,嚇得窩里的兩只兔子竄來蹦去,豎起耳朵,紅著眼睛不停地張望,好像有賊翻進(jìn)院里,動物們一起報警。我娘一通忙碌, 逐一喂食,不一會兒,院里又一片祥和—— 這是我童年記憶里很重要的片段。我很享受和動物們和諧共處,它們都是我童年的玩具。院里雞狗的排泄物到處都是。犄角旮旯處怎么會少了那賊賊的蒼耳呢!
那是個冬天,我和弟弟在院里嬉鬧,不小心絆倒摔到院子?xùn)|北角一處 ,爬起來拍打衣服,除了有雞屎,還有幾粒土黃色的干蒼耳。我摘下幾顆,照著一旁一只偏著腦袋呆呆瞅我的雞丟了過去。其實,那時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
蒼耳,一年生草本植物,多在曠野生長,別名卷耳、呆耳、常思?!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記載:“蒼耳子,主治風(fēng)頭寒痛,風(fēng)濕周痹,四肢拘欒痛,惡肉死肌,膝痛,久服益氣?!鄙n耳可作豬的精食料。蒼耳平凡質(zhì)樸,不挑不揀,不怨不嗔,以不變應(yīng)萬變,用滿是刺的粘黏力倔強(qiáng)地讓夢想開花。細(xì)想想,其不屈的聰慧,蘊(yùn)含人生復(fù)雜況味。
我十歲那年的夏天,得了嚴(yán)重的腮腺炎。脖子腫大,疼痛讓我不能吃飯,不能說話,更別說去上學(xué)了。村里只有一個赤腳
醫(yī)生,開了些去痛片、四環(huán)素類的藥,服藥幾天病情不見好轉(zhuǎn)。我娘急得亂了陣腳, 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神神秘秘地把村里那個“李半仙”請來。那老頭兒直直地盯著我,拿著一柄破木劍圍著我好一頓比畫,末了,又用稠稠的墨汁在我耳后畫什么字符, 并言之鑿鑿地說我次日必好。第二天一大早,我娘急急擦墨汁,看見我依然腫脹的頸,眼圈紅了。突然,娘眼里一道亮光閃過,像是想起什么,擦了淚,一頭沖出家去。大約兩個小時后,娘抱了一大捆開著白色小花的綠植回來,那植物高約一米左右,長巴掌大的心形葉片。原來,是娘去野地里拔的蒼耳綠秧子。娘忙著清洗了幾株,又切成半尺長段,放到鐵罐子里,提起木槌使勁兒搗起來??浴钥浴钥钥浴?一下下,一聲聲,很讓我煩躁。據(jù)說,我的脖子會爛掉,或者治好了也可能有后遺癥。我又疼又懼,覺得自己會是一棵枯竭而死的小草兒。半小時后,娘不由分說把那些綠汁液涂在我脖子上。持續(xù)涂了兩天,消腫不少,我到底能勉強(qiáng)張嘴吃些流食了,娘長長松了口氣。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蒼耳秧的功勞。上世紀(jì)80?年代初,農(nóng)村藥品很稀缺。我娘又跑到鄉(xiāng)里,到處求醫(yī)問藥,最后有一個姓霍的老醫(yī)生,大膽地給我用青霉素打針。隨后整整一個禮拜,娘安排好家里地里的活計,每天上下午騎車子帶我找霍醫(yī)生看病,直到我痊愈。
金秋十月,收獲的季節(jié),每次去曠野的田地,我娘會不間斷地采些熟透的蒼耳子, 晾曬干,積攢有半蛇皮袋。等冬天農(nóng)閑時, 把干燥的蒼耳子細(xì)細(xì)搗碎,每次拌豬食時放一些蒼耳子粉末。不出意外的話,大約十個月工夫,就肥豬滿圈。
那年,我考上高中要交學(xué)費,娘叫來豬販子,兩頭豬就是我的學(xué)費。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