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癡”張桶子

◎陳茂智

責任編輯/文媛

張桶子在風(fēng)城奇石界是名人。

一是他玩石頭較早，家里藏石頗豐；二是他玩石頭癡迷，癡迷到成病的狀態(tài)，人稱“石癡”。

張桶子姓張不假，但原名不詳，“桶子”只是他的外號，正如“石癡”也是他的外號一樣。在風(fēng)城，“桶子”一詞多有貶義，跟長沙人說的“寶”，四川人說的“哈”差不多，都有點“傻”的成分在里面。

張桶子其實不傻。在風(fēng)城，他算得上第一個把石頭換成鈔票的人。至于為什么叫他桶子，據(jù)說與他家祖?zhèn)鞯氖炙囉嘘P(guān)。

在風(fēng)城，說起“張家豆腐”，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常言道：世上三般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這世上的苦差事歷來就是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但張家卻靠做豆腐發(fā)了家。張家豆腐坊不知從哪個年頭開始，就一直占據(jù)風(fēng)城最繁華的街道。因為他家資財豐厚，不管風(fēng)城怎么開發(fā)，哪里繁華，張家就在哪里置辦房產(chǎn)，就把豆腐坊開到哪里。但不管他家生意怎么挪來挪去，有一個地方，張家卻死死守著，不肯挪動半步。這個地方就是他家留在風(fēng)城老街的祖居老屋。

張家老屋在風(fēng)城老縣衙南門大街，是一個古舊的青磚大院。據(jù)說當年盤下這個大院，耗盡了張家多年積攢下來的全部銀兩。但張家覺得值，因為大院里有一口古井，用井里的水做出的豆腐，那是天下一絕，無人能比。因為有了這口井，張家的豆腐生意一直都好，傳到張桶子父親這一輩，更是把“張家豆腐”做到了極致。除了日常食用的豆?jié){、豆腐，張家還開發(fā)了包裝精美、可當作禮品饋贈親友的豆腐干、豆腐乳、臘八豆等系列產(chǎn)品，且銷售業(yè)績都不錯。

張家錢多，那是風(fēng)城人都公認的。但張家人丁卻不是很旺，一直到張桶子這一輩，都是世代單傳。從張桶子的爺爺?shù)剿赣H，都希望張桶子能繼承祖?zhèn)鞯募覙I(yè)，把張家豆腐一直做下去。但張桶子的興趣卻不在此。

據(jù)說，他小時候為了家里磨豆腐的事，還鬧出過很多笑話，做出過許多荒唐事。有一回，他從學(xué)堂里回來，把庫房里裝黃豆的木桶掀翻，黃豆灑滿一地，他父親張恩寶從磨坊里進來，雙腳踩在黃豆上，接連幾個踉蹌，最后摔了個四腳朝天。張桶子看見他老子摔成這樣，幸災(zāi)樂禍地拍手大笑，還唱街上孩童戲謔他父親的童謠：“張恩寶，現(xiàn)世寶，磨出豆腐盡是草！”還有一次，他母親叫他給興隆街的鴻福酒樓送豆腐，他一早挑著一擔豆腐出去，直到傍晚還沒攏屋。鴻福酒樓沒看到張家送來的豆腐，就派人到張家來催，張桶子母親知道兒子沒把事辦好，只有自己挑著豆腐趕緊去補上。大半夜張桶子還沒回來，原本等著要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的張恩寶也著了急，趕緊央人四處去尋找。有人告訴他，說中午還看見他兒子在城南豸山腳下的渡口邊曬太陽。張恩寶趕到豸山腳下，見到的卻是豸山古寺的性海和尚。性海和尚告訴張恩寶，他兒子一早就在渡口邊，用豆腐喂魚，還送了幾塊豆腐給寺廟廚房做齋菜。天一黑，張桶子知道自己闖了禍，父母肯定會揍他，天一黑就躲進了豸山古寺，討了碗齋飯吃。張恩寶尋來的時候，他在性海和尚的禪房里已經(jīng)睡得香甜。張恩寶見到兒子，看到一擔空了的豆腐桶，又氣又惱。一出古寺大門，張恩寶就一個栗鑿敲在他兒子腦門上，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你個桶子貨，把好好的一擔豆腐喂了魚，你腦殼進了豆?jié){水，裝的都是豆腐渣！”這一路罵，直到回到南門大街的家里，還未能解恨。

之后，張桶子的名號就傳開了，他的真名就連他的同學(xué)都不知道。至于張桶子為什么忤逆他父母，做出“撒豆子”、“豆腐喂魚”那樣的荒唐事來，直到后來他玩石頭成了名，他才對一個前來采訪他的美女記者說出了真相。他說，因為家里是磨豆腐賣的，街坊鄰居都嘲笑他；后來進了學(xué)堂，同學(xué)們也都笑話他是磨豆腐的。在他心里，即使家里再有錢，身上也脫不了燒漿打豆腐這個味。他希望能做點有文化味道的事，這是他從小就有的一個愿望。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玩起了石頭，且一玩成癡，使他后來成了風(fēng)城奇石界最大的玩家。

那是一個夏日的中午，一個陌生人進了張家大院，說要吃口涼水。院子里就張桶子一個人，他在井邊一棵香柚樹下擺上一張竹床，按照父母的吩咐，守著還在瀝水的幾鍋豆腐。樹上的蟬高一聲低一聲哼唱著正好給他催眠。張桶子剛?cè)雺羿l(xiāng)，那個人搖醒了他。開始，他以為那人是買豆腐的，挺不耐煩地說，要買豆腐去張家豆腐店；實在不想去買，井邊的豆腐架上有，隨便割幾塊拿走就是。那人笑著說，他想喝井里的涼水。張桶子更不耐煩了，搖搖手說，喝涼水也問，去去去，井里的水，你隨便喝！

那人就去喝了井水，過了好一會，又走過來搖醒他。張桶子睡眼惺忪，問他又干什么？那人說：“我想買一塊石頭！”

“買一塊石頭？”張桶子很是奇怪。這院子里石頭不少，可該砌墻的砌墻，該圍邊的圍邊，都是規(guī)整得很好，派上了用場的，哪里還有可賣的石頭！那人把張桶子拉到一排正冒著熱氣的豆腐架旁邊，指著那些壓在豆腐框格上的石頭說，他想從這些壓板石上挑一塊，多少錢由張桶子開個價。

張桶子抬頭看了來人一眼，見來人上了年紀，穿著也很講究，言談舉止都像是個斯文人，不像是從院子隔壁那家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病人。他問，你到底要哪塊石頭？那人徑直走到一框豆腐前，指著壓在上面的石頭說：呶，就它吧！

這是一塊黑黝黝的石頭，不方正，不高大，歪歪扭扭，疙疙瘩瘩，古里古怪，被豆腐的熱氣熏得更顯黑亮。這樣一塊又黑又丑的石頭居然有人出錢買，哈哈，真是撞了財神菩薩了！那人看張桶子的眼神，知道他是同意賣了，就問他多少錢。張桶子跟很多故事里講述的情節(jié)那樣，伸出一個手指頭沖那人點了點。來人說過由他開價的，自然也沒還價，就掏出錢包，刷刷刷數(shù)了10張紅鈔票遞給張桶子。張桶子接過這一千塊錢鈔票，都不敢相信自己，天啊，這么一塊又黑又丑的石頭竟然能賣這么多錢？他原想逗那人玩，要他給個10塊錢就當是賠償吵他午覺的損失，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

他懷疑是來人瘋了，就把錢退還給他。那人以為他反悔，很是著急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好的事，不能反悔！”說罷，抱起那塊石頭就跑出了張家大院。

張恩寶回來，一下子發(fā)現(xiàn)豆腐架上少了一塊石頭，就問張桶子是怎么回事？張桶子說，賣了！張恩寶以為張桶子睡了午覺迷糊，在說胡話，就再問了他一次。張桶子很認真地說，真的，那塊石頭賣了！張恩寶也不問他賣了多少錢，只是嘟嚨著說：桶子，以后這些石頭千萬不能亂動，這壓豆腐箱板的石頭那是祖上傳下來的，哪個豆腐箱壓哪塊石頭都是定好了的，缺一塊就少一塊，壓別的石頭都不合適！

果然，當父親把另一塊石頭壓在那個豆腐箱上面，張桶子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覺得很突兀，很刺眼。他有些后悔賣掉了那塊石頭。

但讓他更后悔的是后來。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豸山古寺性海法師的禪房里也有很多古里古怪的石頭，就跑到古寺里去問法師。法師告訴他，這些石頭可不是一般的石頭，是世間少有的奇石！張桶子指著其中一塊安放在紅木座架上、跟自己賣掉的那塊差不多的石頭，向法師請教。法師說，這一塊奇石名叫黑珍珠，是嶺南一帶特有的觀賞石、鎮(zhèn)宅石。別看他又黑又丑，宋代《云林石譜》上都有記載，說它“其質(zhì)堅潤，扣之有聲，多坷坳，頗類太湖彈子窩，四面亦多透空，險怪萬狀?！甭牱◣熣f得如此神秘，張桶子知道那天買走石頭的人決不是一個尋常之輩。

張桶子想補上那塊缺了的石頭，就把那一千塊錢遞給法師，說買下那塊黑珍珠。法師雙手合十，唱了一個喏：“施主，佛門所置一切物事，皆為眾生所有，也為眾生所用，即便一石一木，縱然萬金也不敢私處、舍棄！”

張桶子雖未如愿買下那塊石頭，但這件事點醒了他，知道了這些石頭的價值。后來他把性海法師專程請到家里，請他看那些豆腐架上那些壓板石。這一看更讓張桶子長了見識。法師告訴他，這些壓豆腐箱的石頭都是好石，除了黑珍珠，還有黃蠟石、金紋石、青花石、黃龍玉等珍稀品種。說起自己賣掉石頭的事，張桶子很是懊惱，性海法師說：“世間萬事都講一個緣，得之非福，失之非禍，該來的來，該去的去，一切順其自然，皆有因果！”

從此后，張桶子迷上了石頭。無論走到哪里，第一要緊事就是逛奇石市場，見到喜歡的石頭，他會千方百計要把它買回來。因為錢的原因，他最終還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做起了豆腐生意。只不過，他自己不沾做豆腐那些事，他在父母經(jīng)營的基礎(chǔ)上，按照現(xiàn)代食品加工的技術(shù)要求，添置了設(shè)備，改進了生產(chǎn)工藝，還聘請了幾十個員工，像模像樣地辦起了一家注冊商標為“張桶子”的豆制品公司。

更多的時候，張桶子呆在祖居的院子里玩石頭。他在院子大門口掛上了一塊牌匾，上面是他親書的幾個瘦金體大字：風(fēng)城奇石館。他自己掏錢，出版了兩本奇石畫冊。各地舉辦與奇石有關(guān)的文化節(jié)、博覽會，也都會邀請他去做嘉賓。

他現(xiàn)在走出去，已經(jīng)很像個文化人了。除了風(fēng)城人，沒有誰知道他是賣豆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