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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演

    2020-08-10 09:24:26張志強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太婆大媽李老師

    我覺得你該離開沙發(fā)了,老太婆已經(jīng)在房間里折騰得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想讓她繼續(xù)吵下去,你就得應(yīng)付她。她叉著腰站在你面前,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她算哪一出?!

    得得得,又來了,真替你著急,我看你是習(xí)慣了,受虐狂嗎?嘿嘿嘿,你怎么還真的想跟一個臭老太婆出去呀?!我們是一體,你走到哪兒我還得跟著你,可是干嗎我非得受著這個罪,受這么個老家伙嘰里呱啦臭氣熏天的罪呀?

    你跟著她出去,鎖門。我離開了你的身體,我飄在空中,沒有了依靠。我不能離開你,我們是一體,我要是真的離開了你,你就完了,我也差不多不存在了。什么時候完,有時我們說了不算,正像你和多多她們分開一樣,說多了。我說過若干次冷靜冷靜,其實你根本就不是不冷靜,突如其來的重大擊打下,你只有單獨的冷和靜,冷得可怕,靜得像雕像。有一段時間,我們都以為你這肉體真的已經(jīng)僵死了,但是,我還是清醒的,我知道你沒有停止,你只是困惑了,你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你麻木了,沒了她們,你不知道日子該怎么繼續(xù)下去,你習(xí)慣了她們的味道,你習(xí)慣了她們的聲音,你習(xí)慣了她們的體溫,沒有這些,你不知道該怎么適應(yīng)。

    還是跟著老太婆走吧。

    你們?nèi)ツ膬??真沒勁,又要去小區(qū)的花園,我看她是把你當(dāng)寵物狗了,她想遛你了就跑到家里來了,好像多善良似的。誰跟你打招呼?別理她,又來了個大善人。

    哎呀,多多他爹呀,你看我買了這么一堆菜,家里沒幾個人,你幫我去去心病,拿些去做個菜。得了,我放你門口吧,去遛彎兒吧?

    喲,李老師,這陣子老沒見著您了。什么時候閑著咱來一盤?您還欠著我呢!

    老頭子,還想著你那盤破棋子兒呢?今兒個不行,李老師得陪著我遛彎兒呢!

    我都替你臉紅,什么時候跟這幫老家雀(巧)兒混得這么熟?過去你可是獨悶兒呀,你什么時候跟他們混在了一起?你一個知識分子落了這個地步,我都害羞。是,有時我比那老太婆都嘮叨,可是,你老不作聲,我就得不斷地說唄。

    悲傷已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了,我變得習(xí)慣,習(xí)慣于這樣的麻木與漠然。她們總在我眼前晃,我知道這樣不對,這樣的狀態(tài)不好,但有時,我也沒辦法。我原來是個話癆,她總是這樣說我,她們在的時候總說我比她們還嘮叨,我就沒完沒了地說呀,也不知道自己說什么,話總是自己跑出來。我有時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她們說,我的嘴比我的腦子還快,她們還帶著我去看過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沒事,這是他的性格決定的,沒什么問題。我就看著她笑,她生氣地說,我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你就不能閉上你那張尊貴的臭嘴嗎?我說,我就是一個靠嘴皮子吃飯的,不說那可不行,就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都是基本功。老婆無奈地甩開手氣哼哼地走了,我就嬉皮笑臉地跟在她后面,繼續(xù)嘮叨。在地鐵上,老婆叉著雙臂狠狠地說,你都影響了多多了,她現(xiàn)在被同學(xué)起外號,叫小太婆,都是跟你學(xué)的,沒完沒了,嘮嘮叨叨,招人煩!一個大男人!老婆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要是發(fā)脾氣,也沒她什么好果子吃,就不吱聲了。我在她眼里就是個廢話連篇的別扭人。

    可是,你現(xiàn)在像個啞巴,木頭人,什么話也沒有,你的話呢。你把說話的特長讓給了別人,我可是受不了,你讓別人嘮叨你,我可是受死罪了,聽你嘮叨,那怎么叫嘮叨呢,那都是充滿了智慧的話,那些話雖然多了點,可都是能夠給人帶來放松的,長知識的話,我就愛聽!她們雖然嘴上說討厭你話多,可是,你可不知道,在內(nèi)心里她們喜歡著呢,這個我是很清楚的。

    我現(xiàn)在不想說了,我累了,我實在想他們別跟我說了,我煩了。你讓我說話,我跟誰說?說什么?沒情緒。我這是活該,閻王催債呢,都是報應(yīng),上輩子造孽,這輩子還。

    你有很多出氣口,憋在心里的,就會堵著,堵著的就會積冢,鬼鬼怪怪的就會圍著你轉(zhuǎn),那時候,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你知道,現(xiàn)在總有一些聲音在你的耳朵里不時地出現(xiàn)嗎?那就是鬼怪妖孽在試探著你呢,你要是不自己走出來,它們就會纏著你,那聲音就會越來越刺耳,越來越鬧,到時候你想逃都逃不出來,我也沒辦法跟著你了。雖然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了,但,我們還是可以說說的,如果被那些壞東西纏上了,我是斗不過它們的,就會被它們殺死,你也就完了。我說過,我們是陰陽兩個物體,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要是我完了,你也就徹底完了,肉體存在也沒用,你就真得變成一具行尸走肉了,我不在了,你還能自如嗎?振作起來,為了我們兩個。

    我喜歡動物園里的魚,多多小的時候我就帶著她從動物園的后門進去,過了那段小路,邊上就有一條溝,那里放滿了金魚,各種各樣的。多多去小動物園,我就趴在橋的欄桿上看那些魚,還有些孩子特意拿著面包喂它們。后來我就買了那架無敵兔相機去拍魚,我在電腦上把那些魚PS得相當(dāng)漂亮,老婆也愛看。老婆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總是拍魚呀,拍點兒別的。我說我就愛拍魚,我覺得我就是屬魚的。老婆就笑,說可不嗎,你就是條魚,被我給逮著了,放在池子里,你是不是感到不自由了?我認(rèn)真地?fù)u著頭說,我要真是魚,那還真得離不開你們,魚要是離開了水,那不就是死嗎?老婆聽了這話,很感動地望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顫,我知道這張嘴又惹事了。

    多多愛畫魚,那也許是遺傳吧??此漠嫞铱偸羌拥睾?,老婆快來呀,看我閨女畫得多棒!老婆就撇嘴,老是表揚她,還多棒,你看網(wǎng)上的文章了嗎,不能說孩子你真棒、你真聰明之類的話,她以為她就是棒的,就是聰明的呢,她就不會再努力了。我就說,那我能說什么?你應(yīng)當(dāng)說,你畫得很努力,要是再努力一些會畫得更好,她以后還會進步的,你都給她下了結(jié)論了,她還怎么進步呀?我就笑,那有什么區(qū)別?老婆很認(rèn)真地說,這是有道理的!

    其實,她比我還能說,我們就是那種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人,她的能說,或許也是受我的影響,不過,也可能是生理上反應(yīng)。到35歲之后,她的話也多起來了。一到晚上才熱鬧吶,我們沒有看電視的習(xí)慣,也沒人想著看,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各自干自己的事,大部分時間,我就趴在電腦前敲字,老婆端著本書縮在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地讀,女兒寫作業(yè)。女兒寫完了作業(yè),老婆就盯著她彈鋼琴,女兒彈琴那種享受的樣子讓我看了受不了,我就說,你真就那么喜歡彈琴?女兒說,要是不喜歡早不學(xué)了。于是,我們就沿著這個話題沒完沒了。老婆說,這不都是你的理想嗎?我就說,是啊,我小的時候,做夢都想學(xué)會一門樂器,可是那個時候家里窮啊,連把破二胡都買不起,老師看著我可憐才在學(xué)校的倉庫里翻出一把連琴窗都沒有的二胡來,我就沒完沒了地練,練得左鄰右舍都受不了,就找我爸媽,說行行好,讓你兒子別拉了,我們聽著都疹得慌。但是,不行,我非學(xué)不可,我爸爸氣哼哼地對我說,你要是再練我就把破二胡給你撅了!我嚇得拿著琴跑到學(xué)校邊上的一個小樹林里練,那個地方冷呀。后來,我的手凍壞了。給我二胡的老師就問我,你手怎么凍成這個樣子了?我就說了怕吵著人家,在小樹林里練,凍的。老師就說,傻孩子,有個非常簡單的辦法就能不吵別人還能在家里練。他說,你用一支長鉛筆代替琴碼夾在兩根琴弦下邊,再拉的時候琴就像蚊子叫似的,誰都吵不著。我這才又回到家里練琴。老婆咂著嘴憐憫地說,看看多不容易,閨女,你現(xiàn)在的條件多好,那么大一架鋼琴擺在那兒,你一個人使,要是不好好練可就對不起你受苦的爹了。然后,女兒嘰嘰喳喳,老婆也嘰里呱啦,你一句我一句,什么事都放下了,越說越興奮,女兒有時說著說著還扭起來,老婆說,咱們下樓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放放風(fēng)去。

    我喜歡喝濃茶,老婆就說,什么都要中和一些,你看看,上次洗牙的時候,醫(yī)生還問你一天抽幾包煙,你什么時候抽煙來?都是茶垢,厚厚的一層!其實,你喝那么濃的茶跟抽煙有什么區(qū)別?要清茶淡飯嘛!你那么大的學(xué)問,這些事還用我說呀!那以后,我的茶葉少多了,不過,開始是不適應(yīng)的,后來漸漸地也能喝淡茶了,淡茶也讓我的牙不再有那么多的堿垢了。

    每天七點鐘把女兒從被窩里拽出來,她總是噘著嘴不情愿地上廁所,去洗漱,吃早飯,然后我騎著電動自行車帶著迷迷糊糊還沒有睡醒的女兒去上學(xué)。有時,老婆還生氣,說我太慣著她了,那么大的一個孩子了,還嬌里嬌氣的,有什么出息?到時候就要自己起,到時候就要自己去做上學(xué)的準(zhǔn)備,什么都給她準(zhǔn)備好,慣出來的孩子有什么出息。這個時候我就不說話了,我不想大早晨的吵架,這樣一天都不會痛快的,我就把一些工作讓女兒去干,她也挺懂事的,自己悄悄地把什么都弄得有條不紊的。

    星期六上午,女兒去上鋼琴課,下午去學(xué)舞蹈,老婆一天全程陪同。我就一個人繼續(xù)敲我的電腦,差不多了就給她們準(zhǔn)備好午飯、晚飯,她們回來時就喊著“累呀”“累死了”的,然后往沙發(fā)上一躺。我就勸她們,先去洗個澡,然后把飯吃了,再躺著多好呀,想躺到什么時候就躺到什么時候,早晚你們不是都得起來嗎?還不如一咬牙,挺一會兒,就一會兒,過去了,什么都會變得自然了。我就連拉帶拽、連哄帶騙地把她們拉到衛(wèi)生間去。

    星期天上午,要是都起得早,有時我們還會去爬香山,去植物園,有時也去動物園。前一天我就會把吃的喝的買好,放在一個背包里,我們會在外面野餐,我們會在外面玩一整天。我們在那里有時還結(jié)識很多各種各樣的人,女兒是個外交家,她很容易就跟那些不同年齡的人搭上話,并且跟他們玩在一起。

    又想起跟老婆談戀愛的事,那年我已經(jīng)工作了,我每天都騎著車去老婆的學(xué)校。我們都騎自行車,我一個月的工資是100塊錢,是大款,用我的工資我們買了兩輛自行車。我們在筆直的大道上騎車,那時的城市汽車很少,我們邊騎車邊接吻。那是個高難度動作,我在她的左側(cè),我用左手握右把,大半個身子探出去,老婆只要稍稍一扭臉就成功了。我們的張狂常常招來起哄聲,不過,我們才不在乎呢,當(dāng)那些人吹口哨、起哄的時候,我們狂笑著瘋騎,我們?nèi)绱碎_心,沒有一點愁苦。

    晚上常常做夢,夢見自己從頤和園的十七孔橋上栽下來,下降的時候特別恐懼,大叫著往下墜落。還有時夢見自己開汽車,特別快,使勁地踩剎車,卻踩不住,渾身大汗嚇醒了。那天夢見我發(fā)胖了,終于發(fā)胖了,我摸不著自己的肚子,大笑著問老婆,這回你可滿意了吧,你不老說我給你丟人現(xiàn)眼嗎?說什么夏天到了,把上衣扎在褲子里跟個麻稈似的,吹口氣就能把我吹倒。我大笑著問老婆,你吹吹看,看能把我吹倒了吧?我跟著老婆一起吹氣,吹著吹著就把自己吹醒了。我發(fā)現(xiàn)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老婆,沒有了老婆的指責(zé),也沒有了老婆的嘮叨。眼淚常常就在這個時候流下來。

    行了,別再說那些舊話了,現(xiàn)在她們離開你走了,你總是沉浸在這樣的回憶中,走不出來,那些東西讓你不能自拔,這可不太好。她們肯定希望你好起來,這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的,回避不了。既然如此,為了她們你也應(yīng)當(dāng)振作起來。她們是你的伴兒,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早散晚散的問題,只不過,她們早你一步回家了。你可以把她們看作是去遠(yuǎn)行了,你一個人在等著她們回來,你也可以想你正在遠(yuǎn)行,把她們放在了家里,離別只是暫時的。

    這話說得對,我們遲早會團圓的。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暫時的,不可能永久地駐足。

    人是渺小的,人是脆弱的。當(dāng)我們感到自己無助時,內(nèi)心便存在著一種恐懼支配著我們。怕什么?那是一種潛在的,被我們的意識所蒙蔽的東西,我相信你是能夠感覺到的。所以,我們應(yīng)當(dāng)且必須堅強起來,在孤獨的宇宙中,我們走向何方,哪兒是我們的家園?存在是偶然的,每個人必須相信自己的偶然性,我們尋求的是一種關(guān)系,我和世界的關(guān)系,我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我和你的關(guān)系。存在有如一種事件,在偶然間我們聚集在一起,我們?yōu)槭裁匆嬖??我們都是過程,過程中的一種浮游物。

    李老師,你是個知識分子,你懂得的比我們多,我們也就不瞞著你了,你要是同意呢,就跟她談?wù)?,你要是不同意呢,就算了。是這樣,咱們社區(qū)呢搞活動,請來了全國有名的心理專家——楊霞大夫,你們也都是叫大夫吧?我也說不好,就是想讓她跟您聊聊,看看楊大夫能不能幫幫您,我們也是好意,大媽招您煩了。大媽不招您煩,大媽先走了,您就跟楊大夫聊聊吧。

    得,政府的碎催還找來一個幫手,這還有個活路嗎?不過,我看這也是個機會,她們這些人也是干嘴活兒、耍嘴皮子的,你要是把這個主兒干掉了,你就活了,跟她較較勁,考驗一下她的功夫如何?

    我坐這兒了?

    您隨便。

    對了!這就對了,你開口了,你來了精神了,你的自我意識膨脹了,你正在活過來,你找著對手了,干吧。好樣的!

    您看,這屋子有點暗,我能把窗簾拉開嗎?

    這不更有情調(diào)嗎?

    哦!你是個作家,她們跟我介紹過。

    您恭維我。她們都是胡說呢,她們怎么就知道我是作家,而您不是呢?她們花了多少錢?按時間算,還是按次數(shù)算,她們可真夠下本錢的。

    開始進攻了,火力再辣一些。這些人都自以為是,自稱心靈的按摩師,屁,按摩心靈還不如直接按摩肉體來得實惠,就憑這些人?博士,專家,哇啦啦,去他媽的。給她來點火辣辣。

    她們介紹你的情況的時候,可沒有說你這么具有進攻性。

    噢,楊博士,是這么稱呼您吧?

    我喜歡別人稱我博士,不過,我們談話可以隨便一些,別把我真的當(dāng)博士,就把我當(dāng)朋友,我們隨便談?wù)劇?/p>

    你是讓我撒謊?

    哪里,我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是您得對得起出錢的人,讓她們的好意成真。您是被雇來疏解我,給我心靈按摩的,可是,您看得出來,我正常得很。您要是覺得不能白拿人家的錢,那我就配合您,把時間湊夠了。不過,我不想跟您聊靈魂什么的,要聊我們就聊聊性,談?wù)勀信g的那回事。您不必臉紅,我覺得在我們國家,性是最該談的,最該思考的問題。我看您的年紀(jì)比我小,應(yīng)該在這方面更開化一些。

    厲害!這才是真實的你!不過,你會把她嚇著的,這些純潔的人、這些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都是白紙一張,你不必逼得太緊,她回去做噩夢、春夢、性夢可不是什么好事。最好還是換個話題,對你來說,這沒什么難的,放她一馬。

    你要是不愿意聽我談性,那我們就談?wù)劯杂嘘P(guān)的話題。你看,我們這些個60年代出生的人,沒怎么在“文革”時代生活過,最多也就是趕上個尾巴,我想我們就當(dāng)是介于放與收之間的那個時代。不過,我這個人傳統(tǒng)的東西不少,挺守舊的,可是,現(xiàn)代的東西,那些時髦的習(xí)氣我身上也不少。50歲還不到,我倒成了“失獨者”,你說這都是誰的錯?計劃生育?很多人不是都在上訪嗎,說是計劃生育政策害了他們,讓他們失去了一個孩子就失去了全家,要讓政府、讓計生委賠他們損失,這不是荒唐嗎?計劃生育政策是國家大計,我們生在這個地方就得按照這個地方的規(guī)矩來,不這樣就是個錯誤。

    外面炸了窩,說你精神出了問題了,你看看她們急得,說你現(xiàn)在說話沒邊沒沿了,說你被痛苦弄得胡說八道了,說你跟女醫(yī)生耍流氓了,說再不把你的病治好,小區(qū)就會出問題了。她們商量,實在不行要把你弄進精神病醫(yī)院去了。你說你,把水?dāng)嚋喠?,你樂了吧?你聽,老太婆不請自到,又來了,看你怎么辦?

    噢,李老師,還沒吃呢吧?你看,我給您帶什么來了?幾棵白菜,剛從菜市場買來的,新鮮的。李老師,您吶!人家楊大夫還是個姑娘家,雖然快30歲了,可是還沒有成家呢,您跟她可不興太隨便的。您知道,她出來就跟我們哭了,我還以為您欺侮了她,您要是真的欺侮了她,大媽可是不干,大媽也就不來您這里了,大媽就叫警察來您這里了??墒?,那姑娘,就是楊大夫說,您沒欺侮她,只是說了些不太好聽的話。我一聽就高興了,您想啊,我都來您這里這些日子了,就沒聽您說過話,可是她一來您就說了那么多的話,還是人家楊大夫好啊,她來了,您就開了尊口,這是有效果啊,您說是不是呢?您沒壞心眼兒,您是個好人,這我們都看得出來。

    大媽,您說錯了,我不是個好人,根兒上就不是個好人,好人是你們呀!全世界,我告訴您,壞人并不多,加上我,可能就那么十來個。您想,就我這么一個大壞蛋還被您碰上了,你還不趕緊躲著點兒,您還緊著往我這里湊,我覺得您挺勇敢的。您是好人,您是個大善人。不過,我還是勸您一句,您盡量離我遠(yuǎn)著點,我對楊大夫說那些壞話,才是開始,要是她常來,說不定還真會出什么大事呢。

    哪能呢?不能夠!大媽看出來了,您這是氣話,您今天說給我這么些個話,我看您真是好了,開始正常起來了,過上自己的好日子吧。

    您看,大媽,我說什么來著,您本來就沒把我當(dāng)好人吧。您說,今天我才變好,所以,我看您千萬別大意,我可控制不了自己。

    別再說下去了,你還看不出來老太婆已經(jīng)害怕了?看她那急著要退出去的樣子,恐怕是被你的表情嚇著了。你那一副流氓相,她太不適應(yīng)了。不過,讓她快離開是件好事,咱們都清靜清靜。

    反正我也沒事,她們是怎么對付我來的,我也要怎么對付她們。

    別總想著周圍的人對不起你。干嗎老想著報復(fù),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這你比我清楚。

    不,我也得煩煩她們,我受夠了。

    您看,您老這么關(guān)心我,我真是過意不去。您說,我這是怎么了,人死不能活啊,我還年輕就成了失獨的人,何止失獨啊,連工作都沒了,當(dāng)然那是我自己不想干了,辭了??墒悄窗?,我整天就這樣游手好閑地游蕩,把你們這些好心人、熱心腸都弄得雞犬不寧的,我這就是一廢物??!我需要你們的挽救,我得感謝政府,感謝社區(qū)領(lǐng)導(dǎo),感謝大媽,感謝大爺,感謝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們,我活著給你們帶了這么大的麻煩,真是過意不去。你們當(dāng)我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我是不可救藥的人。

    我抓住老太婆的手,我能感覺到她在發(fā)抖,她突然伸出手來摸著我的額頭,李老師,您沒發(fā)燒吧?我說沒有,我就太寂寞了,就是想找人說說話,您這不是來了嗎?您不是一直特別關(guān)心我來著嗎?您不是一直想讓我跟您說說話嗎?得,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咱娘兒倆就說吧,說到什么時候都行。老太婆有些害怕了,她急著說,我還得接我孫子去呢,可沒那么些個工夫。我說,您孩子都多大了,都14歲了,您還接呀,得了,讓他自己回來吧。您既然來了,我就得跟您說個夠。老太婆心慌地站起來,您要是沒什么事,我得走了,就是不接我孫子,也得回去做飯了,您不是也得吃飯嗎?我說,吃飯那算個什么事,您這么關(guān)心我,今天我請您在我家里吃,我給您露幾手,看看我做的飯。我老婆和我女兒都說我做的飯好吃極了,很久沒有做過吃的了,您今天在這里,就讓我孝敬您一回。老太婆這回真的相信我神經(jīng)有問題了,她明顯地躲著我,我故意用一個很怪的眼神望著她,這讓她感到了恐懼,她一邊向門口退一邊說,您看看,我這么大的歲數(shù)了,不能夠跟您吃在一些,讓別人怎么說?我就說,讓別人說去吧,咱們吃咱們的,別理他們。老太婆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她猛然間拉開了門,一腳踏在門外,一腳站在門里,她這才穩(wěn)下了神,李老師,我看您得到醫(yī)院看看了。我哈哈大笑,我說,大媽,您都把醫(yī)生給我請家里來了,還去什么醫(yī)院呀,我看這樣挺好!我感謝您,我請您吃飯!我傻笑著望著她,她嚇得轉(zhuǎn)身把門就關(guān)上了,然后我就聽到“噔噔噔”的下樓梯的聲音。這時,我才真正地開懷大笑。

    嘿,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她們在街上正說你呢,你把那老太婆弄得快瘋了,她們說你是裝瘋賣傻,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說你是遭報應(yīng),說你是個大流氓,你腦袋一點病沒有,就是吃飽撐的,你是沒事找事,你就是欠抽,你是身上癢,你是個混蛋。我想,你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以后她們會像躲蒼蠅似的躲著你,以后他們會像防瘟疫似的防你。你又得獨悶兒了。

    可是,也有對你心存同情的,有個挺明白的老頭兒說,說不定這是另一種不正常呢,你是走火人魔,老頭兒說,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可怕,病得越厲害,大家一方面小心著點,另一方面也要對你加強觀察,說不定哪天就會出大事。老太婆一聽老頭兒的話想了想,連連點頭說,還真是的,這李老師變得也太快了,前兩天還悶罐似的一句不說,突然就成了個話癆,讓老頭兒這么一說,還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墒?,那老太婆又無奈地?fù)u頭,要是真不正常,他說的那些話,都沒什么毛病呀,就是話太多了,說得太可怕了點,你說這有什么不正常的?老頭兒就說,你可不知道,這是醫(yī)學(xué)上正在研究的一種心理現(xiàn)象,越是表現(xiàn)得正常越是不正常,咱們可不能大意了。老太婆搖著頭走了,街上下棋的人也散了,天已經(jīng)黑了。這個時候,他們就看到了你晃晃蕩蕩地出來了,你手里捏著倆核桃,嘴里哼著曲子,那些關(guān)心你的人驚訝地看著你這副樣子,越發(fā)覺得你不正常了。

    你又成了一個話癆了,你那張嘴真是厲害,誰見著你都躲。自從那次事件之后,沒人敢來騷擾你了,你用嘴巴把她們打敗了。你黏她們,你沒完沒了地對她們說話,你死皮賴臉地拉著她們幫助你,你說你多可憐孤單呀,你請她們多關(guān)心你,你說,你家的大門為她們每一個人敞開著,你等著她們來安慰你,同情你。你把她們都嚇著了,她們說你魔怔了,她們說你病得可真不輕,她們真的同情你,可也得真的躲著你。誰要是被你這個“活鬼”給纏上了,這輩子就要倒霉了。你終于將她們徹底從你的生活里趕走了。后來,那些人就見不著你了,她們開始還議論,“那活鬼”怎么有些日子見不著了?有人就留意著你家的動靜,說你好幾天都沒有出門了,或者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可是,沒人敢再去敲你的門了。即使她們想關(guān)心你也不敢。她們只是想想而已,她們只是開始想想而已,后來連想都想不起來了,她們沒心思想了。于是,她們就漸漸地把你給忘了,實際上她們是有了新的關(guān)心目標(biāo)了,她們知道了住在三樓那個女人最近買了一條藏獒,可是,城里是不準(zhǔn)養(yǎng)大型犬的,她們都是好人,她們得說服那房主,這社區(qū)里得和諧。社區(qū)里得安全,于是她們就飛到三樓去了。

    其實,你哪兒都沒去,你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開始干活兒了。你開始寫你的文章了,你想起了還欠著的債,你甚至深刻地理解了那老太婆的話,你得生活下去,你得混。你白天關(guān)在家里,你半夜才出去溜達,你的作息時間變了,你沒日沒夜地干了多少日子你不知道,反正一部書稿完了。突然,有一天你召集了一群狐朋狗友大半夜在你家聚會,你把家里的燈都打開了,你把音樂打開了,那些男女們在你家里說呀,笑呀,跳呀。你把小區(qū)都攪動了。大半夜里,以為你家里鬧鬼了。她們伸著脖子,她們站在你家的樓下,她們不敢大聲說話,她們以為你消失了,她們覺得你家在詐尸鬧鬼來了外星人,你們玩到天亮,她們就等到天亮,連報警都不敢了。

    你確確實實變了,你不僅成了一個話癆,你還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壞蛋混蛋王八蛋,你成了地痞流氓惡棍癟三臭蟲。她們又活躍起來了,她們覺得你這樣下去必然會帶來更大的麻煩,這和諧的小區(qū)和諧的社會和諧的鄰里如何容納得下這樣的不和諧??墒?,誰也不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不是值得同情的人,你是應(yīng)當(dāng)被清除出去的異端。她們現(xiàn)在正在想辦法治你呢。她們請了許多高人,她們覺得得把你弄進去才行,可是,你沒有什么值得弄的,那她們就得想辦法,想一個關(guān)你三年五年出不來的法子,是什么呢?就在這個時候,你出了事,你出了大事。

    噢,得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怎么獨悶兒了,我想勸你,還是歇著吧,別折騰了,看她們緊張的那樣子。對了,我建議你離開這個倒霉的小區(qū),你現(xiàn)在的確是不正常了,這樣折騰下去沒人能受得了,早晚得出事。

    是啊,我覺得我正恢復(fù)過去的自我。我想明白了,我的確得重新開始生命,不錯,我開始真的不能面對她們兩個離去,我甚至想到了隨她們而去,我還寫了一封自我了斷的遺言。

    但是,我花費了三個晚上在想這件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表演的嫌疑,感覺自己給自己表演看那種至愛感。的確,我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表演痛苦的人。我不僅自己表演給自己看,而且還表演給與我無關(guān)的人看,為什么要這樣干?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是分裂的,我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我是個正常的人,還是個非正常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許她們說得對,我是個魔怔?

    我又回到了你的身體里,我們又合為一體了,得了,我們還是用“我”說話吧。

    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我在小區(qū)的微博上發(fā)了一條消息:我要將自己殺死,我要做個新的人,永遠(yuǎn)脫離這個世界。

    作者簡介:張志強,1965年生于內(nèi)蒙古赤峰市。作家,學(xué)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中國話劇理論與歷史研究會常務(wù)理事。已出版長篇小說《代職》《生機》,長篇報告文學(xué)《1955年授銜回眸》《大會師》《港九大隊》《照亮中國》《武裝起來》,電影文學(xué)劇本《黃克功案件》等。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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