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林奇 張宗子
安葬死者經(jīng)過那么多程序,就是要表明,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他們的生活方式有別于一塊石頭、一棵杜鵑花、或一只猩猩,他們的生活值得敘說和回憶。
三年前,父親死在佛羅里達灣的一座島上,那時他和一位女友合住在一套公寓里。
在找到女伴后的兩年里,他的心臟病每半年大發(fā)作一次,像時鐘一樣準。他每次都安然無恙,除了最后一次。我能聽到他這么說,“四次躲過三次,到頭來你還是完蛋?!?/p>
我們兄弟早有這個心理準備。作為職業(yè)殯葬人,我們有個裝著涂油工具的旅行箱,里面手套、藥水、針頭一應俱全。到達父親被送去的殯儀館,館里的師傅問我們,真的打算親自動手,料理自己的父親?我們告訴他,一切都沒問題。他領我們進了殮房。熟悉的瓷飾和瓷磚,明亮的燈光,這個整潔的科學實驗室向人們展示,從生到死是何等容易。
我們曾多次向父親保證,等到他過世,兒子們一定親手為他涂香油,為他穿壽衣,挑一口好棺木讓他睡進去,為他寫訃告,聯(lián)系牧師,準備鮮花,安排守靈,舉行彌撒和葬禮。我想不起來是在什么場合向他這樣保證的,或許我們只是心照不宣。盡管他主持過幾千次葬禮,卻從未提過自己的葬禮要怎么辦。每當問及這個問題時,他只說,“到時你們會知道怎么辦?!蔽覀兇_實知道。
父親身體平躺的情形以前自然也見過。常常是在加護病房,為他的冠狀動脈作了搭橋手術之后。他躺在那里,一副無助的樣子。但從前不是這樣。從前他是個大男人,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舉著我的弟弟妹妹蕩著玩。在我童年時代,父親像整條街上所有的父親一樣不可戰(zhàn)勝。他“某一天會死”這樣的觀念,在我少年時無異于胡說八道,當我二十多歲時心里慢慢產(chǎn)生了恐懼,到我三十多歲,那已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等我四十多歲,人到中年,它成了事實。
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涂油臺上,耳朵、指尖、下肋、臀部和腳跟呈顯出注射防腐劑后的藍色。我注視著他,心里想,“這就是我父親死后將會出現(xiàn)的模樣”。很快,如同一扇門在你身后砰然關上,時態(tài)一下子變成了無從逃避的現(xiàn)在:“這就是我父親,死了?!蔽液偷艿軗肀г谝黄穑曂纯?,為我們自己,也為在密歇根家中的其他弟妹。然后我吻了父親的前額,他尚未成為“一具軀殼”。接著,我們按照父親當年教的方法,一步一步開始工作。
父親大概是在一次冬季會議期間開始思考他的職業(yè)的意義的。他總是對我們說,在南北戰(zhàn)爭時期,為死者涂抹防腐油是禮節(jié)之所必需。無數(shù)人死在遠離家鄉(xiāng)和親人的地方,絕大多數(shù)是男人,是士兵。收尸人在緊挨戰(zhàn)場的帳篷里,盡力所能為陣亡將士的尸體消毒、防腐、整合,合上死者之口,縫合身上彈洞,將殘肢斷體拼接起來,好把他們送回家,交還給他的父母妻兒。花費這么多功夫,花費這么多錢,全是基于一個觀念:死者需要一個體面的葬禮,或者更準確地說,活著的人更需要他們,在一番儀式之后將他們埋葬或火化,在上帝或其他神明面前予他們以贊頌。父親說,死者的遺體之于葬禮,就像婚禮中的新娘、施洗時的新生兒,是必不可少的主角。
退回到一九六三年,記得父親曾說,舉行葬禮,打開靈柩,讓吊唁者瞻仰死者的遺容,目的是讓我們直面“死的現(xiàn)實”。安葬死者經(jīng)過那么多程序,就是要表明,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他們的生活方式有別于一塊石頭、一棵杜鵑花、或一只猩猩,他們的生活值得敘說和回憶。
齊南摘自《殯葬人手記》(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