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我站在院中,為了避免無話可說的尷尬,還是取出煙,抽起,煙霧似乎要把氧氣都擠光了。一旁的李青菜立即用咳嗽聲提醒我收斂一些,她有一個靈敏如狗的鼻子,對各種氣味敏感。我隨手一彈,仿如把亮堂的黃昏連同煙灰一并彈落。取而代之是眼前的熱鬧,熱鬧來了,誰會注意黃昏呢。
這熱鬧是李青菜一手安排的,她能對付各種場面,包括某些儀式感很強的。今天,是她兒子的取名宴,這名字是要上族譜的,搞得很隆重。李青菜說她半夜三點就起床開車去省城郊外的批發(fā)市場采買東西。睡眠嚴重不足,卻并未感覺到累。她在這迎來送往之間感到自己的能力得以施展。
她終于忙完,可以顧得上和我說話。卻突然之間不知該聊什么。少年往事在之前的幾次碰面已經(jīng)聊完,街巷鄰居在這些年的變化也挨個兒談光,此刻,我們都有家底被掏空的感覺。
這兩周,我都待在鎮(zhèn)上,四處拍些熱帶鄉(xiāng)野的素材,為一部故事發(fā)生在東南亞的微電影做勘景準備。同是火山區(qū),蘇門答臘的森林卻比這里茂盛很多。我順嘴說起蘇門答臘,李青菜卻不知它位于何處。她并未有興趣了解過于遙遠的外部,因為無利可圖。她專注眼前,耕耘眼前,只想把一切安排得順心如意。
地上有一些被踩爛的青楊桃,從樹上掉下來的?,F(xiàn)在,食物豐富,沒有人會去吃這酸得掉淚的楊桃。
想想十來年前,我們還窮得買不起零食,日日期盼臺風,好去撿果子吃,誰知沒經(jīng)過改良的楊桃樹也會有被嫌棄的一天呢?李青菜說,如果常笙來,她肯定是要上樹摘幾個,不管好不好吃都要嘗一口的。
凝固的風,生出短暫的安靜。我們不約而同想起常笙。
談論一個逝去的人,應該要莊嚴,我們不能和從前一樣吊兒郎當。這時,李青菜的小女兒跑過來,說外婆找她。我目送突然冷靜的李青菜往屋里走。
風動,吹起垂下來的一片綠。這綠越來越深,像染過色的雪紛繁落下。
在我的心里,血,不是雪,島上落雪還是四百年前的明朝,像沙漏一樣滴著,循環(huán),像時間那樣精確。那是常笙的血,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所有的景象都在我腦海里重新剪輯,這么多年,我對自己越來越懷疑,我是不能完全相信我自己的。
常笙死的時候血已經(jīng)干了,我走進去,鞋底破壞現(xiàn)場,屋內(nèi)的一切都被后來的腳步切成了碎片。
掉漆的床頭柜上有撕下來的半張紙,我摸過去時被一根小刺刺傷,拿起那封簡短的遺書,有點點的紅滲過單薄的信紙,那紙張和上面的只言片語一樣柔軟脆弱:“有一天我會死于這個世界的無知,而不是戰(zhàn)火。用絢爛的顏色刺傷眼睛;把手伸進去,一直伸到你身體的最深處,把硬邦邦的戰(zhàn)壕當一根絕無僅有的弦彈奏,灌醉你的耳朵。用藏著蜜蜂的蜇,封住你的雙唇,讓你張不了口……直到你的熱情被五花大綁,直到讓你的靈魂剝離身體,直到你瀕臨死去。
“世界上多一個或者少一個我都無足輕重,作為一個無用之人,死或者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沒有悲情,沒有自憐,只有接受,接受我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接受我的生我的死?!?/p>
那天,我撞倒擱在一旁的半瓶農(nóng)夫山泉,巨大的響聲仿佛有起死回生的本領(lǐng)。
李青菜從我手中把那半張紙拿過去。她怕我把它弄壞了。她讀,然后將它折疊裝在兜里。這是常笙留給我們共同的東西。李青菜說,到時一并埋掉。
自殺是多么輕而易舉,自殺是人的終極逃避,自殺是人最后的退路。我們只想享樂,卻根本不想承擔痛苦,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我被門外的光照醒。這間二樓的客房,很新,墻壁刷得粉白,有油漆的味道。我走到陽臺上,看到空地里的煙火糊了每一個人,面目不清。李青菜的丈夫在臨時搭起來的灶臺和鄉(xiāng)村廚師談著話,那煙霧像一把刷子,將他的后腦勺掃得像一個扁平的枕頭,他的頭發(fā)看起來烏黑柔軟,摸上去一定很舒服。他跟從前一樣,既不胖也不瘦。
從前的縣上,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的。他一放學就幫家里人守電子鋪,劉??偸峭麓梗屓撕茈y看到眼睛。李青菜總喜歡靠在收銀臺那里,一個幣一個幣地買,就為了多跟他說幾句話。李青菜知道他住在從陶街一側(cè)進去的巷子,是有院子的那戶人家的兒子。
我?guī)淼南鄼C、三腳架就擱在陽臺上,我的腳邊。公司的東西,貴重,還是要愛護。我告誡自己。干這行,用自己的話來說,是機緣巧合。但是往深處追,隱約又與常笙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前兩天,我去拍常笙家,偷偷摸摸的,拿的是最新的蘋果手機,沒有穩(wěn)定器,全憑一雙手,鏡頭還是晃,可顧不得。說是常笙家,只不過是原來舊屋的復制品。常笙沒住過。原來住的地方,毗鄰廠區(qū),早在規(guī)劃中全被削平,她家人拿了補償款,就在旁邊買地蓋樓。樓跟外面街上的一樣,沒特色,就是窗多,蠻荒之地里出的蠻荒樓。
這孤島,一直到中原貶官到來,帶來先進的中原文明,才使這茂盛的原始有了開荒的跡象。 上千年前的人,浩浩蕩蕩,刨開薄薄的火山灰,把掩埋上萬年的火山石日復一日地開鑿,如今,全被水泥封住,千篇一律。
常笙的堂哥看見我,客氣地喊我進來吃飯。我推辭,目光無處擺,只好順著那株黃槿樹往上長。太熟,話一多,那故去的人會橫在中間,就像舞臺的幕簾,讓觀眾與演員打不了照面。
我與常笙的堂哥通幾次電話,堂哥說,英年早逝,又是未出嫁的姑娘,入不了祖墳,他做不了主。推脫的語氣。他不來,后事只能由我們操辦。
李青菜負責找的墓地,鄰鎮(zhèn)的一片荒田,苦楝樹劃出地界,這片是這村,那片是那村。大眼哥找的道士,吹拉彈奏,吵吵鬧鬧,悲傷里有滑稽的味道。這時的大眼哥三十來歲,還是單身,人們說光棍隊伍里又多一個。大眼哥告訴我和李青菜,這老土的唱腔常笙絕對聽不下去,還好,現(xiàn)在她什么都聽不見,他可以做一次主。他眼睛很空,鼻子很靈,嗅出天空將要下雨。然后,他在晴天里打起一把黑色的傘,說忘了買鞭炮,穿著沾土的黑皮鞋出了小徑,往大路走去。一去不回。
喪事在中午結(jié)束,我和李青菜走出來,拿礦泉水洗手,偏僻的鄉(xiāng)道上只有我倆。我說,大眼莫名其妙地跑了。懲罰大眼哥的逃跑就是把他綽號的“哥”字拿掉。李青菜說,可能傷心過頭了。我聽出她的言不由衷,卻并未深想。
常笙最早在鎮(zhèn)上的工作,是大眼哥給她找的,在一家中藥店當學徒。干了不到一個月,和老板不合,工錢也不要就走了。大眼哥說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是不要不告而別為好。常笙說我不開心做不下去你想叫我怎么樣?像她這樣直接的人,聽懂暗示很難。我們聊起這些,突然覺得常笙真是怪里怪氣。
如今,只有李青菜結(jié)了婚,頭胎生了男孩,兩年前又生了個女兒。丈夫性情和年少一樣,寡言少語。李青菜說不知為何當初就迷戀此類貨色,我沒接住她看向我時的眼神,那是復雜的容器,我并不想把任何東西放進那容器中。
李青菜的丈夫轉(zhuǎn)過來,看到我,便往里走。李青菜叫我下來吃飯。我轉(zhuǎn)身進屋,從光亮的樓梯下去。
我走出房門,來到樓梯的中途,看到李青菜的丈夫站在我面前。我快速地掠過他的眉眼,雖然有日曬雨淋的老氣,眉梢之間仍有股真摯。我朝他笑笑。不知是哪本流行書上的腰封說,笑能改變?nèi)松?,或者笑能化敵為友之類的話,我訓練自己的笑容,漸漸變得職業(yè)化,人們也很難分辨這笑是真誠,抑或虛假。
他說,你可以穿鞋的。我希望腳掌看起來小一些。說,光腳涼快,也減輕李青菜的家務活兒。他說,我們一起拖的地。他又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賺錢,花錢,花錢,賺錢。他說,結(jié)婚了沒?我說,你聽李青菜說過嗎?我只是問問。他說,這次回來待多久。我說,勘景結(jié)束就走了。
至少是二十三年前, 他的陰影把洞口的光都擋住,影子被水波折彎。那洞口是我們的秘密基地,在夏天,我、李青菜與常笙總是來這密林中的山泉洞泡水。
他的目光落在水中,從水面折起,把我們的身體看得一清二楚。李青菜把石頭上的衣服一拉,打算拿來裹身,卻全部掉到水里。我們趕緊撈起來。我說,你是不是跟蹤我們?李青菜說,我叫他來的。他答應,卻姍姍來遲。
我說,你不能光看我們光身子,你也要脫,這才公平。他把上衣脫掉,說,公平了嗎?我們已經(jīng)手忙腳亂穿好衣服。李青菜起哄道,褲子還沒脫。他想了想,把手放到褲帶上。李青菜趕緊說,算了,饒過你了,過來吧。他便把褲腿挽到膝蓋以上,走進來。
李青菜與常笙說要去解手。我說,叫唯一的男生轉(zhuǎn)過身去,你們可以尿水里。大家轟然而笑。李青菜說你想用尿洗澡,惡不惡心。她們手拉手在洞口彎下腰出去,剩下我和他在洞中,挨得很近。他的面孔就像苦艾的氣味。
他用被水折彎的腳踢我的小腳趾,我無動于衷。他又踢過來。我說別鬧了。我穿一條淺灰色的線條連衣裙,跟往日一樣,濕透。他上身赤裸,皮膚發(fā)白,晶瑩的水珠從胸膛又回流到透明的水中。他看我的眼神很不一樣。
我用力地踢下水,水花四濺,把我的顴骨壓得簌簌生疼。
此刻,那年的水浪正壓住我的耳膜,震天動地響著。
我側(cè)身經(jīng)過他,在一樓大堂看到李青菜。她剛剛應該是跟在她丈夫的后面,她的丈夫叫輕洲。
李青菜引我入座,一桌看似相識的陌生人,都是李青菜外家的遠房親戚。李青菜坐在旁邊,當陪客。此地宴席上從來不分主次,吃的都是流水席,大鍋飯,就像合作社時期。有人認出我來,說這不是李詩嗎?記得以前就那么小。那人比劃著。我只好跟她聊幾句。
我十來歲時,原來在服裝廠當縫紉工的父母離開鎮(zhèn)子,到城里醫(yī)院當清潔工,工資比當縫紉工少,但給買保險,老了有退休,我也跟著父母遷走。宅子無人居住,漸漸破敗。除了祭祖時會念叨修繕外,平常被忘記。親戚往來不頻繁,所以搬走時也沒叮囑多多照應。這次回來,我是在鎮(zhèn)上的旅店開房,除了需要政府部門協(xié)調(diào)一些事情,幾乎沒跟李青菜以外的任何人來往。
食物沒變,還是我以前吃過的東西。嘴巴吧嗒吧嗒地動,廚師不見得手藝多好,兩盤豬肉卻很快見底。都是一些在食物短缺年代挨過餓的中年人,接著是菜,往碗里夾。我啪啪地把筷子甩在桌上,筷子彈跳幾下,落在腳下。李青菜揪我,低聲問怎么了。我回神,覺得自己太苛刻。說,失控。李青菜幫我換了一雙筷子。
有人跟李青菜說,肉太咸,下次鹽放少一些。那張說話的臉蛋像毛糙的獼猴桃。我回,多喝湯。
我吃幾口便離桌,坐在壘砌的青石上。李青菜跟過來。那桌的人們議論著我與李青菜,這是一種古舊的惡趣味,刨不出別人的底,便借助別人的力量,造一些是非出來,話里話外有褒有貶。
我盯著李青菜的腳趾頭,她不喜歡包腳,不喜歡緊身褲,不喜歡顯腰的修身上衣,從頭到腳松松垮垮,這肉也隨她的性情。她的腳趾甲塞滿臟東西,讓我想起常笙的母親,常笙母親去世時,我去了常笙家送葬,還沒入殮,常笙正給她的母親洗腳,腳縫很臟,被她慢慢地搓干凈。
那是我第一次參加葬禮,雖然知曉人難免一死,但對于當時那個年紀的我來說,我對死亡沒有任何具象的概念,它不應該那么早地來到我的生活中,我們的生活中。
常笙母親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和她去了我們最常去的地方——江邊。常笙看不出悲喜,只是陳述,說自己的母親明知自己即將過世,也舍不得留下一句遺言。只是有一次告訴她,肉太咸,下次鹽放少一些。那是母親的最后一句話,是不是嫌棄她做的飯菜不好吃,嫌棄她不夠好。我想了很久才找出一句安慰的說辭,多喝湯,喝湯就不會覺得肉咸了。
也是那天,我的頭腦開始生無邊無際的灰。我的頭腦里開始有常笙母親那雙死去的明亮的眼。
“因為我太愛它,愛到它成為我的骨髓,我激動不已,我面紅耳赤、心跳加速,我感覺我在生死夾縫中癲狂,怒吼,發(fā)瘋。我控制不住,世界是我的,我就是世界。就像醫(yī)學上的穿刺,一邊痛一邊絕望地興奮。不,我這樣的形容不對。請原諒我淺薄的大腦,請原諒我知識的匱乏,請原諒我這個庸俗的人,我怎么能讓你感受到我呢?感受到我的存在?感受到我的感受?”
這是常笙聽音樂之后隨手記下的感受。這破筆記本沒沾血。老板叫我們趕緊清理掉她的遺物,她已約道士選吉日做法事。老板計算著她的損失,也計算著如何挽回她的成本。這房子必須盡快租出去。
我拿起打火機把這本筆記本燒掉。依常笙的個性,她絕對非常贊成我這么做。我一邊看那團小火,一邊想這本子記載的是一個多么活色生香的世界,常笙真的一點兒都不留戀嗎?為何?我想要一個答案。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死去,都會有一個本質(zhì)的原因?qū)е逻@樣的選擇,只不過這原因藏于無邊的黑暗中,人們的視力又沒那么好,所以,抓不到。個個都是失敗的捕手。
常笙離開塘縣,在省城時,獨居在城中村,私人住宅,樓梯房,便宜的租金。她在一家大型商場的珠寶專柜當?shù)陠T,踩一雙細高跟鞋,穿白襯衫,小西裝,化妝,頭發(fā)挽起,額頭露出大面積的陰郁。下班后會把鞋脫掉,換一雙舒服的涼拖鞋走在林蔭道上。有一次,我跟她一起去吃夜宵,她脫鞋光腳,我問她今天怎么不準備拖鞋?她說壞了,沒錢買,等發(fā)工資。我叫她節(jié)省一張買唱片的錢,就可以買一雙打折的百麗。她說不不不。我覺得她的絲襪就這樣踩著很臟,不好洗。她說沒有人會去翻一個人的底牌。我說這樣腳容易被細碎的東西磨傷。她說不會因為高跟鞋讓腳底生滿堅硬的老繭。
她跟我說話時左耳還留著一個耳機,常笙的耳朵里永遠是聲嘶力竭的外國歌聲。
常笙迷上搖滾樂,是在千禧年的某一天。
那日刮的是一個小臺風,一把傘塞兩個人,雨在傘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卻撲不滅我們對舞廳的渴望。被廢棄農(nóng)田包圍的舞廳冷冷清清,舞池的天花板吊著一盞大燈,投射五顏六色的光,雨水從聲音的兩側(cè)流過,填滿寂寞的裂縫。
我們收起傘,甩了下濕頭發(fā),一場小臺風就從發(fā)絲飛出去。常笙奔到調(diào)音室窗口,八點,沒人,可以免費點歌,這是早已摸清的規(guī)律。
如果把生活或者所處的世界比喻成某種東西,那我會說是常笙的嗓音。她一開口唱歌,這被燈火照亮的夜晚就震了震,我坐在離點歌臺很近的位置上,覺得西藏的空氣是被她削薄的。我地理學得最好,頭腦里裝一幅中國地圖,省會城市名稱張口即來,李青菜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便在常笙聲嘶力竭的吼叫中考起我。李青菜笨,只知道有廣西、廣東,繼續(xù)北上,除了北京上海,她就繳械投降。她說,出了海南島,就是一片大陸,大得張開五指都抹不平它。
常笙拿著麥,叫調(diào)音師快點切歌。
調(diào)音師是大眼哥,戶口本上方正的名字無足輕重,不生二心的外號才最重要。大眼哥至少年長我們六七歲,對常笙情有獨鐘,每次常笙來,冷冷的一張臉便像爐下小火被慢慢烤暖。常笙只要看他一眼,他的眼睛便灑滿曖昧的顆粒,除了常笙,什么都看不見。于是,排隊唱歌的人經(jīng)常要等很久也插不上,怨言四起,卻對大眼哥那一點小權(quán)力有些畏懼,不肯得罪他。畢竟去卡拉OK廳唱一首就要五毛錢,幾首下來,再加上茶水,收入微薄,可是一筆不薄的開銷。
大眼哥問常笙不上課嗎?常笙拿著麥,斑斕的光涂得她滿身油彩,說,臺風,放假。常笙的謊言撒了金粉,讓人信以為真。其實不過一個常見的熱帶風暴,那時安全防范意識還沒那么周密健全,白天課沒減,晚自習還是照上。我們是從學校那堵低矮的圍墻翻出來的。缺錢,電子廳沒進,魂斗羅沒得打,還好舞廳照開。常笙瞅著黏糊糊的矮墻,心生遲疑,怕把衣服弄臟。還是我和已經(jīng)翻過來的李青菜叫她趕緊,她跳下來時還差點滑一跤,我說,裙子底下什么也沒穿,走光了走光了。常笙說,你把你的撩起來看看?那天我們相約都不穿底褲。
歌唱完,我們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人一少,服務員來來去去,不點單面子掛不住。這時大眼哥難得清閑,越是特殊天氣越是他難得的假期。他過來,叫服務員給每人上了一杯甜牛奶,說,我請客。順勢坐到常笙身邊。常笙把自己的椅子往我這邊靠。十六七歲的姑娘,看二十二三的男人,太老,啃不動。
我們說起今天的穿衣與眾不同。大眼哥對我們的瘋狂有所領(lǐng)教,感到窘迫。他回到調(diào)音室。
臺風夜,偌大的舞廳,只有棚子里擺了桌,沒像往常排到廁所附近。寥寥幾對兒青年男女,跳著慢三慢四。結(jié)束后,大眼哥提前放迪斯科,音樂炸開,我們紛紛跳到舞池中央,興奮是閃電,把舞臺劈得五光十色,跟著旋律左右搖擺,人少,吸引的目光也少,大眼哥難得加入其中。
我們跳舞,大眼哥見常笙下來,便把常笙叫走。常笙只是站在調(diào)音室門口,音響里的歌聲似乎是放風的犯人。大眼哥拿出一張CD封套,一個金發(fā)過耳的白種男人,頹廢的氣息占滿封面,不知他哪來的盜版CD。常笙的心被揪住。大眼哥說,來,我給你聽一聽。常笙不懂英文,還是被吸引。大眼哥用另一套設(shè)備給她放了這個樂隊的歌。旋律鉆入她的耳朵,像鉛,讓她沉重,她有中毒的迷醉。她沒唱歌,而是坐在大眼哥旁邊,雙目出神,一遍一遍地聽著。我們喊她跳舞,她不出。李青菜說這外國歌有什么好,根本不知道在唱什么,她把常笙拽出屋子。
后來好些年,我和常笙見面,她總跟我聊起這個臺風夜,那首歌叫《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路邊的燈照亮夜宵攤,涂滿粉的常笙雖然勞累,卻是一種冬眠覺醒之后的累,似乎春天就在這松過的土地生出來。她吃的每一樣東西都讓人覺得美味無比。我說,我學有所成后一定要拍你。我說這句話時二十一歲,在一所三流大學學編導。我沒有實現(xiàn)諾言,六年后她自殺而亡,我的手一直發(fā)抖,我依靠李青菜,才能在她死去的出租屋喘息。
我的目光在那張永遠二十七歲的面龐上移不開。
這張臉的眼睛睜不開,雙唇像一個拙劣畫家不耐煩的筆墨,在本該涂上紅顏料的地方灑了一把青色。鼻子卻出奇地好看。在我有記憶之前,常笙的父親已過世,所以我只能說那筆挺的鼻梁蒙受了某種無名的寵愛,是造物的惠贈。
那些天,我不眠不休,既不開心,也不悲傷,我開車穿過城區(qū)主干道,沿著林蔭道開往海邊的五星級酒店,和一些相熟的同事吃海鮮自助餐,因為吃到腥味十足的南海生蠔放聲大笑,然后大聲議論常笙是個傻×。同桌的人紛紛問我常笙是誰,于是我成為現(xiàn)代說書人,復述她那些奇怪卻讓人印象深刻的話。例如她說音樂讓她知道人應該如何活著,音樂讓她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每個人生來都是不同的,但是世上的蠢貨太多,很少有人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還有重金屬死亡金屬垃圾搖滾朋克搖滾撒旦搖滾。我操我根本不想知道這些好嗎常笙?我操我也不想知道這些我只知道它們讓我知道人是什么樣子好嗎李詩?我操常笙李詩你們說什么我跟你們不是一個空間嗎我操我們還是在該死的塘縣嗎?
好吧我不說了你們不懂的。常笙的聲音變得像風一樣弱。
在菲律賓歌手的演唱中,我想起這些話,笑出眼淚。誰說眼淚像珍珠,都他媽騙人的。這又是常笙的話,一個死去的人,卻無時無刻都在影響著我,我們。
李青菜問大眼哥要不要收唱片。大眼哥卻說還是讓她的家人來處理。我們就在屋里,看著常笙的堂哥拿著麻袋,把它們裝滿,拖下樓。不知他怎么處置它們?;蛟S是賣給了專門賣二手碟的商店,要不當廢品出售。
我從常笙自殺的出租屋跑下樓,問正要上三輪車的堂哥,以后要給常笙遷墳嗎?他一邊上車一邊應付我,以后再說。車子駛向外面,轟隆隆的響聲拍打我的臉。我臉很紅,缺覺,眼睛是烈日燒出的荒漠的燙,怎么睜都睜不圓,說話也迷迷糊糊,對不上。
我重新回到樓上去。房間里的血跡已經(jīng)清理干凈,血的味道卻被密封。我和李青菜坐在裸露的床墊上,我問李青菜,輕洲知道她來嗎?李青菜說,不知道。
一晃多年,記憶刺眼。
這場宴席,李青菜也叫了大眼哥。
大眼哥進來時,我差點認不出他,他兩鬢的白發(fā)讓我覺得歲月過于殘忍。在這魔法一般的地方,時間只是一個詞,或者是一個概念。有時會感覺到它無法穿越叢林來到這里,所以一切都是凝固的,所有的動作都是一種倒流。有時,又覺得它隨機挑中一些無法出逃的人,成為它的囚徒,從皮膚到面孔、從并未遮起的雙腳到雙手,都是各種可見的囚犯標志。很不幸,我覺得大眼哥就是被選中的人。
他揉著眼睛,在模糊的光影中,我仿若看到他黑色的眸子藏有一個假人——常笙。只有假人,既不是生,也不算死?;蛟S,常笙是他成為囚徒的最為醒目的標簽。
我和李青菜從石頭上跳下來,李青菜問他為何這么晚?然后我問他還聽歌嗎?他停頓片刻,說,聽。我問,聽什么歌。他說,什么歌都聽。我問,Nirvana呢。他說,涅■。他認得那個英文單詞,他說不出來。都是說這個樂隊的中文譯名:涅■。他并不在乎歌詞,他關(guān)心的是旋律所傳遞的情感。這是多年前他一再跟我們重復的藝術(shù)解釋。這新鮮的言論讓我和李青菜對他有幾分崇拜。常笙卻不以為然,常笙說,歌詞與旋律都要互相搭配的,天衣無縫才行,就像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男人一樣。
現(xiàn)在應該沒有人跟他聊這些了吧?
大眼哥的音像店早就關(guān)門?,F(xiàn)在,他開一家水吧,兼賣炸薯條。他廚藝本來就好,店鋪位置又靠近學校,所以一到放學時間,熱鬧非凡。店鋪只要營業(yè),英文歌就不間斷地放著,來的熟客聽得久了,也能辨出其中的旋律。一張唱片,至少要放上一星期。李青菜悄悄告訴我,大眼哥從不在店里放涅■樂隊,只有在二樓他居住的地方,每晚入睡前才會聽幾首。但是越聽越睡不著,近年,他的睡眠越來越差。你瞅瞅他的黑眼圈。
他給李青菜的孩子帶來禮物,一個抄襲樂高的玩具禮盒。李青菜接過。李青菜對大眼哥總是特別關(guān)照,這種模糊的好感到現(xiàn)在仍未中斷。輕洲正跟記名帖的老人說話,他用眼角的余光掃過來,審查的眼光。
李青菜陪大眼哥吃飯,她這一天基本都在吃吃喝喝,這次只有他倆。這時的客人,已經(jīng)很少,留下的都是至親,無需客套。輕洲也變得很閑,一會兒去看看爐灶的火,一會兒又和兩個孩子說話,一會兒看看我,一會看看飯桌上李青菜和大眼哥。
我拿著煙盒在手里把玩,也是在這里,遇見一些相熟的人,叫我學李青菜結(jié)婚生孩子,不要那么挑剔。女人嘛,總是要嫁人的。我?guī)缀跻?,是輕洲過來幫我解圍。我問干嗎幫我,他說,我忘了。有些事無從解釋或者說起來很費勁時,就可以用這句話,這是從前他跟我說的,現(xiàn)在,他還是用這句話對付我。他叫我去跟李青菜和大眼哥聊一聊。我看出他求助的意思,便過去坐在那張方凳上。
有時兩人的話可以很多,有時,三人的話可以很少。
大眼哥說不忙的話去他那里坐一坐。李青菜對我說,你還沒去過呢,走走走。我說輕洲呢?李青菜說,留他看家。輕洲在爐灶的灰燼邊,看著我們仨穿過破舊的老房子,抱起旁邊的女兒,開始和她說話。
下午的天空很藍很白,沒有一絲要黑下來的跡象。
我們來到大眼哥的店里。
起先,我們坐在走廊上的小黃桌邊。街上有稀稀拉拉的人,街景被我們的注視重新染得很舊,似乎什么都變了,似乎又都未變。
大眼哥摸著冰涼的玻璃杯,慢慢地說起常笙。常笙仿佛就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我伸手去摸椅子的后背,好像摸到一個厚實的人,我們在常笙的世界消失,而常笙在我們的世界,因為我們的活著,她仍然活著。
大眼哥的口氣很奇怪,冬至他都去給常笙掃墓,他對不起她。李青菜安慰他,說常笙的死跟他沒有關(guān)系。他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注視著我們,又很快垂下去。我說,應該的,那天你逃走了。他去柜臺給我們拿來花生豆,滿滿一包,沒有人撕開。我說你忘了我們都不喜歡吃這些堅果類零食。他說,李青菜有時會吃。李青菜說,口味變了,什么都要嘗一嘗,味道不錯的。她并未動手。她也沒有吃。
我說,你那些音響呢?大眼哥說,你們想上樓看看嗎?我說可以,用你的音響給我們放放歌。
二樓是一個大開間,還是從前流行的家具,就像大眼哥是從前流行的人一樣,或者,他從未想從那段歲月里抽身離開。李青菜的目光掃過沙發(fā)、衣柜、桌子,按照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一切都過氣??稍谶@房子里使用,又是那么般配。李青菜坐下來,感覺到椅子和從前那樣堅硬,把屁股都磨疼了。我挨著李青菜坐下。
大眼哥給我們放歌。舞廳不開后,調(diào)音臺、音響、播放器等設(shè)備都被慷慨的老板送給了他。他沉迷在這些震耳欲聾的歌曲中,他說自己在半夜放過幾次迪斯科,燃燒。他很久沒有那么痛快地燃燒了。不過隔了幾間屋的鄰居憤怒地來敲門,他只好把音響關(guān)掉。有人覺得聲音爆炸很美,有人覺得那簡直能把耳朵吵死。
我們聽了一會兒歌。李青菜就說關(guān)掉。室內(nèi)一時空寂,氣氛有點尷尬。從前的好時光一去不回。常笙住在這里,后來,她搬走了。大眼哥說。李青菜身體一僵,坐直起來。那是常笙母親去世兩年后發(fā)生的事。鎮(zhèn)上的開發(fā)商買了一大片土地,她家在開發(fā)區(qū)內(nèi),她在堂哥的勸說下搬出所謂的危樓。
她跟堂哥一家搬到臨時住處。卻處處受窘。人多口雜,她又足夠大,到了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年紀,母親病逝,沒給她留下多少錢,她頓頓跟著堂哥家吃,生活費也沒交,血緣關(guān)系也抵不過花花綠綠的票子。她受氣,跑到已經(jīng)出來開音像店的大眼哥那里,一邊摸過那一張張碟片,一邊把憋了很久的怨氣潑到五光十色的封面上。大眼哥剛把新進的碟片放到紙箱里,準備在常笙的聒噪中拿到樓上去。常笙的聲音卻失了蹤。他便直起腰,看到碟片架之間有一個黑乎乎的腦袋。他走到架子邊,常笙的目光正在架子上走來走去。他看到常笙的鼻梁上長了一顆痘,他想了想,有點冒冒失失地說,既然住得不開心,要不你搬來我這里吧。他說,你住樓上,我住樓下。
第二天,常笙搬了過來,住在這條白日夜晚都熱鬧的街上。
常笙不知道搬入大眼哥的店中意味著什么。她告訴李青菜,只是暫時寄人籬下,她攢夠錢終究要走的。也是那段時間,她把涅■樂隊的歌全部聽得滾瓜爛熟。她在一樓的碟片架上來來回回,跟大眼哥聊音樂,聊自己的感受。她的話是那么多,連大眼哥都招架不住,他覺得自己很難明白她,這種不明白反而讓他越加著迷。所謂一葉障目也就這么回事吧。
這是過去的事,用現(xiàn)在的心智與現(xiàn)在的言論才能說清楚的事。
李青菜突然打斷大眼哥的話,粗暴地說不要再談論她,一個死人。她穩(wěn)妥的性情突然像脫了軌。我愕然,不知曉為何李青菜會這么說我們故去的好友。每一年,我和李青菜都會在某個特殊時刻,聊起常笙,為的是讓共同的經(jīng)歷不被兇殘的時光抹去。
大眼哥盯著我,欲言又止。李青菜又叫,不要再說了。那年,我離開塘鎮(zhèn)。只有李青菜、常笙與大眼哥三人,他們經(jīng)常待在一起。大眼哥給我打電話,撥通之后說幾句客套話,接著李青菜會在一旁說,電話給我,電話給我。然后,李青菜與常笙挨個兒跟我通話很久。反正電話費不用她們支付,用起來毫不心疼。
她們談的是我離開之前的事,我聊的是搬到城里看到的一切。我說你們原地轉(zhuǎn)許多圈,然后站住。常笙做了,她偏離原來站立的地方,摔倒在另外一個自己畫的圓里。我說這就是我的生活,一種始終頭暈目眩的狀態(tài)。 摔倒的常笙爬起來,從李青菜那里接過電話,說她每天都看電影。一個人是要多無聊才整日看電影,去別人造的世界討生活?我從電話里聽出她某種難以言明的滋味。掛電話之前她說,我想和你一樣頭暈。此刻,我突然懂得常笙那時刻的感受。
人人都覺得大眼哥與常笙是一對兒,他們看起來那么和諧自然,何況,如果不是有某種特殊關(guān)系,一個單身男人,會讓一個正值妙齡的姑娘搬到店里居住嗎?找任何理由都只是漏洞百出。
那年冬天,李青菜終于和輕洲在一起。來找常笙與大眼哥的次數(shù)少了。也是那時常笙突然發(fā)現(xiàn),某種尷尬與過多的沉默漸漸出現(xiàn)在她與大眼哥之間。她找了一份工作,在茶店當服務員,下班回來,她匆匆與大眼哥說幾句話,就到樓上去。再也不下來。一樓的大眼哥失魂落魄。他希望回到從前毫無拘束的歡暢日子??伤恢趺崔k。
我盯著他倆,說,我買了許多常笙喜歡聽的唱片,在午夜時一遍一遍地聽。我想解開她的死亡之謎。鳳凰可以涅■,那是一個神話。涅■的主唱不是,常笙更不是。大部分以為自己是鳳凰的人最終燒得只剩一把灰,什么都不復存在。
大眼哥把頭埋在雙腿之間,愧疚之人的標準姿勢,用被捂住的聲調(diào)說,我有罪。李青菜幾乎是喊的,別說,李詩是不能理解的。
他喊,我要說,我一定要說出來。他的話印證我多年奇怪的感覺。我終于理解,為何我提議在每年的某個日子,舉辦一個簡短的紀念儀式,哀悼一個好朋友,因為我們的存在,讓她得以繼續(xù)存在。他們都不熱衷,甚至是抗拒的態(tài)度。
大眼哥哆嗦的語調(diào),讓從前那個冬日的夜晚特別顫抖。
氣溫突然降下來,大眼哥怕常笙凍著,出于好意,抱著一床棉被上去給她。他輕輕敲門,發(fā)現(xiàn)門沒鎖。便進去。常笙在床上縮著身子睡著。他站在床邊看得走神。有東西攫住他的心智,他感覺自己變成一只奮力掙扎的某種有青面獠牙的動物。天很低,像一塊布把房間打包,把他與她鎖在里面。他的手撫過她柔軟的臉龐,像壞掉的冰箱,儲存的食物都在熱天里發(fā)臭,唯有這張臉,像融化的冰塊,在每一個煎熬的盛夏給他帶來難得的涼爽。他多么愛這種感覺,多么愛她,多么渴望著她啊。他親她,躺上去,用棉被把彼此包住……然后,他驚醒她……
你醒了,推開窗子,看那滿街的欲望是多么丑陋。
你醒了,推開窗子,看那滿街的欲望是多么美麗。
常笙覺得,世上的所有東西都有慈悲的面孔。唯獨那個晚上,不是。她把自己反鎖在里面,等腦海激烈如巖漿沖過去,便決定離開鎮(zhèn)子,重塑她混亂的生活。
有一段時間,她總是固定在午夜三點洗澡,水花從頭頂淋下,干凈透明整潔,她覺得自己也會被這水洗得干干凈凈,可水終究流不進身體內(nèi)部的核心位置,她能感覺到它的臟,感覺到那臟里面埋有根深蒂固的老朽的思想。這思想是不死的,這思想是把女人的貞操死死捆住的,她覺得自己被捆綁,雖然沒有任何人能察覺出她的異常。
常笙至死也一句話都沒透露給我。這樣沉重的秘密她是如何背負呢?
李青菜說,這太復雜了,你不在,你不知道到底真正發(fā)生了什么。
我站起來,李青菜拉住我的胳膊。我甩開她,走出門外,盤旋向下,我覺得自己應該哀痛,可并沒有。我告誡自己要冷靜。
我隨便找一家安靜的茶館坐下來,天終于要黑下來。一雙腿忽然站在茶幾后,藍色的牛仔褲,沾了幾滴醬油,被我的眼睛放大。是輕洲。他敲桌子,讓我注意他,然后坐在我的對面。他是來找李青菜的,他應該要去大眼哥的店里的,他在這路途中見到了我。這個我從年少就認識的男人,一落座就很誠懇地說他有幾次夢見我。接著,他說看我的神色很不好,我肯定是知道了不好的事情。
人多之時,輕洲經(jīng)常裝傻。他總是假裝聽不見許多人的話。他冷著一張臉,沉默,其實他在害怕,害怕被拒絕。他很清楚,那些想跟他玩兒的跟他親近的人無非是想買游戲幣時多一些優(yōu)惠。人總是需要朋友的,所以,他在心里將他們挨個兒排隊,根據(jù)顏色的深淺分出關(guān)系的輕重,他收獲了一些不算稀罕的友情,也收獲了幾個女孩的好感,雖然他在這方面略微遲鈍,他并不確定哪些好感是偽裝。
他告訴過我,他喜歡上我、李青菜和常笙,就是那次看到我們在水中光滑的裸體之后。那年月,我們營養(yǎng)不良,十一二歲的身體,才剛剛開始發(fā)育,胸部是扁平的,陰部也沒開始長毛,月經(jīng)也還沒來,依然沒羞沒臊。
我的父親會在我遲到或者晚歸時出來找我。有幾次,父親打聽到我在游戲廳,拿著棍棒走來,是他讓我藏在收銀臺底下。我蹲縮在那里,聽到李青菜與常笙圓潤的謊話。父親在場里走一圈兒,并未有任何的發(fā)現(xiàn)。我父親走后,他用腳輕輕踢我。我抓住他的腳踝,說,別踢了,疼。他因為成功包庇我,而覺得自己完成了某種偉大的事業(yè)。我鉆出來,看到李青菜正審視著我。她盯住我的手,覺得我碰了不該碰的東西。只要涉及到輕洲,她總是很敏銳。
我說,你知道常笙的事嗎?輕洲的表情是叛徒。
我說,你們都是共犯。我對他也厭惡起來。我不想看他。我扭向一邊,看到服務員正在吧臺那里刷手機。
從前的常笙說,一個總是叫嚷自殺的人,是不會自殺的。我不服氣,說會。常笙說,你拿刀片割自己試試。我說,疼。李青菜說,我不敢。常笙諷刺,一個怕疼的人怎么舍得去死。李青菜哈哈哈哈,你摔倒破個皮都會哭半天。去死的人會宣告世界我要死了嗎?那是結(jié)束一堂生物課后,我們第一次討論難懂的死亡,帶著幾分玩笑。也是那天,我們?nèi)W校附近唯一的攝影室花五塊錢拍了一張合照,皺皺巴巴的衣服,簡陋的花籃,花花綠綠的背景布。后來,我重新看那張照片,發(fā)現(xiàn)背景布上的風景是巴黎圣母院。當時只是覺得好看,便挑了這個。
現(xiàn)在,離常笙死去已經(jīng)過去八年,街上的房屋被統(tǒng)一裝飾,灰磚白瓦,無限透明的藍也被它們稀釋,模模糊糊間,我覺得自己就置身在巴黎圣母院。我決定回去后把巴黎圣母院剪破。
有一個孩子跑進來,看著我熟練地拿起打火機,點煙,抽起,這微光讓天黑得慢一些。輕洲說,你不應該在這里抽煙的。我覺得縮短的煙正把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燒成破洞。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