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臺山紅葉

幾天前，我接到省名人名企文學(xué)院到仙臺山采風(fēng)觀紅葉的通知，就牽掛起仙臺山那山中的紅葉，在心中一遍遍想象它純凈而明朗的金黃色、鮮艷而熱烈的火紅色，想象著清泉石上流，紅葉身邊繞，以及山風(fēng)陣陣襲來，紅葉林中紅蝶紛飛，漫山遍野飄灑著胭脂雨般的幽香。雖僅僅是想象，便因此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開始澎湃沸騰起來。

我曾多次獨(dú)立一隅觀望清秋，從默默凝神于天地外蒼茫秋水的流涌中，去感受過明澈、清瑩、空濛、浩闊與淡遠(yuǎn)，似寄意于“秋水為神玉為骨”“一雙瞳人剪秋水”的柔婉深情，又能潛入“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寒江秋月中。但，觀秋野生態(tài)美景，賞萬山紅葉，卻是又一種心境。于是，在這個深秋的季節(jié)里，我沒有失約，按照通知上的約定時間，到訪了這座仙臺山。

仙臺山，被霜降后的冷風(fēng)送來了深秋，晶瑩的霜染成了凄清的晨。一大早，我們迎著騰涌的曙色，一路朝著仙臺山的主峰山頂攀登而上。山徑上，伙伴們笑彎了的眉梢、卷花兒的劉海，也撲上了一層淡淡的霜粒，那是潮冷的晨風(fēng)送來的。晨風(fēng)起處，煙霞氤氳、盡染山谷的層林，在晨光中發(fā)出了聲音。這聲音好像絮絮的低語，回旋在人們的心靈深處，它的每一個語句，都像一個音符，散向仙臺山清晨的山野深處。

時常有不同顏色的葉子，極富畫意地以驚異興奮的姿態(tài)跳進(jìn)我的眼睛。那顏色與視覺接觸的一剎那，出乎意料的是，一連串豐富生動的聯(lián)想，襲上了我的心頭。色彩表現(xiàn)情感，一時之間，我驀地感到，仙臺山的金秋之美，美在千山秋色染，美在煙雨黃花瘦;更美在霜花閃爍的清晨，美在暗香浮動的月黃昏。一夜間，又有大片樹葉發(fā)生色彩變化，那棱角分明、細(xì)瘦或?qū)捄竦娜~子，經(jīng)夜露一洗，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光輝。真不知道，是夜露對它說了什么情話，讓它一夜之間羞紅了臉頰？或是清晨的寒霜把它隨意涂畫？

仙臺山的一脈青山漸漸變著顏色，一些被嚴(yán)霜燒黃的葉子，在風(fēng)中搖曳，無可奈何地灑落在山坡上。峽谷中紅葉多樣，以紅、黃、綠為主基調(diào)，色彩斑斕變幻，一直綿延到視線的盡頭。葉子的顏色短暫，卻是瞬息萬變。起初，秀逸的秋林還是滿眼翠綠，甚至蘊(yùn)藏著生機(jī)的寧靜，偶爾會發(fā)現(xiàn)有的一樹已是橘黃，有的一樹已經(jīng)紅透，紅得驚艷。來時，就有朋友介紹，仙臺山紅葉顏色變化的全過程，最先自山頂紅起，慢慢地才洇染到山谷里，而后，整座大山就熊熊地燃燒起來。聽了朋友的介紹，我仿佛感到，有一支無形的梭子，正在為我織著一幅美麗的奇峰秀巒間，到處是斑斕的秋光，讓人幻出一個朦朧虛妄的仙境世界的彩圖來。不覺，我的心中一下子，便產(chǎn)生出一種強(qiáng)烈的急切翹望紅葉的思緒。

我鼓起胸脯，呼吸著清晨新鮮潮冷而彌漫著草木香味兒的空氣，一路向上攀登。沿途各種樹木的枝葉上，掛著透明的霜露，當(dāng)我從樹下走過的時候，垂枝拂著額頭，那霜露便滴在我的臉上和腳下新落的葉子上。不覺間，有一種幾乎令人難以捉摸的清芬，流進(jìn)了我的肺葉，浮動于我的胸間。我知道，這是天地間的那種特有的親和力，在溫和著我的心。

山坳里，隱隱有一縷縷的炊煙，從密林中裊然飄出，仿佛是一片片柔軟細(xì)密的網(wǎng)，想要兜捕那些鳴叫出巢的鳥。所有這些，把一簇簇的山村襯托得非常恬靜、非常可愛。野果樹小小的鮮紅的果實(shí)，像兔子瞪大的眼睛，打草叢里閃露出來。野玫瑰和長春藤只剩下光禿的枝條了，仿佛來不及似的，亂七八糟地窩盤在草棵子里，躲避寒霜的侵襲。各色的花草，都已經(jīng)凋謝枯萎了，然而，它們利用無限制的繁殖能力，作為延續(xù)種族的手段，把根埋在地下，等待著來年春天重新生長。由此，我很感慨：草木在大自然以冰霜和干旱的襲擊下，就像人類一樣，為了生存，不僅需要力量，需要靈活性，而且還需要順利生長的環(huán)境啊！

山間的樹上百種，一棵棵高大的松樹，橫沖直撞地把它們碧綠的針葉聳入云天。還有那高大的百年漆樹，鐵硬的枝干，伸向藍(lán)色天空，被秋霜染成紫紅色的葉子，在風(fēng)的翅膀下?lián)u晃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那突出地面的粗大彎曲的樹根，為了大樹的生命，把它們更長的一端伸進(jìn)地層的深處。而那在空中微微搖動的同樣彎曲的枝干，把太陽光熱傳送到地下深處的根部。“根是地下枝，枝是空中的根”，我似乎在哪里見過這樣的詩句。此時，我卻想不起來。但站在它們的面前，真的讓我感覺有了一種自己的力量，而且是無所不能的力量。

快到山頂?shù)臅r候，山路愈發(fā)難走起來。走到崖邊查看山路，往下一瞧，山谷深不見底，只見很多石灰質(zhì)的石塊，幾乎布滿了陡峭的斜坡。這種大塊青石之間，長滿了紅黃間雜的灌木和小樹，有些簡直是凌空倒掛在絕壁下，同遍布山谷的草地和對面山上的紅葉林遙相輝映。

在我徑自向山頂最后的幾百米艱難攀登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伙伴們驚喜的叫聲，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到達(dá)山頂了。頓時，一種強(qiáng)烈的登頂欲望攫住了我的心，更驅(qū)散了我渾身的疲勞，讓我鼓起力量，奮力攀登起來，并且一口氣上到了山頂。

仙臺山，已經(jīng)全紅了。在陽光幻出的一片墨紫和金綠相間的玄妙色彩之間，正隱隱地排列著無數(shù)烈焰般的紅葉的影子。那在映射出火一樣的光芒中發(fā)出無數(shù)深邃莫測的彩光的仙臺山把我們久久地吸引著。陽光映照下，那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高低低、深淺不一的大片紅葉，真叫人嘆為觀止。其他伙伴們也都上來了，我們一起搖動著一枝枝紅葉在呼喚，山間響起了回聲。這里比楓葉還紅的是黃櫨葉。湛藍(lán)明媚的天空下，片片紅葉帶著生命的律動，勃發(fā)著異常強(qiáng)烈的力量，彌漫在整個山野，偶有微風(fēng)掠過，便會輕輕地?fù)u曳，仿佛一張張喜悅的笑臉，在迎接著我們的到來。

多美啊！這壯麗的大自然，真是扣人心弦：太陽通紅通紅的，嵌在片片紅葉織成的云霞中，湛藍(lán)的天空被樹枝裁剪成一條條緞帶，繞在太陽和云霞間。山腳村落飄起的裊裊炊煙之上，峻峭的主峰像是個穿著紅色紗裙、駕著彩云的美麗姑娘。再放眼遠(yuǎn)眺，煙云朦朧的遠(yuǎn)山，山間煙波繚繞，山暈在火紅的紅葉的襯托下，形成一層炫目的煙嵐，在山間升騰，更顯得云蒸霞蔚。

太行古稱天下脊，仙臺山則是太行最有歷史韻味和意義之處。它在地理上是一個整體，但在位置上卻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有著“一山跨兩省，單腳踩三縣”的美譽(yù)。山頂上相隔一百多米處聳立著兩塊界碑，一塊刻有“省界”字樣，標(biāo)志著河北與山西兩省從這里分界;另一塊刻著“井陘、平定、孟縣”字樣，表明這里是三縣的交會處。站在這里就實(shí)現(xiàn)了“一山跨兩省，單腳踩三縣”的神奇。兩塊界碑在壯觀的秋色之中，愈加顯得遒勁挺拔，看了它，仿佛更加使人們的意志剛毅，精神振奮，感情凈化，思想深沉。

曾去過北京香山好多次，也見到過香山的紅葉，即使也很紅，總感覺，與仙臺山上的紅葉相比，似乎好像缺少了什么。真要是說出個究竟來，我敢斷言，那就是缺少了仙臺山紅葉龐大的氣勢。因?yàn)橄膳_山的紅葉，多達(dá)六十平方公里，是香山的二十倍，漫山遍野一派通紅。

一片楓林前，我被那鮮紅如火的楓葉所吸引，便停住了腳步，踮著腳尖，挑呀挑，想挑出最紅最紅的一片葉子來，可總是不能如愿。那葉子在樹上那么紅，到我手里卻減色了。后來，我恍然若悟，它的紅有同伴們發(fā)出的光的映射，葉與葉相映生輝，用集體的赤誠染紅了這山巒。明白了這個道理，我不再挑了。

古人有詩道：“霜葉紅于二月花”。此外還有“萬株紅葉滿”和“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等詩句。我感慨古人寫詩的意境是如此的妙，如一曲江南絲竹的清音，直抒人的心靈深處。而身臨此境，一團(tuán)團(tuán)烈火在林莽荊叢間熊熊燃燒，真的會使人立刻就感受到那種被稱之為“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濃重詩意。

紅葉，自古為人所愛，更為詩中所多見，而且還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唐代宮女“紅葉題詩”就是一例，其故事真的是美得讓人心碎，卻也浪漫傳奇。這個故事版本眾多，最早出自唐人孟棨所作小說《本事詩·情感第一》。講的是中唐年間，詩人顧況有一次和幾位詩友在御苑邊的流水旁休息，忽然看見許多寬大的梧桐葉隨著御苑流水漂了出來，仔細(xì)一看，有一片梧桐葉上好像有字。他們把它撈上來，看見上面有一首詩：“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睆脑娋淇矗且晃粚m女的自傷之詞。第二天，顧況跑到御苑的另一邊，也在一片梧桐葉上寫了一首詩：“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然后，他把詩葉放在溝中，讓它隨著流水漂進(jìn)了深宮。十多天后，有位詩友去到御苑中玩耍，在水中又發(fā)現(xiàn)一片寫有詩句的梧桐葉。他知道顧況的事，就把它撈起來，送給顧況。顧況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dú)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這個故事后來怎么樣了，不知道，大概也就沒有了下文。或許唐人孟棨最初寫的本意是，講述顧況通過梧桐葉作筆友的故事，根本就沒有想讓它有個大眾喜聞樂見的圓滿結(jié)局。而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似乎讓一干好事者不滿意。于是，一些不同朝代的文人們在題材上腦洞大開，開始給故事添枝加葉地進(jìn)行詳盡圓滿的續(xù)寫。他們?yōu)t瀟灑灑、天天真真地寫著同題作文：“紅葉題詩”。多少個日子，這些文人們把自己置身于一個神妙的境界里，用自己沉沉的心韻，以一種難以察覺的期待，給故事畫上一個豐滿而意味深長的結(jié)局。接下來，便有了我們后來所能看到的這些故事的眾多版本。只是，唐人范攄所作的《云溪友議·題紅怨》，把男主角換成了盧渥，宋初孫光憲所作的《北夢瑣言》，又換成了進(jìn)士李茵，再后來，北宋劉斧所作的《青瑣高議·流紅記》中的男主角卻成了于祐。人名雖不同，但故事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都是以紅葉為媒而成就男主角與宮女喜結(jié)良緣的大好結(jié)局。

“紅葉題詩”的故事，本是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傳奇，但千百年來，卻讓人們從此對落葉流水寄予了無限情感。古人面對紅色的山野，作詩聯(lián)對，為后人留下豐富且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而當(dāng)代詩人的詩作也決不輸于古人的文采，他們以淋漓盡致，瀟灑浪漫的色彩，展開了想象的翅膀，用生動的語言，寫下了“宛如烈火起連營”“萬葉千枝盡染紅”等等的詠紅葉之詩絕句。

周邊盡是紅艷艷的黃櫨葉，透下來的光線變得細(xì)碎，映射出晚霞般的絢麗，又宛若一團(tuán)團(tuán)熾烈的火焰，美得令人暈厥和恍惚。我順手摘下其中的一片葉子，只見它的一邊有點(diǎn)焦黃，另一邊還存留著幾絲綠。我想，那黃大概象征著成熟，綠則是保留著的天真吧，細(xì)想還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先人早就說過，世界上沒有絕對相同的事物，所以每一件都有每一件不同的姿態(tài)和特定的意義。我又想起數(shù)十年前，被我珍藏于日記本里的那片從香山采集的楓葉，現(xiàn)在雖已干枯，但仍是紅的。我感慨這片楓葉對我的珍貴價值在于：時間蒸發(fā)了它的水分，它卻在紙上清晰地印下了一漬輪廓，為我記下了一頁歷史。

隨心所欲地走在被紅葉鋪滿的山間小路，舉目觀望，遠(yuǎn)山近坡的紅葉林，盤根錯節(jié)，一片連一片，葉片的疏密之間，瑰麗多彩的顏色在光影中變幻，猶如一抹火燒的云霞飄忽山上。近觀，相互疊加密集的葉片，紅的濃烈，稀疏的葉片則紅的鮮亮。凝望著火紅火紅，密密匝匝又透著壯美的紅葉，我分明觸摸到了它們跳動的靈魂，同時也感受到了大自然生命的火熱、成熟、磅礴。

暖暖的陽光灑在我們的身上，也灑在風(fēng)情萬種的紅葉上，彼此感受著對方的熱烈。心情由此構(gòu)成，感慨由此產(chǎn)生。呵，我想說，仙臺山的紅葉僅屬于仙臺山，無可替代。雖然它不是花，但它比花開得更絢爛;它不是火，但它比火燃燒得更熾烈，激情奔放！

作者簡介：張立國，魯迅文學(xué)院2005屆（函授班）學(xué)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冶金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風(fēng)雜志社責(zé)任編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在《鴨綠江》《山花》等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一百余萬字。著有個人散文集《故鄉(xiāng)的情韻》。

（責(zé)任編輯 徐夢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