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一枝白月季穿出臭蒿、狗尾草、金針牽牛以及地雷花、水紅花們組成的屏障,悄無聲息從布滿銹跡的鐵欄里伸出臉來。這之前,我們從未察覺亂蓬蓬的花池里,還蟄伏著一朵白月季的種子。這朵顫巍巍的白月季,像一種暗示,正在空氣中慢慢彌散,緊張、危險又詭異。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和咋咋呼呼的灰喜鵲們,沒有像往常一樣,粗暴地敲擊窗戶?;ǔ剡吥菈K小水泥板上,也沒有星辰千年不變的身影。整個小區(qū)院子空蕩蕩的。
奶奶她推開客廳的門走出去,又很快返回,拿起抹布擦了擦電視機屏幕,又再次推門出去。外面并沒有異樣。搖著撥浪鼓收破爛的陌生人、絮絮叨叨的老太太都沒有。太陽在這個伏天特別張狂,它替這個跟我同歲的小區(qū)布上一層白色的強光,這光線那么刺眼,讓人煩躁,仿佛世界浸淹在無邊無際的荒蕪之中。
我媽曾說過,在我滿月的那天,她就是在一片廢墟上抱著我走出來的。那時,我被包在被子里,看不見肆虐的風(fēng)沙在廢墟上空盤旋,看不見我媽腳下的石頭和殘渣,污冰融化,臟水橫流。那是春天,臭烘烘的味道讓戴著口罩的我媽幾欲嘔吐。
慣常下,上午九點,是星辰出動的時刻,他穿戴整齊,左手拿著空鐵碗,右手用勺子敲著碗邊就出來了,出了樓道,皺著眉頭,閉起一只眼,不耐煩地去瞭望天空,左嘴角向上扯著,嘴里哼哼唧唧。他的目光,永遠在上面,你的頭頂,聳立的樹尖,三樓陽臺上正在盛開的蟹爪蘭,一只雪白的鴿子慌張飛過,他笑得天真而邪惡,直到他奶奶說,“星辰乖,坐那邊去?!?/p>
花池邊的那塊小水泥板,是小區(qū)里唯一的座位。座位上沒有寫著名字,但小區(qū)近百戶人家,都清清楚楚知道,在那里隱約寫著:星辰專座。
有時收破爛的人或者賣菜的人進來,看到那么一個天然寶座,會坐上去,歇口氣,抽支煙,吆喝幾聲。下次,他看到穿著橘紅短袖的星辰亮晶晶地坐在那里,嘴里嘰嘰咕咕像唱歌又像說話。再下次,還是同樣的場景,那么,基本沒有再再下次坐到那里抽煙的欲望了。
現(xiàn)在,那座位空蕩蕩的,瘋長的花朵和蒿草———這寬大的椅背上,突然冒出來的那支白月季,更讓人心神不寧。
照例隨著太陽的移動,對面樓前會出現(xiàn)一溜陰涼,我們這些看管在家的小孩,便被大人從屋子里趕出來,奶瓶里灌著白水,手里拿著玩具,去匯入那片陰涼。
大我六歲的星辰,偶爾也會到那里玩,他會嘿嘿嘿嘿笑著轉(zhuǎn)圈,一只腳在前,另一只腳的腳尖點地,一個漂亮的圈便畫完了,他不止會畫一個圈這么簡單,他會畫很多個圈,那些看不見的圈,發(fā)著暗淡的光澤,讓人眼花繚亂。奇怪的是,有時他的身體像被什么東西固定住了,但卻依舊在轉(zhuǎn)動。哥哥說,星辰像個圓規(guī)。星辰超強的平衡能力和近乎優(yōu)美的姿勢,引得我們一群小孩去效仿,但所有的小孩都會失敗,我們會頭暈,失去方向感,乃至跌倒,很久后才敢睜開眼睛。我問哥哥,星辰不暈嗎?剛剛上一年級的哥哥,像個大人,胸有成竹地點點頭。但星辰轉(zhuǎn)圈超不過一刻鐘,一刻鐘后,他會突然狂笑不止,然后跌跌撞撞地低頭奔跑,從一號樓,一直跑到三號樓,然后一溜煙跑出小區(qū),像一股自由自在的風(fēng)。
奶奶說,星辰是個病孩子。
那時,星辰奶奶正在對面抹淚,她潮紅的雙眼里,全是絕望。
但今天,大人們大約是把我們這些小孩全忘了,他們出出進進,從樓道里上來下去,就是沒有給我們倒一口水,只是胡亂地將玩具扔給我們。
這種超乎尋常的氣氛,很快被靈敏的小孩察覺到了,這時候,我們從床上爬下來,悄悄地推開門,走出樓道。
于是,我們看見,從小區(qū)大門處,太陽的強光射進來兩個人,一個穿著長衫,脖子上戴著長長的佛珠,腿上打著繃帶,不像唐僧,也不像魯智深。另一個大約十幾歲,也是頂著個青皮的光頭,但穿著尋常的衣服,背著一個長袋子,手里拿著一根紅色的短棒。
仿佛約好似的,我從樓道的陰影里出來時,其他樓道的陰影里也走出來一些人,而此時,星辰家一樓的房門,剛被那兩個人敲響。
下午,那朵白月季竟然消失了。
我們透過鐵欄朝里張望,動用自己明亮靈巧的眼神,去窺視那些花葉和莖蔓之間的縫隙,再也尋不到它的影蹤。一個身材瘦小的同盟,被我們從鐵欄塞到花池里,他在里面仔細(xì)巡脧,無果。只帶著被花刺和蚊子襲擊的傷痕,從原處鉆出。
星辰坐在寶座上,正在端著碗吃橘子粉,金黃的顆粒,帶著甜香,讓我們這些喝白水的小孩饞羨不已??谒鞒鰜?,我狠狠地用手臂擦去。他全然不覺一朵白月季曾經(jīng)親吻過他的頭頂,吻過后又扭身遠走。突然,他將碗往地上一扔,用雙手開始錘自己鬢角,邊發(fā)出啊啊的叫喊聲,邊迅速跳起來,沖過空蕩蕩的三號樓前,不見了。寶座下,一攤金燦燦的橘子粉,很快就被一群黑螞蟻侵占了。星辰奶奶心急如焚,慌張張小跑一陣,也不見了。
一股風(fēng)悄悄地掠過,天漸漸涼爽下來,蟬鳴斷斷續(xù)續(xù),很難掩蓋奶奶們的竊竊私語。
在那個陰暗的一樓房間里,星辰曾被小和尚手里的那卷紅布監(jiān)禁,他站在中間,或許是那股奇怪的儀式感讓他暫時安靜下來,也或許是神仙通過某種鉗制讓他安靜,反正,星辰用少有的鎮(zhèn)定和安然跟面前這兩個和尚對面了??諝庠谒麄冎g流來蕩去,彼此的呼吸聲變得粗糙不堪,有一瞬間,星辰竟然死死地盯著大和尚低垂的雙目,直到大和尚的眼皮像被蜂蜇般抖動不止。儀式舉行了大約半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大和尚動用了全部本領(lǐng),在天地間來往,去拜該拜的神,去會不能會的鬼,他祈求,威脅,承諾,打探。在星辰越來靜的時候,大和尚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發(fā)了大水般虛弱不堪,最終,紅布再次卷成筒狀,星辰坐回床邊,在獨屬他的桌前,開始敲擊碗邊。他奶奶急忙將橘子粉倒入,星辰笑嘻嘻地舀起一勺橘子粉。窗簾無風(fēng)自動。大和尚用了許久時間才緩過來,這之間,他接收到了星辰的厭惡———通過喊叫,也接收到星辰的奚落———通過藐視,他像我們一樣,永遠也無法通過語言來靠近或者了解星辰。星辰發(fā)電報般的音節(jié)從未從唇間發(fā)出,那些密碼,依舊被他緊緊地掖藏在血液里。大和尚最終還是給了星辰奶奶一些告慰———幾張用朱砂在黃紙上寫下的符號,幾粒沒有包裝、沒有商標(biāo)的藥丸,還有幾枚銹跡斑斑的銅錢,之后他無比堅定地說,這孩子是皇帝命。
這句話,讓星辰奶奶心甘情愿從兜里拿出一張綠票子,大和尚接過來,千恩萬謝,這種本末倒置的姿態(tài),讓星辰奶奶誠惶誠恐。
“這孩子是皇帝命?!?/p>
這句侉話,在其后幾天,通過空氣在整個小區(qū)傳播,一號樓、二號樓、三號樓里住著的人們,都知道,傻子星辰,原來有一個跟皇帝一模一樣的命相。過不了多久,這個傳說將隨著風(fēng)刮出小區(qū),很快被更多人知道,并在嘲笑的同時暗自期許,有一天,一個皇帝會如星辰般冉冉升起,像電視里的如來佛那樣,身披萬丈金光,端坐蓮花之上,慈愛地注視著人間眾生。
哥哥帶著一臉一手的墨跡從毛筆字班回來,來不及洗去那些黑色污跡,就去車棚里將我媽的自行車推出來,一腳跨上去。哥哥是我眼里的英雄,是孫悟空,是金剛葫蘆娃,是《時間飛船》里的丹平,是超人……所有動畫片里的英雄都是他,他也無所不能,比如,他會爬樹,從樹上用手掰下樹枝,給我當(dāng)劍使。他會拍洋片,我們總是不需要整箱整箱去買“小當(dāng)家”干吃面,就有一大盒洋片。他總是在很短時間就能將魔方復(fù)原。他用樂高積木擺的時間飛船,總是讓我舍不得拆掉。雖然上次媽媽因為他考試不及格狠狠地打了他一回,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像我無比信賴地坐在他自行車上一樣。他常說,我跟他就是反義詞。他又黑又瘦,我又白又胖。他膽大,我膽小。他特別愛動,我特別愛靜。此刻,他的整個身體在自行車空梁處費力地來回扭動,汗水滲透他的小背心,兩條細(xì)胳膊曬得黝黑,而我坐在后座上,雙手緊緊地抱著車座。人天生對細(xì)小的東西有親切感,我就喜歡小草和線繩這兩樣風(fēng)馬牛不相干的物件。我第一次被哥哥帶著在小區(qū)院里轉(zhuǎn)圈的時候,就用手摳著我媽用毛線織成的車座套子上的線繩,我覺得那根線親切極了,但沒想到,那次我從自行車上掉下來了。但我沒哭,看著腿上滲出了油,我哥說咬著牙就不疼了。又安慰我說,你肉厚,破了只流油,不流血。這樣的話導(dǎo)致我后來覺得自己就是一頭豬,一頭可以煉油的豬,對家里還有點用處。后來哥哥說,你要牢牢抱住這個車座,即便自行車跌倒。而現(xiàn)在,我就聽話地牢牢地抱著車座。我們從小區(qū)后門出來,路過一些平房,還有一些坐在街上乘涼的閑人。我聽見有人驚呼,小孩帶著小孩,家里大人也不管啊。
我偷偷笑。
我跟哥哥有許多秘密,比如,我們在樓后的垃圾堆哪兒撿了一條奄奄一息的小狗,我把兜里的“唐僧肉”喂給它,它嗅都不想嗅。我哥說,把你奶瓶放它嘴里,看它吸不吸。那小狗有氣無力地吸了幾口。我哥又說,回去,跟奶奶說你想喝奶粉,再悄悄來喂它。那次不知道是奶奶不給我沖奶粉還是我們把小狗的事忘了,第三天我們又到了垃圾池,樓后面的水泥地崩得四分五裂,隱約能看到二號樓整個樓體是歪斜的,小狗就死在了歪斜的二號樓后面,我們從樓后的殘墻上拆下磚頭,又敲開,把小狗的尸體壘進去,然后我們跪在那里給它磕了頭,又將手里的細(xì)木棍插在磚縫里,當(dāng)香燭。
這事我從未跟大人說過,被哥哥夸獎干得好。
我們騎著車,進入一大片玉米地,哥哥停下來,掰開玉米穗,里面的豆子都是癟的。兩個人接著騎行到大路上,這是一條二級路,我們遇見很多的半掛貨車,呼嘯而來時,能感覺到到風(fēng)塵撲面,有幾次,我們的自行車被貨車沖擊著來回晃動。那種感覺,驚險又刺激。
“星辰碰了哪輛汽車?”
前段星辰撞了汽車,不止小區(qū),在縣城都是一大新聞,不是被汽車撞,而是撞汽車,多令人遐想的事啊。據(jù)說,他在公路上轉(zhuǎn)圈,對面開來一輛車,他就轉(zhuǎn)上去了。那輛車也不知道為什么,竟被星辰撞出一個大坑。星辰被帶著大坑的丑陋汽車送到醫(yī)院,來不及看醫(yī)生,星辰就飛也似的不見了。星辰奔跑的速度令人羨慕,星辰奶奶跟我奶奶就疑惑地說:“星辰不是魏六托生吧?”魏六是傳說中我們縣跑得最快的人,一夜兩百里,去太原府買包子,跑回來包子還是熱的。
“星辰是在大街上碰的車,要不司機會乖乖地賠錢?”
“真好,又能撞汽車,又能賺錢?!?/p>
我哥哥氣喘吁吁,嘿嘿地笑。
“星辰如果當(dāng)了皇帝,那就該有人帶著他來二級路玩吧。他可能會坐汽車,或者騎馬?!?/p>
哥哥說:“是坐時光飛船?!?/p>
也有道理,皇帝就是那種要什么有什么的人,電視里的皇帝,每頓飯都吃一桌子,每天有很多人伺候,舁轎子的,扇扇子的,牽馬的,還有人專門當(dāng)馬鐙的,還有穿衣服的,端洗臉?biāo)摹?/p>
“星辰如果當(dāng)了皇帝,他奶奶一個人肯定不行,那怎么辦呢?”
哥哥說:“就成立個皇帝公司,讓人們來上班?!?/p>
真是好主意。
那輛紅色的自行車帶著我們出去又回來,哥哥兩只手緊緊握著車把,汗水流到了眼里,哇哇地喊疼。哥哥說你太胖,帶不動你了,下來走一段。就這樣,回到小區(qū)大門,我才又坐到自行車上。
哥哥又渴又餓,苦苦央求奶奶才給他一毛錢,買辣條子吃。
一會兒工夫,哥哥尖細(xì)的聲音又在樓道里響起,“自行車丟了,丟了?!?/p>
星辰奶奶慌慌張張地過去,邊小跑邊說:“是星辰推走了。我這就攆他去?!?/p>
想什么來什么,星辰就是皇帝的命,看,他要騎自行車了。
九歲的星辰,有一副結(jié)實的身軀,濃眉大眼,唇紅齒白,一生下來,他就擁有一雙亮如星辰的眼睛,他七個月開始說話,九個月開始走路,都比正常小孩還要早,除去喜歡吃甜食,比如橘子水、糖、健力寶、冰花大燒餅等,沒人懷疑過他有什么毛病,很少感冒,力氣驚人,跑起來飛快。他媽發(fā)覺他從來不看別人的眼睛,你喊他他從不應(yīng),便說這孩子不對勁。招來星辰爺爺?shù)囊活D大罵。俗話說小兒大孫子,爺娘的命根子。的確如此,爺爺奶奶就成了星辰的專屬監(jiān)護人,一寸也不離左右。到五歲,他的話越來越少,一遇強光和人聲嘈雜,便會捂著耳朵,瞪著星辰般明亮的雙目,大喊大叫,乃至出汗、顫抖、哭泣。有人說,是難產(chǎn)導(dǎo)致了他的不正常。也有人說,他在小時撞到了小鬼,被小鬼纏上了。人們之所以如此大膽猜測,是那個肯定星辰是正常人的爺爺,早已撒手人寰。星辰天生有懼怕的東西,但即便如此,他將來是要當(dāng)皇帝的,這是件令人安慰的事。
星辰把我媽的自行車弄丟了,這是個不好的消息。好在也知道是誰弄丟的,即便找不著,星辰父母明天自會陪一輛自行車給我媽。星辰弄壞別人家的東西,也不一是一兩回了。他最喜歡的事,是累了、渴了去小賣部,趁人不備,快速將橘子粉從貨架上搶下來,飛也似的一溜煙不見。就像游戲里的人一樣,場景切換,他已到了人家院子,他巡脧著,思忖著到哪里能成功地將橘子粉泡成水,并喝掉它。可是人家的房門緊閉,無法進入,于是他將院子里的每個房門都推一遍。四合院里人家的廚房,從來不上鎖,星辰用菜刀將橘子粉拆開,沒有開水,他看到了暖瓶,于是將橘子粉全部倒進去。那得有多甜啊。每次奶奶說起這段,我都會舔嘴唇。奶奶就笑我,說我是個饞貓??墒?,我們家很少買橘子粉,我媽更多的是給我們買雀巢果珍,檸檬味、菠蘿味、蘋果味、芒果味,但就不買甜橙味。我猜她也是喝橘子粉喝多了,才不喜歡給我們買的吧。但我們無法像星辰一樣,隨時想喝就能喝上果珍,只有到午后,睡起來,才有一杯溫涼的、淡淡的果珍水。那時,我想哭的愿望會很快轉(zhuǎn)移。我很眼饞星辰的橘子水,乃至隱約聞到濃郁的橘子香,嘴唇就被舔得黏黏的。隔一段時間,會有外面開小賣部的人來找星辰奶奶,說孩子拿了橘子粉。那時,星辰奶奶滿臉歉意地將錢遞過去,口里道著歉。
有段時間,星辰特別喜歡玩火,見什么點什么,柴火就不用說了,還有衣服、毛毯等,最終,他找到了最好的燃料———塑料,塑料袋、塑料碗、塑料盆,而所有塑料中,有一種包裝用的塑料繩是他最喜歡的。那段時間,他奶奶給他撿了許多回來,他用打火機點燃,然后看著凝固的黑色塑料球從火里滴下來,整個小區(qū)都陷入難聞的氣味和黑色的煙霧之中。有一天,星辰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因為他家住一樓,人們就將眼睛湊到窗玻璃上看,屋子混沌一片,除了黑煙從窗縫里擠出來預(yù)示著星辰在點火外,人們束手無策。星辰奶奶更是,哭著讓人們救救星辰。人們打破玻璃,鉆出來的星辰,除了眼白是白的,整個都是一個黑人,引得我們哈哈大笑。
黃昏來臨,太陽站完最后一班崗,扭頭帶著燥熱漸漸散去。我跟哥哥洗完臉和手,喝完水,吃完餅干,打開電視機,將游戲機的線接上去,開始玩《超級馬里奧》。沒人知道我對這個小跳人有多著魔,在去年,我就可以輕松地隨著哥哥上上下下地跳了。那時,媽媽奇怪我怎么會打游戲,哥哥說,小胖天生就是游戲高手。到了現(xiàn)在,我連《魂斗羅》都玩得很溜了,常常在哥哥前面替他沖鋒陷陣。
星辰奶奶帶著滿身泥水的星辰回來的時候,為找不到我媽的自行車一臉歉意。
奶奶嘆口氣:“星辰這孩子可怎么辦呀?!?/p>
“等將來當(dāng)了皇帝就好了?!蔽译S口道。
一會兒工夫,外面人聲嘈雜。我知道不是賣雪糕的,也不是收破爛的。哥哥坐不住了,將手里的手柄一放,“小胖,看熱鬧去?!?/p>
一男一女兩個人,正站在星辰家的樓道口,跟他奶奶叫嚷。
星辰推著我媽的自行車出去以后,不知被誰將自行車要走了。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拐上一條岔道,突然被好聽的鳥鳴聲吸引,循著聲音,他就到了一家院子。大門緊鎖,但對于星辰來說,世上似乎永無難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于是,他發(fā)揮自己身高腿長的優(yōu)勢,成功地借助墻邊的一棵槐樹爬上院墻。他看到了兩只困在鳥籠里的綠色鸚鵡,它們跳來跳去,試圖要跳出來。星辰是個善良的人吧。他不多的玩具常常被我討來玩,每次他撒手給我,嘿嘿笑兩聲,站起來快樂地轉(zhuǎn)圈,他不看我,但他好像又在看我。此刻,他對兩只鳥動了惻隱之心,他覷著的眼睜得老大。房門緊鎖,他沒有鑰匙,他在院子里來回巡脧,最終看到一塊石頭,讓他成功將玻璃砸開。但鸚鵡依舊在籠子里,朝著它喳喳地叫喚。他伸出手,太遠夠不著,于是,他踏著窗臺,爬上門窗,伸手,夠到掛在窗前的鳥籠,打開。兩只鸚鵡很遲疑,它們肯定不相信自己此生會走出鳥籠,半晌,它們還是確認(rèn),這樣的好事已經(jīng)降臨,它們膽怯地飛出去,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在星辰的召喚下,飛出了窗戶。星辰嘎嘎嘎地笑著,仿佛他也長了翅膀,飛出院子,飛到天空,飛向草原和森林。
一對男女的敘述,畫面般呈現(xiàn)在我腦子里。我們誰也沒有看見星辰,他此刻應(yīng)該在屋子里吃飯,或者他聽到這些帶著憤怒和無奈的言說,會獨自笑起來,也不一定。反正沒有人知道星辰的心思,他也從未說過。不對,有人將他的心思說出來了,就是那個大和尚,他說星辰是要當(dāng)皇帝的。
很快,星辰的善良就被否定了,那兩個男女還沒走,一個人哇啦哇啦地來了。是個啞巴,三十多歲的人,哭得稀里嘩啦,赤臂中摟著一個白色的動物,近了,才看清,是一直死鵝。星辰奶奶慌張極了,不知如何是好。還好,正是下班時間,我們的爸爸媽媽正在回家,他們也看到了這樣的情形。
啞巴邊哭邊比畫,說星辰在路上走,這只白鵝擋了他的路,他一下子將它抓起來,用力把脖子扭斷了。
啞巴后來邊抹淚邊走了,手里拿著星辰奶奶的賠償。那只白鵝,像長在他身上般,動也不動。
“也或許他會給它挖一座墳?zāi)埂!?/p>
“也不一定,或許他就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在腐爛中喂飽蒼蠅和臭蟲的腸胃。反正他拿到錢了?!?/p>
我媽要帶我們?nèi)V場看消夏晚會,哥哥蹦得老高。這一天因為星辰,讓我一直處在小興奮中。
廣場人真多,到處都是我媽的熟人。那些人見了我,總是說我胖。
我嘟囔道:“真丟人,怎么你誰都認(rèn)識。”
“我也認(rèn)識許多同學(xué)呢。等你上了學(xué),也全都是熟人了,見誰都得打招呼,這是禮貌?!?/p>
替我媽辯解完,哥哥就擠到前面去了。是啊,他靈巧又膽大。我雖然胖,有時覺得自己有力氣,但卻沒有勇氣鉆到人群中擠到前面去。見有的小孩站到了插旗桿的水泥墩上,我媽便也把我抱上去,登高望遠。這下我不止能看見臺上的人,還能看到臺下的人了。
演出很快就開始了,一個男人在上面邊唱邊跳,長長的站臺,寂寞的等待。
下一個節(jié)目,是一群女人擎著一枝花,跳荷花舞。
“那些花是真的嗎?”
“假的,應(yīng)該是道具?!?/p>
又一個節(jié)目,是晉劇清唱,《轅門斬子》選段。因為沒有上妝,那個女人聲腔里出現(xiàn)的男聲給人很奇怪的感覺,仿佛沒有了那層外包裝,真實的一切更虛假。
“你認(rèn)識這個人嗎?”
“看不清,不知道認(rèn)不認(rèn)識?!?/p>
“喔,你忘了戴眼鏡。會不會你看到臺子上的人,全是白面饅頭?”
我媽笑著親親我的手。
臺上,一群男女穿得花花綠綠,腦袋上都箍著一個綠色的閃光的發(fā)卡,音樂響起,《快樂老家》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他們兩兩相對,扭胯甩臀,一會兒又群魔亂舞,霓虹燈明明滅滅,仿佛一群鬼魅。
這個節(jié)目基本把我催眠了,感覺眼皮發(fā)脹,有一瞬間,我閉上眼睛,似乎小睡了一會兒。
再睜眼時,臺上是小品,兩個人,說著跟我們一模一樣的方言,在抬杠。一陣陣哄笑從人群中響起。熟悉的語調(diào),熟悉的場景,熟悉的神情動作,從生活中搬到舞臺上,如此清晰又丑陋。只是,戲一散場,人們依舊會用好看的衣服和好看的笑容,虛假地應(yīng)對面前的日夜。
突然,在兩個演員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人,他轉(zhuǎn)著圈朝我們走來,那圈轉(zhuǎn)得多么規(guī)整,每次一小步,那么輕,又那么快。人群中的哄笑聲更多了,臺上的演員以為是他們的功勞,演得更加賣力,表情夸張、動作豐富,仿佛在積攢一個最具力量、最有噱頭的沖擊。
直到那個人轉(zhuǎn)到了他們前面,緊緊貼著音箱的時候,我才張開嘴巴。
人群中,不知誰已經(jīng)喊起來了:“星辰,星辰?!?/p>
那兩個人突然目瞪口呆,半晌,不知所措地退到臺側(cè)。
星辰在突然安靜下來的舞臺上愣了愣,便轉(zhuǎn)身跑向架子鼓,那個鼓手像被誰拽著般站起來,星辰坐下,拿起了鼓槌。
所有人都看見,穿著橘紅色短袖的星辰,雙手用力地敲響前面的五張鼓面,卻沒有人聽見鼓聲,只有星辰用力地敲擊。星辰,星辰,星辰,星辰。零亂的聲音漸漸被更多嘈雜的聲音掩蓋,仿佛一股洪流,在夜河之中咆哮起來。
我媽驚恐地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星辰在臺上,眼睛瞇著,嘴斜斜地裂向左邊,那沉醉的神情,仿佛這世上的權(quán)威,至高無上的皇。
責(zé)任編輯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