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我乘坐地鐵五號線在深圳北站下車,轉(zhuǎn)四號線。隨著結(jié)實的人流來到滾動扶梯前。抬頭,一條陡峭的蛇,自下而上爬行,一刻不停歇,需仰視才見依稀的頂。上還是不上?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前后都蹭著別人的肩膀,不知不覺已經(jīng)晃動起來。
扶梯并不快??偣膊坏揭环昼?,扶梯上的我,腦子飛速運(yùn)轉(zhuǎn)。扶梯突然陷下去怎么辦?我的腳不能踩得太實,應(yīng)該凌波微步,踮起腳尖,隨時準(zhǔn)備逃離。突然停下來甚至后倒怎么辦?我緊緊趴在旁邊的扶手上,能否來得及?扶手下面像深淵一樣,萬一被擠下去怎么辦?人頭攢動之處,似可隱藏身心,而我,常常被不安全感攫住。
上來,沿著曲里拐彎的鐵欄桿繞行若干米,又一個陡峭的電梯,上面還搭著涼棚。非常麻木地往上走,不是我走路,是別人走我的路,我只是順便跟著而已。不是人規(guī)劃的路,是路規(guī)劃了人。路讓人往哪里去,人就往哪里去。
對面也是個滾動扶梯,下行。也是人挨人。我需要跟那個扶梯上的所有人擦肩而過,無一遺漏。如果可能的話,我伸出手,對面的人也伸出手,互相拍拍手,仿佛慶祝什么。大家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好事,每個人從心里抽出一件,就成為拍手的理由??上覀儧]有那么長的手。
就是這兩個電梯,讓我驚于自己竟身處地下這么深的地方。
到底犯了什么錯,需要藏到這么深的地方,避開地面和天空?小時候常說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沒想到長大了,要常常鉆地縫。這個碩大的地縫,是大地(在城市里用“大地”一詞,顯得有點(diǎn)怪異)的傷口,我和大地都坦然將傷口當(dāng)成日常。
見識的事物多了,不再大驚小怪。其他地方,還有更深的地下,我在視頻和圖書中都見過。而現(xiàn)在所面對的深度,仍讓我震撼。滾動電梯像一條蟲子,義無反顧地往下鉆去。它是個二愣子,完全不計后果。關(guān)鍵是它還攜帶著我。
我對“深”充滿了想象。地面以上,到高空處,一寸高,一寸變化。孩子和成人認(rèn)知世界之不同,跟年齡差有關(guān)系,跟實際高度差更有關(guān)系。地面以下,充滿了神秘感。小時候,用鐵鍬挖土,無端地認(rèn)為會出現(xiàn)寶貝。金幣、元寶,石棺,石棺里有個戴著水晶帽子的慈禧太后。窮困幼小的時候,堅信好事就在前面,從未擔(dān)心挖出一個蓬頭垢面的鬼怪。實際情況是,隨著土塊滾滾而逃的是成群的螞蟻。有小個的黑螞蟻,大個兒、瘦而孱弱的黃螞蟻,墻角下的兩只蜈蚣,一兩片碎瓦。深圳北站,人類在地下掘出這樣大一個世界,螞蟻、蜈蚣和碎瓦豈不是要逃到更深的地方去?
地下終究是權(quán)宜之計。人們遲早要上來,且應(yīng)有密道或者暗語,比如,問:“你手中的玫瑰花上,有幾片葉子?”答:“不是五片,也不是十片,是六片。”類似這樣詩意的句子。身體的一半升出地面,停留片刻,適應(yīng)一下熱烈的光線,然后緩緩步出。待整個身體都被新鮮空氣包圍,來一個如釋重負(fù)的呼吸。我看到的他們,大大咧咧就走上來了,沒有釋放感,沒有陽光感,隨隨便便,若無其事。這讓敬畏和尊重“深”的我,不免有點(diǎn)失落。
“深”的輔助詞是封閉?,F(xiàn)在它們卻是敞開的,在腳下制造了另外一個有秩序的世界,散發(fā)著揮之不去的人氣,蓬勃著沖破地面的野心。從這一股股漫溢的沖動中,我隱約聞到不安的味道。
人潮如水,不是一滴水加一滴水的總和,是粘連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望去,波瀾起伏。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各不相同,牛仔褲、超短裙、披風(fēng)、吊帶。背著挎包,拎著塑料袋。明明是個性的疊加,最后成了淹沒個性的河水。波瀾里沒有任何一滴水的名字。我夾雜在北站的人潮里,隨著他們上上下下,左右搖擺,泯滅了自我。身邊的一個個人,我都看不到對方的臉,看不清對方的過去和未來。
我在這么深的地方,這么多人的地方,能做到心平氣和,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此前我對外界一度懷著巨大的恐懼。他們每個人都可以無所顧忌,毫無心理障礙地傷害我,包括趴在媽媽后背上睡著的那個小男孩兒。只要他醒過來,指著我的鼻子講一番道理,我確信自己無法反駁。我向來不是吵架的料。有限的幾次爭吵,吵完之后回到家里特別懊惱,埋怨自己又沒發(fā)揮好。本來應(yīng)該可以這么這么說的,打到對方七寸,一劍斃命,我偏偏顧左右而言他,言不及義,錯失了一次次良機(jī)。我真笨。結(jié)論就是,再不要吵架了。
而今天,我淡定多了,可以對著每個人說,我不欠你的。然后慢悠悠地走開。原因不是佛系,恰恰相反,我自信有了傷人的能力。暗器藏在袖中,我一輩子都不會將其拿出來。但當(dāng)傷害不可避免的時候,我可以迅速出手,一擊而中。這是壓箱底的石頭,是給我安全感的武林秘籍。我和他們,在戒備和相愛之間游移。
對面的洪水沖下來,我逆流而上。對面的洪水涌上來,我逆流而下。下去的人有下去的理由,上來的人有上來的理由。大家各自揣著堅定的方向。每個方向都是他們自己劃定的。真的很神奇。一個北站,我能看到一萬種方向。前后左右中,東南西北風(fēng)。他們拿著手機(jī),機(jī)關(guān)槍一樣發(fā)著語音。他們停下來擁抱,忘情親嘴。一萬種方向附贈一萬種表情,卻很少有迷路的。
我會不由自主地沉醉在這種有序的嘈雜中。
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有我這樣一個心路歷程,還是他們天生沉穩(wěn),安定,胎里帶來的祥和。童年并不快樂的我,真的很羨慕他們。一天之內(nèi),數(shù)萬人從北站倒車,就有數(shù)萬個童年在這里交會,像播放快鏡頭一樣,唰唰地一閃而過。
我對現(xiàn)在的擁擠懷著憐惜之情,有時甚至有點(diǎn)傷感。那些擁擠的人群,總會分散開來。纏夾在一起,即便流動有序,依然會壓抑,每個人都不舒服。聚和散是個對立的存在。在聚的時候,他們傾向于分離。在散的時候,他們向往聚合。小時候去縣城趕集,人流滾滾,擠都擠不動?,F(xiàn)在人越來越少了?;蛟唬纪蟪鞘欣飦砹?,那里的人越來越多。幾十年了,不但不見少,而且滾雪球,攤煎餅,如山中野獸不斷壯大。但放在一個幾十年幾百年的大視野里,曾經(jīng)的繁華幾乎都有消盡的時候。如果還沒消盡,只是時間未到。請靜候。繁華一成立,消失就在對面逼視它。
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北站乘坐的那兩個扶梯并不是完全在地下,一部分已經(jīng)沖出地面,到了樓頂。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北站的定性:它是聚和散的交會處。一個龐大的交通樞紐,連接著地鐵、高鐵、汽車、公交,把人們從四面八方運(yùn)來,又運(yùn)到四面八方去。房產(chǎn)商都拿交通便利做賣點(diǎn)。房價之高與周邊配套之不匹配,讓這里一度被戲稱為宇宙中心。打開地圖,深圳在這個國家的布局上,屬于偏安一隅,往哪里去都相當(dāng)于去遠(yuǎn)方,再具體點(diǎn),是向北方。但如果把深圳放在一個更大的視野,以其為原點(diǎn),恰是陸地、海洋和天空的交界處,白、藍(lán)、黃在這里握手。海洋尤其浩瀚,天空尤其高廣。自在的遠(yuǎn)方,處處都是深圳的落腳點(diǎn)。
這樣就可以理解北站的“深”了。“深圳”兩字的原意為“田間深水溝”,有著向下的原始本能。深與遠(yuǎn)有著神秘的關(guān)系?!斑h(yuǎn)”可以延展“深”,“深”為“遠(yuǎn)”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越遠(yuǎn)越深,越深越遠(yuǎn)。是深讓遠(yuǎn)和離散有了開端,并為它們設(shè)計了結(jié)局。
所以,走近了看,那些在車站駐留的人,無論離開還是到來,他們臉上都帶著期待,閃著亮光,左顧右盼。
我在這期待和聚聚散散中看到了自己。
我自信掌握著一個通關(guān)密語,地上地下,來去自如。他們呢,看樣子也有。哪一天我要試試,隨便是誰吧,彼此會心一笑,就好。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