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喜
陳耳東12歲那年,父親去世了。那是一起意外事故,父親趕著牛車下山時從車轅上翻了下來,后腦勺磕在一塊三角形的石頭上。出事以后,陳耳東跟著一群大人往山坡上跑,他摔了一跤,被他們甩在了身后。他還沒有趕到事發(fā)地點(diǎn),有人背著父親返回了,一群人亂糟糟地簇?fù)碇]有誰搭理陳耳東,他被走在最前面的堂叔推了一把,差點(diǎn)兒再次摔倒。他站穩(wěn)以后委屈而又氣惱地望著那些人的背影,一位本家大哥用一頂綠帽子護(hù)著父親的頭,因?yàn)樗麄€頭矮,看起來像是吃力而又別扭地托舉著一個重物,只要他一撒手父親的頭顱就會滾落下來似的。他眼睜睜地望著那片混亂的背影,拿不準(zhǔn)自己該不該追上去。最終他決定繼續(xù)往山坡上爬,到父親出事的地方看一看。拐了一道彎,他在一道斜坡上看到了新鮮而又雜亂的轍痕,看到父親的一只黃球鞋掛在路邊土崖上斜生出來的酸棗樹上。他好奇父親的鞋怎么會飛那么遠(yuǎn),后來想清楚了,是有人撿起來扔了出去,剛好掛在了酸棗樹的枝頭。有時候,他也會玩類似的游戲,順手撿起什么玩意兒來漫無目的地扔出去,好像要試一試人生的運(yùn)氣似的。那是一棵長勢旺盛的酸棗樹,主干有大人的手腕那么粗,父親的鞋丟人現(xiàn)眼地掛在側(cè)枝上,好像還晃來晃去的。有一瞬間,他想跨過路邊的土塄,到土崖下把那只鞋取下來。就算他夠不著,隨便撿一塊土坷垃也能解決問題,就像對付樹上的杏子或者蘋果一樣。他改變主意可能和飛來的一只白蝴蝶有關(guān)。他看到那只肥胖的白蝴蝶緩慢地扇著翅膀,幾乎要落到父親的鞋上了,卻掉轉(zhuǎn)身飛向另一根枝條。他想,白蝴蝶或許是嗅到了父親球鞋的臭味,他不記得父親什么時候?qū)iT洗過腳,那只球鞋已經(jīng)被他的大腳趾頂出了一個洞。那是午后的時光,秋陽嬌艷,酸棗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實(shí)。村里人收罷了秋才會打酸棗,到時候父親的鞋自然會被人打下來的。也許用不了那么久,只要刮一陣風(fēng),父親的鞋就會被吹落。這樣想,他額頭上果然感覺到了絲絲涼意,再看那只鞋,好像晃得更厲害了,甚至還散發(fā)出虛無的、氣浪一樣若隱若現(xiàn)的光芒。
他低下頭來才看到那塊三角形的石頭。那塊石頭就在他腳下,他認(rèn)出了石頭上曬黑的血,像戴了一頂臟帽子。有一次他在白墻上拍死兩只叮咬過他的蚊子,血干了以后就是這種骯臟的顏色。他吃了一驚,腦子里呈現(xiàn)出血漬的形狀,有點(diǎn)像漏斗,又像是一把破舊的雨傘,傘柄粗了些,山路一樣拐了好幾道彎。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也沒有再細(xì)看石頭上的血漬,過了一會兒后蹲下來,抓了兩把土均勻地撒在了石頭上,這才松了口氣。他聞到了血腥味,兩只蒼蠅飛過來,他憤怒地趕走了它們。又過了一會兒,他試探著搬動那塊石頭,把它搬起來的一瞬心頭一緊,擔(dān)心石頭底下會藏著一窩蜈蚣。他謹(jǐn)慎地抱著那塊石頭下了山,后來在回憶時像是抱著父親的頭顱,父親還沒有送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就斷氣了。他曾經(jīng)聽父親講過遠(yuǎn)路沒輕重的道理,果然,等他把那塊石頭抱下山來到河邊時,已然滿頭大汗。他賭氣般把石頭扔到河里,河水嘩啦嘩啦地流。休息片刻后他扯了一把野草刷洗著石頭,直到它變得光滑,露出本來的顏色和質(zhì)地。然后他重新把石頭搬起來,過了河,埋在了村路邊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下。差不多一個月后他才把石頭搬回家,母親和妹妹不在家時他用桿秤把石頭稱了稱,5斤8兩。
在陳耳東記憶中,父親的死好像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傷痛。母親說,你爸死就死了吧,他死了以后就再不會打你了。后來他想,母親這樣說多半是為了安慰他,減輕他幼年喪父的痛苦。母親當(dāng)然認(rèn)為他會痛苦。他清晰地記得許多夜晚母親背對著他和妹妹流過淚。正月十五晚上,他和妹妹嚷嚷著要去看別人家的花燈,母親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父親的死讓陳耳東記憶深刻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羞愧,村莊里像他這么大的孩子都有父親,他卻沒有了,他覺得別人的目光里不光是憐惜,更多的是嘲諷,就像嘲諷村莊里那個只有一條腿,其中一條胳膊還伸不直的殘疾人許午生一樣。
母親去世的時候陳耳東已經(jīng)37歲,那時正是他人生的又一個低谷,他悄無聲息地出了一趟遠(yuǎn)門,母親心臟病發(fā)作不辭而別。等他回到村莊時,母親已經(jīng)在妹妹的操持下草草安葬。妹妹氣憤地責(zé)怪他,他遭到了村莊里所有人的鄙視。直到夜深人靜,他才跑到墳頭,原本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一滴淚都沒有掉下來。祖墳就在父親出事的那座山上,那是在寒冷的臘月,月光又冷又白,山上風(fēng)大,他背靠著墳頭瑟瑟發(fā)抖。抽光了所有的煙后,他想點(diǎn)一把火,他知道枯干的野草瞬間會讓火苗蔓延開來,整座山將變成火場,落滿灰燼。他的腦海中跳躍著火勢蔓延的壯觀景象,那是呆在村莊里,或者站在河邊的視角。但他沒有這么干,他甚至把打火機(jī)扔到了夜色的深處。他順著迂回的山路下山,身后一直尾隨著若即若離的腳步聲。到父親出事的地方時他停了停,那棵酸棗樹還在,影影綽綽一大片,繁衍成龐大的家族。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中接近圓滿的月亮,突然間產(chǎn)生了脫下鞋來,向月亮投擲的沖動,盡管他知道砸不到月亮。他穿著一雙破爛的皮鞋,左腳開了一道一寸長的縫,右腳的鞋跟磨成了一道斜坡。但他把控住了自己,甚至在劇烈的沖動中清晰地意識到,如果他把他的鞋子扔出去,哪怕扔出去一只,他必然會瘋掉的,這個動作將是他人生的一道分水嶺。下山以后,他踩著蒼白的月色黯然離開了村莊。
到50歲,陳耳東就閑下來了。他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需求算了一筆賬,甚至結(jié)合了通貨膨脹的因素。他所擁有的資產(chǎn)足夠他活到100歲,他怎么可能活到100歲呢?他沒有子女,不到30歲就離婚了,在這座距離老家只有30華里的小城擁有兩個商鋪,三套住房。當(dāng)然,鄉(xiāng)下的老宅也屬于他,在他的幫扶下,妹妹一家人也搬到了城里。老宅只有三間正房,院子倒有半畝地。那房子是父母還年輕的時候蓋的土坯房,墻面貼了一層磚,風(fēng)吹雨淋,先是房頂滲水,處理過兩次后滲水的地方卻越來越多,在他45歲那年終究塌了一個臉盆大的洞。他還想把漏洞補(bǔ)起來,陳吉太說,就算補(bǔ)起來也維持不了幾年,這房子已經(jīng)老了,沒人住肯定會塌掉的。這個陳吉太是陳耳東的鄰居和本家,也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陳耳東記得陳吉太小時候一年四季嘴唇上都掛著兩道濃稠的鼻涕,眼瞅著就要躥到嘴里了。如果有人嘲笑他,他就會抽一下鼻子,變戲法般把鼻涕吸回去,留下兩條明亮的軌道。陳耳東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放學(xué)路上他幫著陳吉太使勁兒吆喝,換粉條呢,換粉條呢——陳吉太不知羞恥地把他的鼻涕稱作粉條,把他媽都騙出來了。陳吉太一說到房子會塌陳耳東就很氣憤,他后悔當(dāng)初把家門鑰匙交給陳吉太,委托他來照管老宅。陳吉太把陳耳東家的農(nóng)具、灶具、桿秤、屋檐下立著的幾根木料,還有其他一些東西,都不聲不響地倒騰走了。有一次,陳耳東進(jìn)了院子后發(fā)現(xiàn)哪里不太對勁,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原來陳吉太砍伐了院子?xùn)|北角的一棵椿樹。那棵椿樹是風(fēng)把種子吹到院子里,自然生長起來的,不知不覺間長到了碗口粗。陳耳東問陳吉太,那棵椿樹呢?陳吉太說,臭椿樹有什么用?我準(zhǔn)備收拾收拾院子,種幾棵蘋果樹,在院子中間壘一個杏壇,種一棵杏樹。陳耳東說,你想種什么樹就種什么樹,這院子難道是你家的?陳吉太說,耳東那你說種什么樹,你想種什么樹我?guī)湍惴N。陳耳東壓制著怒氣,后來陳吉太果然給他種了三棵蘋果樹。他想把蘋果樹鏟掉,又覺得沒必要和陳吉太鬧僵,況且那三棵蘋果樹也沒什么錯。他又算了一筆賬,自從陳吉太幫他照管老宅,他已經(jīng)給過陳吉太兩萬多塊錢,其中包括修補(bǔ)屋頂和院墻的錢。真不知道陳吉太是怎樣幫他修的屋頂,漏洞越來越大,滲水的地方越來越多,檁條斷了兩根,屋檐沉下來,門窗變形了,他站在屋里后聞到的是潮濕霉變甚至腐爛的氣息。他抬頭看屋頂,感覺黑壓壓的屋頂正在塌陷下來,他將要被老宅埋葬。
53歲那年春天,陳耳東還是把老屋翻蓋了。陳吉太先是慫恿陳耳東蓋一幢二層樓,后來又建議他蓋六間正房,陳耳東家的院子無論是寬度還是長度,蓋六間正房綽綽有余。但陳耳東只是在原來的位置蓋了三間房,連地基都沒有動,基本保持了原來的樣子。而且他蓋房并沒有用混凝土澆筑,屋頂還是架的木料。陳吉太說,耳東你既然蓋一回房,怎么能這樣小氣?你還差這幾個錢?那一次陳耳東真是忍無可忍了。陳耳東說,陳吉太你懂個球。陳耳東蓋房的時候陳吉太跑前跑后張羅著,那一天剛好上梁,陳耳東當(dāng)著眾人的面罵陳吉太,陳吉太啞口無言,只好摸著光頭笑。陳耳東還想罵陳吉太幾句,好讓他明白自己的角色定位,但他有點(diǎn)不忍心了,陳吉太流出了久違的鼻涕。房子蓋好以后,陳耳東并沒有進(jìn)行內(nèi)裝修,水泥地、白灰墻,即便如此也比原來的房子闊綽多了。父母留下來的家具早已破損漚爛,他讓陳吉太找人壘了一盤炕,從城里拉來幾件舊家具,把保存著的老照片裝到鏡框里掛了起來。他還到照相館給父母親合成了一張雙人照,擺到了屋門對面的五斗柜上。父母親留下來的照片很少,母親倒有兩張,其中一張是和陳耳東兄妹倆的合影,母親坐在椅子上,他和妹妹站在兩旁,身后橫著幾根水泥電線桿。父親卻只留下一張一寸黑白照片,好像是哪年為了到鎮(zhèn)上干臨時工專門拍的。關(guān)鍵是父母親的照片年齡相差太大,父親比母親大三歲,但父親的照片比母親的那兩張照片都年輕。好在照相館的人有的是辦法,他們把陳耳東父母的照片掃描下來,有一種軟件可以有理有據(jù)地讓照片變得更老或者更年輕。父母親的樣子在電腦顯示器上漸次變化,陳耳東目睹了父母親由年輕到衰老,然后又變得年輕的過程。他甚至指使照相館那個嘴唇涂得血紅的大眼睛姑娘,重現(xiàn)了父母親少年時代的容貌。他讓父母親的合影定格在60歲,又經(jīng)過一些藝術(shù)處理,總之比較滿意了。嚴(yán)格地講,父母親的合影已經(jīng)不是照片,而是電腦畫像。相框里的父母親顯然比記憶中的帥氣、漂亮,誰不希望自己的父母親帥氣、漂亮呢?陳吉太望著相框說,哥,其實(sh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孝子,喜歡懷舊。陳耳東的臉唰的一下紅了,自從上次罵過陳吉太以后,陳吉太和他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就變了。陳吉太喊他哥,他想不起來兩個人到底誰大,這當(dāng)然無關(guān)緊要。陳吉太接著說,哥,我在手機(jī)上看過一篇文章,一個人無論走多遠(yuǎn),都不能忘記是從哪里出發(fā)的。在翻蓋房子的同時,院子也整修了,院墻也重新壘了,原來破舊的木板門換成了厚實(shí)的鐵皮門,吊著兩個笨重的門環(huán)。陳耳東本來不想再把鑰匙交給陳吉太了,但陳吉太提出來繼續(xù)為他照管宅院,起碼下雪的時候能幫他掃掃雪?;蛟S還因?yàn)樗f了那句有文化的話,陳耳東又把院門鑰匙丟給了他。陳吉太說,哥,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把你家的宅院管理好。陳吉太說話時嘴角抽了一下,陳耳東立馬又后悔了。
蓋房子的過程,陳耳東的妹妹一次都沒有回來。直到陳耳東把房子收拾出來,把父母親的合影擺放好,在他的催促下妹妹和妹夫才回來了一次。說是三間房,其實(shí)是一大一小,占著三間的地盤,老房子原來就是這樣的。陳耳東收拾出來的是那間大的,他準(zhǔn)備把小的留給妹妹。妹妹說,哥我不要老宅的房子,婆家的老宅還空著呢。陳耳東有些失望。妹妹在炕沿上坐了一會兒,好像并沒有什么感覺。她說父母親的合影真是不太像,簡直是太假了。妹妹問陳耳東,哥你難道真要回鄉(xiāng)下來?。筷惗鷸|甚至從妹妹的語氣里聽出來嘲諷。妹妹說,哥你還是再找一個吧,憑什么不找呢?陳耳東有點(diǎn)煩,上次妹妹非要讓他和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護(hù)士見面,他舍不得和妹妹發(fā)脾氣。陳耳東說,就算不是每天住,隔三岔五回來住一住也是可以的。妹妹說,在鄉(xiāng)下生活太不方便了。
起初真是這樣,每個星期六,陳耳東都會回來住一晚上。他現(xiàn)在是一個閑人,其實(shí)不需要考慮星期幾,但他還是在星期六回來,星期天回城里去。他也想多住幾天,但他不喜歡做飯,雖然在原初的位置蓋起了廚房,他還是覺得做飯怪麻煩的,甚至滑稽可笑。所以他總是在星期五吃罷晚飯后開車回來,第二天上午回城里去。老宅在一條巷子里,車開不進(jìn)來,他只好停放在馬路邊。這就有些麻煩,村里人一看到他的車就知道他回來了。往往是在他進(jìn)門不久,陳吉太就會一邊呼喊一邊拍響院門。他下過幾次逐客令,陳吉太依然故我,好幾次都要請他到家里喝幾杯。其他人也是,因?yàn)榉w房子,他和村里人的關(guān)系仿佛一下子又拉近了,有一次他剛下車,一個叫王二金的男人就向他跑來,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交警隊(duì)的人,他兒子酒后駕車讓人家抓起來了。諸如此類,陳耳東真是有些煩,他回來得再晚別人也會知道。他嘗試著把車停得遠(yuǎn)一些,但他的豐田越野不可能在村莊里找到藏身之所。進(jìn)了院子后,他就把院門閂上了,到10點(diǎn)半或11點(diǎn),沒有人來打擾,他才會靜下心來。他躺在炕上,有時候捧著父母親的合影仔細(xì)端詳,拿原來的老照片比對,看著看著忍不住就笑了。有時候他閉著眼睛深吸幾口氣,豎起耳朵仔細(xì)聽,好像能把過往的歲月吸出來、聽回來似的。他回憶父親的死,掛在酸棗樹上的那只球鞋逼真地晃來晃去,那只肥胖的白蝴蝶緩慢地扇動著翅膀。他想起來那塊惹是生非的石頭,后半夜爬起來到院子里找,卻并沒有找到。他責(zé)怪自己,翻蓋房子的時候居然把那塊石頭忽略了?;蛟S,就算找出來他也不認(rèn)識了吧。他回憶母親,隱隱約約想起來母親去世時好像給他托過一個夢,囑咐他照顧好自己。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在蘭州的一家小旅館吧,母親的靈魂飛到了他身邊,看他最后一眼。這樣想他就忍不住流下淚來,不清楚那個夜晚跪在母親的墳頭時為什么沒有哭。往事越來越鮮活,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許多記憶如同泉水般涌出來,他都對記憶的真實(shí)性產(chǎn)生懷疑了。就說母親給他托的那個夢,恐怕是一種想象吧,想象得次數(shù)多了,竟誤以為真實(shí)發(fā)生過,誤以為是記憶。睡著以后他果然真真切切地夢到了母親,還沒有醒來就激動地哭了起來。
陳耳東患過嚴(yán)重的失眠癥,即便閑下來以后他的睡眠也一直不好,但他住在老宅卻睡得很踏實(shí)。有時候他還想多回憶一些往事,不知不覺間卻睡著了,一覺睡到了天亮?,F(xiàn)在村莊里大多人家都不養(yǎng)雞了,他在睡夢中沒有聽到雞鳴。他賴在炕上不想起,順手拿一本書翻一翻。他帶回老宅幾箱子書,雖然他知道好多書他根本看不懂。他還帶回來筆記本電腦,心想,將來能不能寫一本回憶錄呢?他真是沒有信心。上學(xué)的時候他的成績其實(shí)不錯,母親也很支持他讀書,那時候母親太不容易了。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陳耳東離開老宅時都有點(diǎn)不情愿,但他真是不喜歡做飯。后來他承認(rèn)了,其實(shí)不喜歡做飯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做個飯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主觀上還是不想在老宅常住,或許還是怕陳吉太和村莊里的其他人煩他吧,或許這個理由也不是真實(shí)的理由。
陳吉太和那些人也確實(shí)夠煩的。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陳吉太又拍響了院門,陳耳東不想搭理他,陳吉太越拍越帶勁,之后竟打開院門沖到了院子里,又瘋瘋癲癲地拍響了屋門。陳耳東氣壞了,他憤怒地拉開屋門,差點(diǎn)兒把陳吉太閃倒。陳耳東指著陳吉太的鼻子罵他,鼻涕蟲你犯什么神經(jīng)?這時候陳耳東想起了陳吉太小時候的外號,他本來就是一條鼻涕蟲嘛。陳吉太慌張地說,哥,我擔(dān)心你呀。陳耳東說,你擔(dān)心我什么?陳吉太說,我敲了半天門你也沒吭聲,時辰不早了。陳耳東皺起了眉頭,陳吉太是擔(dān)心他身體出了故障,還是擔(dān)心他懸梁自盡呢?總之是,陳吉太看出來他不正常,或許他真的不太正常吧。他沒有再發(fā)脾氣,丟給陳吉太一支煙。多年前他就戒煙了,但他的口袋里一直裝著煙,有時候拿一根橫在鼻孔處聞一聞。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就像其他一些習(xí)慣一樣。
有一次,已經(jīng)晚上10點(diǎn)多了,陳耳東回來的時候看到漆黑的院門上寫著亂七八糟的粉筆字。他用手機(jī)照著看:東子,打電話你不接,回來后趕緊找我,有急事!落款是“老四”?!斑恕钡囊宦?,陳耳東擂了院門一拳,他不清楚“老四”是誰,或許是本家一位叔叔吧,或許是他的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他又取出一根煙聞了聞,不想開門了。但他又覺得返回城里挺失敗的,他憑什么走?進(jìn)了院子后,他使勁兒閂上院門,心想就算那個“老四”喊得吐了血他也不會答應(yīng)一聲。后半夜他找了一塊布子,蘸了水,把院門上的字擦干凈了。這個晚上他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回城了。
陳耳東家的老宅是夏天翻蓋的,轉(zhuǎn)眼進(jìn)了臘月,入冬以后陳耳東很少回去了。這次陳耳東回去的時候陳吉太和他商量,想借陳耳東的老宅用兩天,他的兒子要結(jié)婚了。陳耳東還沒有表態(tài),陳吉太就認(rèn)為他同意了。事后陳耳東想,他為什么把家門鑰匙又交給陳吉太呢?他還是心太軟,心太軟。陳吉太還說,以前村莊里誰家辦喜事,鄰居是要主動到事主家把客人領(lǐng)回家住宿的。這話倒像是批評陳耳東不夠積極主動,他想起來鄉(xiāng)下確實(shí)有過這種風(fēng)俗,好像叫“請炕”。
陳吉太的兒子結(jié)婚陳耳東沒有回去。自從母親去世以后,村莊里的婚喪事陳耳東一次都沒有參加過,他知道好多人罵他狼心狗肺。倒是陳耳東的妹妹回去了。陳耳東的妹妹本來想讓陳耳東捎份禮錢,倒是她幫著陳耳東隨了禮。妹妹回到城里后打電話抱怨說,如果不是上次陳耳東叫她回去看房子,陳吉太兒子結(jié)婚絕不會告訴她的,她和陳吉太本來好多年沒有見過面了。妹妹不清楚老宅翻蓋以后陳耳東回去住過幾次,挖苦他說,哥你這房子是給人家陳吉太蓋上了。陳吉太還試探著問她呢,將來想把房子買上,他二兒子還沒有房子呢。陳耳東氣憤地掛斷了電話。陳吉太真是用心險(xiǎn)惡,他又想,會不會是妹妹故意這樣說,報(bào)復(fù)他呢?但他想不清楚妹妹為什么要報(bào)復(fù)他,他幫了妹妹多大的忙,但妹妹對他并不友好,他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對他不夠友好。他猜測居心叵測的陳吉太把他的老宅糟蹋成了什么樣,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想回去看看。但他還是忍了一天,等到了星期六的傍晚時分。
陳耳東果然氣壞了,他回去的時候老宅的院門半敞著。院子雖然清掃過了,但他看到了院中央骯臟的油漬,看到了一坨一坨的狗屎一樣凍結(jié)的剩菜剩飯,看到了挖好又填埋起來的四個坑,大小兩個泥坯壘的灶臺還沒有完全拆掉,一堆破爛的帆布堆在墻角,擠壓著一棵胳膊粗的蘋果樹。陳吉太當(dāng)初在院子里栽了三棵蘋果樹,最終只活了一棵,活下來原來就是為了遭罪的。陳耳東隱約聽到了呼嚕聲,像從地縫里,或者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他顫抖著走到屋門前,拉開門看,陳吉太四仰八叉地躺在炕頭上,皺著眉頭把呼嚕打得山響??簧戏胖慌_電熱扇,臉燒得通紅,“咯吱咯吱”地?fù)u頭晃腦。陳耳東感覺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連同內(nèi)臟都在顫抖、抽搐。他下意識地從褲兜里摸到了速效救心丸的瓶子,其實(shí)他幾次體檢都沒有發(fā)現(xiàn)心臟有什么毛病,不過誰知道呢?他發(fā)現(xiàn)立在五斗柜上的父母親的合影不見了,再看,原來翻過來扣在了墻上,他的父母親被壓扁了,臉冷冰冰地貼著墻面。電熱扇繼續(xù)“咯吱咯吱”地叫,陳吉太還在打呼嚕,他想撲上去把他掐暈,丟到村外那個臭水塘里,那個水塘早就被垃圾填埋了。他又想起了那塊三角形的石頭,退到院子里找,或許因?yàn)檎也坏剑隽嗽洪T,開著車回了城里。到城邊上等紅燈的時候他忍不住流下淚來,他輕聲念叨著,爸,媽,我對不住你們!他更像是囈語。
忘記是在哪個城市了,陳耳東逛過一次名人蠟像館。那些蠟像太逼真了,他記得當(dāng)時和趙本山合過影。趙本山穿著長袍,蹺著腿端坐在太師椅上,微笑著,慈眉善目,眼睛仿佛在和誰暗語。陳耳東從手機(jī)里找出了他和趙本山的合影,他慶幸這張合影還保存著,多半是因?yàn)閼小K稍诶险耐量簧?,下午陳吉太幫他燒好了炕,一個念頭令他徹夜未眠。第二天上午,陳吉太又來照應(yīng)他,他和陳吉太笑了好幾次,陳吉太問他笑什么,他說,你見過蠟像嗎?陳吉太搖頭,他又笑,陳吉太皺著眉頭不敢吭聲了。如果我的父母親住在老宅里就好了,陳耳東對陳吉太說,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過了兩個多月,陳耳東帶著一輛廂式貨車回到了村里。司機(jī)操著江浙一帶的普通話,他把貨車后邊的門打開,里邊裝著兩個木板釘?shù)拇笙渥?。還在路上的時候陳耳東就通知陳吉太找些人幫忙抬東西,十幾個男人候在巷口。這些人探著腦袋往車廂里看,問陳耳東買了什么家具,陳耳東給每個人發(fā)了兩盒煙。鄉(xiāng)下的男人就喜歡抽煙,他們一領(lǐng)到煙目光就笑了。陳耳東說,大家小心點(diǎn),箱子不能落地,要一口氣抬到家里。又有人問陳耳東買了什么,陳吉太說,還能是什么,紅木家具。陳吉太不是故意為陳耳東打掩護(hù),他真把蠟像的事忘了,他怎么會想到箱子里裝的是陳耳東的父母親呢?陳吉太找來的人沒幾個年輕人,年輕點(diǎn)的一個腿還有毛病,但他們還是成功地把兩個大箱子抬到了陳耳東的老宅里,那兩個大箱子并不比想象的重。陳吉太要幫著拆箱子,原來他褲兜里裝著改錐,陳耳東一把推開了他。大家把箱子抬進(jìn)屋里,陳耳東的臉色就不好看了,有點(diǎn)過河拆橋的意思。陳耳東說,你們走吧,你們都走吧。大家就往外走,陳吉太磨磨蹭蹭的,陳耳東把他推出了院門,“嘩啦”一聲把院門閂上了。
陳吉太好奇陳耳東究竟買了什么寶貝,他覺得不一定是紅木家具。他從門縫里偷窺。天漸漸暗了。他還想爬到墻頭上,人的好奇心就是這樣,越希望窺探到什么秘密心里越急,像肚子里有一條毛毛蟲使勁兒往上爬,逼得你上躥下跳。陳吉太在陳耳東老宅的院門前待了將近一個小時,都快把陳耳東給他的一盒煙抽光了。陳吉太的電話突然響起來,他這才意識到天色已經(jīng)這么晚。居然是陳耳東打來的,他幾乎在同時聽到了聽筒以外陳耳東發(fā)出的聲音。他家和陳耳東家是斜對門,他扭頭往自己家院門前跑,“呼哧呼哧”地接通了電話。陳耳東說,吉太你帶上改錐過來幫我一個忙。
陳耳東打開院門,陳吉太跟著他來到屋門前時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的腿肚子顫抖起來,一進(jìn)屋門果然嚇壞了。陳吉太看到了木板、紙箱和泡沫板簇?fù)碇膬蓚€蠟像,那蠟像和真人一般大,生動逼真的樣子甚至讓他認(rèn)為看到了鬼。陳吉太幾乎喊出來,喉結(jié)“咯噔咯噔”地跳。陳耳東說,我一個人沒法弄。陳耳東說,要不你先給我爸媽磕個頭吧。陳吉太“撲通”一聲跪下了,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右邊的膝蓋上扎了一枚圖釘。
父母親的蠟像是端坐在太師椅上的,一人坐在一把椅子上,中間隔著張條桌,組合在一起,正對著屋門。父母親的面孔還是合成照片上的樣子,兩位老人微笑著,牙齒潔白,神態(tài)安詳,眼睛果然像是在說話。陳耳東對父母的蠟像總體還算滿意,為此他跑了兩趟南京,還在南京病了一場。他覺得這場病是父母對他這個不孝子的責(zé)罰,后來又覺得是一種恩賜。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陳吉太走后,陳耳東鄭重其事地給父母磕了三個頭。陳耳東說,爸,媽,我以后老老實(shí)實(shí)地陪著你們,好好照顧你們。陳耳東跑到了村街上王貴明開的小超市,在之前陳吉太已經(jīng)把蠟像的事傳播出去,王貴明和他老婆用奇怪而又謹(jǐn)慎的眼神望著陳耳東,差點(diǎn)兒忘記了收錢。陳耳東買了幾樣點(diǎn)心,買了豆腐干花生米,買了瓶酒。什么破超市,他還能買什么呢?他把買來的食物擺到桌上,這才想起來沒有筷子,沒有酒杯。他笑了笑說,爸,媽,我知道你們其實(shí)吃不上,那我自己吃。父母親沖他笑,一直在笑。他擰開酒,倒?jié)M瓶蓋,就著蛋糕喝了一瓶蓋酒。爸,媽,我以后就陪著你們,你們也陪著我。說著他突然哭了,他的父母親還在微笑。
第二天上午,陳耳東把他的妹妹喊了回來。他的妹妹不想回來,他生氣了。等他的妹妹看到父母親的蠟像后也嚇壞了,瞪著眼問他,哥,你是不是瘋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他說,我要讓父母親陪著我住在老宅里。他的妹妹嚇得抽泣起來,問他,哥你覺得哪兒不舒服嗎?你不能這么干,咱爸咱媽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也不會同意你這么干。他的妹妹還沒有說完就跑出了老宅,但她沒有走遠(yuǎn),大約一個小時后,她的老公,也就是陳耳東的妹夫帶著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走進(jìn)了巷子。陳耳東大發(fā)雷霆,趕走了那兩個醫(yī)生,把妹妹和妹夫也趕走了。他的妹妹又給他打來電話,哭著說,哥你是不是真的瘋了?陳耳東說,誰瘋了?我只是給父母親做了個蠟像。妹妹說,可你為什么這么干?你真讓我操心。陳耳東只好掛斷了電話,妹妹根本就不理解他。他突然間想起來妹妹上次給他介紹的那個白白胖胖的女護(hù)士,如果妹妹非要逼著他見面,他就會說,先回老宅問一問爸媽樂意不樂意吧。他奇怪這時候倒惦記起相親的事。他回到屋里,在父母親面前跪下來問,爸,媽,我給你們做蠟像有什么錯嗎?父母親還在笑,沒有回答,但他仿佛聽到了父母親的回答。他說,我就知道爸媽最理解我,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的。
但陳耳東還是不喜歡做飯。陳耳東住了兩個晚上,把從小賣鋪買來的食物吃光了,然后又要回城里。陳吉太已經(jīng)把院門鑰匙還給了他,不是直接還給他,而是掛在了院門的門環(huán)上。他想笑,他知道以后陳吉太再不會煩他了,村莊里所有的人都不會再煩他了,這是父母親對他的呵護(hù),這個世界上只有父母親最疼愛他。臨走的時候他又給父母親磕頭,說爸媽,我得回城里一趟,我不喜歡做飯,等我回來時會給你們帶好多好吃的東西,你們一輩子都沒有吃過的好東西。他臨走的時候還有點(diǎn)戀戀不舍的樣子,心想,過幾天不就回來了嗎?等他出了院門,準(zhǔn)備鎖門的時候卻又想起夜里曾經(jīng)琢磨過的一件事,匆匆忙忙地,謹(jǐn)小慎微地返回了屋里。他再次跪在了父母親面前,說,我昨天晚上還想起來一個問題,我不敢問,但我知道你們不會責(zé)怪我,我小時候其實(shí)就問過你們,是誰給我起了這個陳耳東的名字,妹妹為什么叫陳玉英呢?
說著陳耳東又哭了,仿佛正經(jīng)歷著一件讓他十分委屈、十分痛苦的事情。他想這時候他的父親應(yīng)該摸摸他的頭,而他的母親應(yīng)該把他摟在懷里,就像小時候母親把他摟在懷里一樣。但他的父母親只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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