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隱者：荒野“白龍須”

云澤林藪

陳繼儒說：“酒類俠，茶類隱?！币粋€豪放，一個恬淡，左手酒，右手茶，時醉時醒，快意人生。但，在文人的精神世界里，更愿意把茶看作是一位具孤高氣節(jié)又不失淑世情懷的隱士：它深隱山林，遺世獨立，吸風飲露，生長出桀驁不馴的性格。而當它一旦“出山”，內(nèi)在品格就會煥發(fā)出卓犖不凡的魅力，使人欽服。來自政和山野深林的“白龍須”正是這樣一個離塵出世的隱者。

一

白色棉線纏繞盤旋，捆扎著數(shù)枚頎長的梗葉，像束薪，又像蘸了墨的筆頭。黃綠淺褐相間的葉色，如身披麻布褐衣，久居世外，自是不流于世俗，渾身透著純凈與質(zhì)樸。

它的造型，讓我想起“非主流”名茶——龍須茶。這種主產(chǎn)于閩贛地區(qū)的特種茶，似乎更像是工藝品，觀賞價值大于品飲價值。不過，它看起來遠沒有龍須茶來得那么精細雅致，甚至還有些粗陋。

其實，在云南民間，也有類似的做法，叫“把把茶”。采細嫩的一芽三四葉，經(jīng)殺青、揉捻、捋直、曬干后用絲線扎成一把一把，不為美觀，只為方便飲用，平易近人的民間智慧。

盡管如此，茶的主人G還是喜歡稱它為“白龍須”，如須發(fā)皆白的隱士，更有“仙隱”的味道。

二

7只茶樣，在茶桌上一字排開。在塑形前，粗松曠逸的形態(tài)，更適合品賞。

這些茶，原料系采自不同的產(chǎn)地。獅山、高林、汀源、梅子坑、老鷹嘴、佛子巖，均為小產(chǎn)區(qū)，品種為政和當?shù)夭瞬?。菜茶為地方群體種，所制之茶為“小白”。只有一只茶樣出處不明，品種是政和大白茶，制成白茶，為“大白”。

產(chǎn)區(qū)、品種雖不盡相同，但外形都頗為一致：多為10～12厘米的帶梗葉，如矛似槍，在蓋碗中旁逸斜出，顯得有點飛揚跋扈。直到遇到水，才變得服帖。葉色則以綠褐相間居多，芽較少，即使有，也是細瘦如鉤。至于勻整度，那就更是參差不齊了。因此，若論等級，它們大抵算得上貢眉或壽眉。

較之規(guī)模種植、管理完善茶園里的茶樹，它們是一度被遺忘的“棄兒”。它們曾倚傍于某個特定年代，并被賦予某項光榮使命。時代一去不返，人去園荒，茶樹卻留在了原地。

漸漸地，它們開始把自己重新交由自然秩序來支配，芽展成葉，花落籽生，年復(fù)一年。在漫長寂寥的歲月里，人為的痕跡消泯，野性回歸，融化在深邃的闃寂里。然而，山外世界的喧囂從未停止過。時過境遷，曾被拋棄的復(fù)被重拾，野蠻蕪雜被打造成“原生態(tài)”，“荒野茶”的熱鬧打破了山野的寧靜。

在這片“熱鬧”中，“概念”遠多于實際，因為真正意義上的荒野茶很少能達到量產(chǎn)。“它們藏在深山老林中，周遭被草木重重遮蔽。光是找，就很不容易。不僅遠，也難走，有的根本都不能叫‘路，下次再走就找不著北了，只有當?shù)夭柁r(nóng)才知道。”G說?！八?，（茶樣）標簽上貼的產(chǎn)地，都只是茶農(nóng)根據(jù)經(jīng)驗認定大概的位置，像政和大白茶那一只（茶樣），連大致的方位都沒法確定?！?/p>

采摘就更不用說了。通常，人工管理的茶園，通過耕作、修剪、施肥等栽培措施，可以獲得更多更符合品質(zhì)要求的鮮葉，這是人與茶之間的約定。而采荒野茶，卻是人與自然的“協(xié)商”。產(chǎn)量的豐欠、芽葉的肥瘦皆由自然決定，作為索求者的人，只能“被動”地接受。而且，自然還有意設(shè)置了障礙——茶樹努力向上生長，芽葉讓人仰望，徒增了采摘難度?；虬獾怪l，或攀爬上樹，人只有“妥協(xié)”適應(yīng)，才能獲得自然的贈予。

四

俗話說：“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茶樹的個性，在山水風土中被一點一滴地被塑造。產(chǎn)地環(huán)境的差異，有時即便很細微，也會忠實地記錄在風味上。這一特質(zhì)，早已在武夷巖茶和云南普洱古樹茶上得到了印證，前者論“山場”，后者論“山頭”，聲名顯赫者，身價往往高出天際，追逐的發(fā)燒友趨之若騖，“小產(chǎn)區(qū)”的概念深入人心。

這組分散于非知名“小產(chǎn)區(qū)”的荒野白茶，從香氣和滋味上，也能“品讀”得出各自鮮明的地理信息。

外表粗糙的梗葉，遇水洇潤，舒展開柔軟的身軀。水色漸染，清黃、杏黃、黃綠、淺金黃，天然色素與茶黃素、茶紅素等茶色素組配出不同色度的茶湯。雖有深淺，卻如秋水長天般明凈澄澈。

湯清，香亦清。清香淡雅，稍帶點稚嫩的青氣。細嗅，又糅合著些許不同的氣息：有的似木質(zhì)香，有的似樟香，有的似參香，有的似蜜香，有的似花香。這些“夾帶”的氣息，或長或短，或強或弱，或濃或淡，似是而非，仿佛是茶對人嗅覺的一次考驗，答案不唯一。

五

G在初嘗時，各異的香氣，令她感到驚喜，“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她踏上了尋訪之旅。在當?shù)夭柁r(nóng)的帶引下，她走訪了梅子坑、佛子巖兩處。當她一路跋涉，步入山林陰翳的深處，站在兩人多高的茶樹下時，心里除了震撼，還有莫名的感動。落葉、青苔、草樹、蟲鳥以及土壤里的微生物，與茶樹一起共生，組合成一套精密且智能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加之日照、海拔、溫濕度的自然調(diào)節(jié)，跨物種的親密合作，成全了彼此。

G的描述，讓我想起了一個武夷茶農(nóng)的經(jīng)歷。該茶農(nóng)曾接到一位老顧客的“投訴”：“你們今年寄的老樅水仙怎么會有異味，以前都沒有這味道?！辈柁r(nóng)聽后，就懵了：難道是茶做壞了？或是貯運中串味了？可是，左思右想，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由自己嚴格把控，出現(xiàn)紕漏的可能性不大。后來，他又仔仔細細審評了這款“問題茶”：的確有“異味”，有點像苔蘚又有點像菖蒲。帶著疑問，他溯源到自家山場尋求解答。

當他瞥見腳邊溪邊柔韌如劍的菖蒲，頓時釋然：原來，茶樹“感染”菖蒲的氣息！

而香與味交融的感官體驗，很微妙，也很美妙。

老樹新茶，“年輕”絲毫不影響它們的內(nèi)涵。吮茶入口，清甜醇和，竟無新茶本應(yīng)有的正常青澀味。湯感細膩甘滑，蓋香上的香氣，逐一呈現(xiàn)，并與茶湯混溶，妥帖得令人歡喜。飲畢，喉底一片爽潤通透，此感恰如月映澄潭，竹引清風。芳香精油與茶氨酸，有如金風玉露的相逢，攜手創(chuàng)造出迷人的韻致。

六

很多人說，白茶是離自然最近的茶類。誠然，美的事物，不事雕琢，渾然天成。

萎凋，是藉陽光與風來醞釀白茶的風味。但是，在天氣多變的春季，有淡日柔風的好天氣并非天天有。自然與人的齟齬，通過室內(nèi)加溫萎凋技術(shù)得到了暫時的和解。更何況，還有產(chǎn)量與效率的催逼。

這種技術(shù)，由機械源源不斷地制造暖風來實現(xiàn)鮮葉脫水的目的。盡管它盡可能地去接近日光萎凋的狀態(tài)，但終究只是模仿，而無法真正取代。

“現(xiàn)今做白茶多有春秋兩季，荒野茶只做春茶，而且是頭春，（不高的）產(chǎn)量就擺在那里。”在G看來，要呈現(xiàn)荒野白茶的“天真味”就應(yīng)該充分尊重自然，最大程度地保留本真。在品質(zhì)面前，她堅決舍棄了效率，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等待一枚鮮葉到茶的轉(zhuǎn)化。“好在（做茶）那幾天，天公也作美?！币患鞠聛?，幾個產(chǎn)區(qū)的總量也不過200多斤。

七

光和風，在茶身上“寫”下自己的風格語言：亮澈的湯色、優(yōu)雅的香氣以及醇爽的口感。

細細品啜，季節(jié)、山林、品種所賦予的個性，在鼻腔齒頰喉舌間次第表達。停杯玩味，輕柔中蘊藏著孤傲不群的風骨，亦柔亦剛。

“然先生之為人芬馥而爽朗，磊落而疏豁，不媚于世，不阿于俗?！鄙钌诫[者，以清風苦節(jié)高之，宛如空谷幽蘭，悠悠其香。

它們，將繼續(xù)被時間所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