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瀟
圖/枕上濁酒
就算愛情沾染上世俗的氣息,也寧愿把它變成為信仰,因為信仰是唯一可以留住的,也是唯一專屬的。年近五十。
伊罕便獨自在黑夜里踏上去尋找巫師的旅程。她的小屋離她越來越遠,直到自己轉(zhuǎn)身再也看不見,她像一只在大海中離港的小船,海面一望無際,在風(fēng)浪中不知方向的飄搖,看不清腳下的暗涌,危險越來越大。
如果我是自然之子,我一定能聽得到風(fēng)的呼吸,火的燃燒,如果我是天之子,我一定能織成最美的云朵,點綴出鷹的高遠,如果我是大地之子,我一定能幫助草的成長,雪的飄零,如果我是人之子,我一定能裝點最美的思想,常懷悲憫。
就算愛情沾染上世俗的氣息,也寧愿把它變成為信仰,因為信仰是唯一可以留住的,也是唯一專屬的。年近五十歲的顧青楊來錫林格勒盟已將近二十幾個年頭,歲月和風(fēng)雪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紋理,但他依然堅守著,如同堅守對愛的信仰。七十年代成都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當(dāng)年和他一起來錫盟支教的刈婉霞,因為長時間不能適應(yīng)氣候和惡劣的環(huán)境,和他離婚了。
以刈婉霞的話來說,顧青楊的這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活,而她的一身,想要為自己活一次。
顧青楊深知綁在一起的不是婚姻,過多的挽留都只是為愛情羅織的罪名,回憶和傷感也不能挽回什么,只是一邊復(fù)習(xí)著時間的輪廓,一邊殘忍地挑起歲月的疤痕。
刈婉霞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名字叫顧若涵,在刈婉霞和顧青楊分開那天,顧若涵一把鼻涕一把淚在他們之間周旋,簡單地希望他們能重歸于好,就像希望他們能在他剛始對世界有著朦朧記憶的時候,同時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中的笑臉那樣。
按理說也奇怪,一般男孩子都和阿媽親,但也不知道他最終為什么會選擇顧青楊,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后來的經(jīng)歷證明了這是最正確的也是最為錯誤的選擇。
他仍然記得,那天下午低矮的天空中有著火紅的夕陽燃燒著破絮一般的鉛云,像是破碎的霞彩,刈婉霞穿著白底藍花的襯衫,紅色的裙角摩挲過枯黃的草地,頭也不回地轉(zhuǎn)過山坳,有鴻雁哀鳴著從天空中飛過,灑下了幾滴淚水,阿媽的身影在夜幕下,在天空的盡頭濃縮成漆黑的一點。
他被顧青楊拉著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驕傲地像一頭小獸,梗著脖子遲遲都不肯轉(zhuǎn)身。從此以后,他總是喜歡一個人坐在草原上,看往南方飛去的鴻雁。看著看著,就有火紅的夕陽燃燒著天空,燃燒著晚霞,看著看著就有寒霜落下,四野一片素凈。
顧若涵出生在一九八零年的某個夜晚,剛好是一個年代的起點,顧青楊當(dāng)初在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仿佛竭力要給這個名字賦予新的意義,他把若涵當(dāng)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財富,以及對生命延續(xù)的一種敬畏。
小時候,若涵常常也會問阿媽到哪里去了,他都會告他:“你的阿媽去了遠方,她去追尋她自己的夢去了。”
“夢在哪里?”
“夢在一個你看不到的地方。”
后來若涵漸漸大了,這樣的謊話已經(jīng)瞞不住他了。
顧青楊也常常給若涵講他的母親,說她是一個多么漂亮,多么有氣質(zhì),多有涵養(yǎng)的女人,每每講到高興的時候,都有大朵大朵秋天的暖陽掉落在顧青楊堅硬的臉上,他目光靜深如潭,仿佛在心底回憶起了很多年前初見刈婉霞的樣子。
若涵小時候很喜歡聽爸爸講阿媽的故事,聽到興趣頗濃的時候,總會反問顧青楊:“阿爸,阿媽這么好,為什么會離開你啊?”往往在這個時候,顧青楊都會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若涵,你以后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心都是不一樣的?!?/p>
有的人羸弱,就有人堅強,有人委屈,就有人得意,有的人卑微,就有人顯貴,有的人委屈別人,有的人委屈自己。
“那阿媽好嗎?”
“你阿媽是一個善良的女人?!?/p>
若涵也常常努力回憶起母親的模樣,但在歲月的反復(fù)稀釋中逐漸看不清楚,隱隱約約有藍底百花的襯衫,紅色的裙擺,和夜幕下消失的黑點。
秋天的錫林格勒盟被荒涼浸透,稍有低矮灌木也被染上了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色彩,成群結(jié)隊的鴻雁拍成一字,披著金色的夕陽飛向了遠方,起伏的山巒將天際線勾勒地格外低矮,那里有視線的盡頭。
有時候,若涵也會去找牧區(qū)的伊罕一起玩耍,伊罕常常會問若涵為什么月亮?xí)约鹤?,為什么天上會下雨,對于這些問題,若涵就告訴她,月亮跟著你走是因為月亮里住著神仙,神仙是會保佑好心人的,而天上會下雨,是因為大地渴了。
“那人死了,怎么會被埋在地下?”
若涵感覺到心里有一點恐懼和悲愴的味道,他不知道為什么小伊罕會忽然問出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們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放下書包,坐著看天空中大朵大多蓬松的云。偶爾還有在寒冬來臨之前遲遲不肯離去的麻雀落在遠處的樺樹枝上,顧若涵便會在這個時候掏出阿爸送給他的木哨子,使勁一吹,麻雀便撲閃著羽翼飛遠了。
伊罕的眼睛里充滿了歡喜的色彩。
“涵哥哥,這是什么,能借給我玩玩嗎?”她將兩只手背在身后,眼神里有一絲略微的羞怯。
“這是漢族小孩玩的玩具?!?/p>
若涵便將系著木哨子的線從長袍的紐扣空里面取出來,用袖子擦了擦沾在哨子上面的唾沫,遞給眼前的這個小女孩。
伊罕拿到哨子之后珍視的像一個寶貝,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眼睛里散發(fā)出光彩。若涵示意她使勁地朝里吹氣。
響亮的聲音從哨子里發(fā)了出來,再次驚走了樹枝上的麻雀。
伊罕覺得高興極了,便又接連著吹了好幾次,咧開嘴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笑聲。
“涵哥哥,你這個是哪里來的?”
“阿爸給我做的啊!你為什么不讓你阿爸給你做一個呢?”
“涵哥哥,你真逗,你有阿爸嗎?”
“我都只有阿媽?!?/p>
她用手指絞著系著哨子的彩色繩子,眼睛里充滿了疑惑。
若涵仿佛想起了什么,阿爸曾經(jīng)說起過關(guān)于伊罕父親的事情,便開始后悔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
“這個木哨子送給你吧!”他仿佛做錯了什么事情似的,極力地想要給小伊罕一些補償。
伊罕沒有意識到若涵憐憫和同情的初衷,黑色的眼珠散發(fā)著光芒。她抿嘴一笑,圓圓的鵝蛋小臉,綻放出兩個鮮艷的花蕾,微微地在微風(fēng)中抖動。
“不反悔?”
“不反悔!”
伊罕笑了,白色的小米牙反射出陽光的色彩。
在伊罕的心目中,若涵會玩蒙古人和漢人所有的游戲,而且他不會像其它的小伙伴那樣欺負她年齡小,也不會因為她是個沒有阿爸的孩子而孤立她,所以在伊罕的眼中無疑是對她充滿了敬佩和親近之情。
雖然伊罕和若涵的關(guān)系特別好,但是伊罕從小就被阿媽教育不許和顧若涵一起玩耍。他常常聽伊罕說自己的阿媽怎么樣脾氣古怪,怎么樣對自己沒有耐心。在若涵的心里總以為她有著九個腦袋,有著尖利的牙齒,和刀一樣的指甲,穿著假人皮,仿佛就是一個大魔頭隨時都要剝下面皮吃人的那種,可是直到后來真的見到了,若涵才知道,伊罕的阿媽美的不比尋常。但她眸子里透露出的冷漠卻如同暗夜的一塊寒冰。
每次伊罕和若涵在一起玩耍被她發(fā)現(xiàn)之后,她總會用鞭子把伊罕打得哇哇地叫,她虐待伊罕的行為和她的容貌極不相符,若涵很難用自己的想象將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和這樣粗魯?shù)呐e動聯(lián)系在一起。
每當(dāng)伊罕挨鞭子的時候,若涵都會沖上前去,吊著她的胳膊,讓她不要再打了??神R芊笠才不會理會他,將他甩到一邊后,發(fā)狠地使出了更大的力氣。
伊罕叫的越來越大聲,對這樣無理由的責(zé)罰撕心裂肺地進行著抗議。
若涵總會飛快地跑回家去,把事情告訴給阿爸,阿爸丟下手里的教案,趕到了伊罕的家里。
他跑得氣喘吁吁,但到了之后卻說不出一句話,站在柵欄邊的草場上,枯黃色的草葉覆蓋了他那雙破舊的皮鞋,很久之后,馬芊笠發(fā)現(xiàn)了顧青楊的存在。
她抬起眼來和顧青楊對視了幾秒之后,并沒有請這個自己孩子的老師去家里坐坐,便狠狠地扔下了鞭子,拉著伊罕進屋去了。
“走吧,沒事了!”顧青楊如釋重負地說道。
“阿爸,我們?yōu)槭裁床痪染刃∫梁?。?/p>
“不用救,小伊罕沒事呢!”
那為什么芊笠阿姨總是無緣無故打小伊罕。
“因為她的心里有恨。仇恨就像一把尖刀,既刺傷別人,又刺傷自己?!?/p>
顧若涵聽著顧青楊很有道理的話,懵懵懂懂。
回到家里的伊罕,將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不理阿媽,她用臟臟的小手背擦掉臉上的淚水,委屈的淚水越擦越多,她不知道為什么,別人家的阿媽都那么愛自己的女兒,而她的阿媽一點也不愛自己。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都在心里暗暗地下定決心,以后再也不叫馬芊笠阿媽了,她在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喊著馬芊笠的名字,對她異常討厭。
哭了一會,伊罕發(fā)現(xiàn)身上好像沒那么疼了,走過屋角去,把洛憂抱到自己的腳跟前,撫摸著她柔軟的長毛。
“洛憂,你告訴我,我為什么會這么苦,阿媽為什么對我沒有一點應(yīng)有的憐愛?”
“你有阿爸嗎?涵哥哥都有阿爸。”
洛憂將它的一顆頭向伊罕的膝間蹭了蹭,伊罕想起洛憂也是一個孤兒,便不再問它。洛憂仿佛能夠聽懂小伊罕說了什么,它用幽怨悲憫的眼神看著伊罕,發(fā)出了低低的嗚咽。它將身子往伊罕的腳邊移了移,長長的毛發(fā)把伊罕的小腳偎得暖暖的。伊罕從眼前田字格的作業(yè)本上抬起了筆,從小土屋的窗子看出去,深秋的季節(jié),草原一夜染黃,衰草連天金黃的一片,外面的顏色真好看啊,伊罕想著。
起風(fēng)了,狂風(fēng)將草屑卷的漫天都是,白色的羊群迅速地聚集在一起,在廣闊的草原上,像一個個小水滴在巨大枯黃的荷葉上緩緩移動,牧羊人頂著大風(fēng)揮舞著鞭子將羊群往家趕,小伊罕突然覺得像是在夢境一般??煲蕉炝?,很快。
伊罕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哭累了,然后就趴在小桌子上睡著了,黑色的夜?jié)u漸將萬物吞沒,月亮和大星子相繼登場,屋外的一盞酥油燈在微風(fēng)中突突地跳動著火苗。
我不知道是誰教會我第一聲啼哭,總之我生下來呼吸到第一口空氣的時候,就哭了,是你第一次將我眼角的淚水擦去,是你將我的眸子清洗地清澈明亮,是你為我編起了烏黑的發(fā)辮,織上了繽紛的彩衣,你說你是阿媽,從此以后我便安心睡在了你用月光織成的夢里。
在夢里伊罕夢見自己仍然被阿媽追著用鞭子抽打,她使勁地想要挪開步子,但腿上像是負了千斤的總量,總是屈伸不開。當(dāng)她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洛憂臥在自己的腿上,這是一個夢。伊罕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她能感覺到臉上的淚痕被風(fēng)干以后皺巴巴的疼。但唯一的好處仿佛是自己的眸子被淚水清洗的異常明亮。
馬芊笠在外面搗弄鍋碗瓢盆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進來,她在做晚飯了。這時候,伊罕才發(fā)現(xiàn)肚子有一點餓,但是她不想出去找她要吃的,她現(xiàn)在還沒原諒馬芊笠呢,她心里這樣想著。
所以她依然不肯離開自己的小房間,趴在桌子上繼續(xù)睡覺。
窗外的寒風(fēng)從縫隙里擠進來,吹的讓她有些冷,她在心里想著,什么時候夏天才會來,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伊罕,伊罕!”馬芊笠叫了起來?!翱斐鰜韼臀蚁狄幌滦渥?。”
伊罕依然趴在桌子上假裝沒有聽到的樣子,只是時而微微睜開眼睛,像一只小貓一樣仔細留意著廚房的一舉一動。從門縫里看過去,馬芊笠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高挑纖細的身材快要接近漆黑的屋頂。她的身影被擠成了一條瘦弱的線,這條線在昏暗的房間里忙碌著。而屋外則是一片漆黑,只有油燈的火苗在突突地跳動,四周的光暈?zāi):?,像一朵顫動的蓮花?/p>
過了一會,馬芊笠沒有再叫她的名字,手里搗鼓的聲音也慢慢停住了,整個屋子一片寧靜,靜得有些可怕,隨后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那咳嗽聲來像是自遙遠的深淵,像巫師在黑夜里召喚牧人丟失的靈魂哀傷而悠長的聲音,一下一下震顫著她的心靈。
她感覺自己的心被咳嗽聲牽扯著一下一下地疼。剛剛還倔強地生著馬芊笠的氣,現(xiàn)在心卻漸漸地有些軟了。她推開門,從房里跑了出來,看見馬芊笠倚在火爐邊,像一張弓一樣地彎曲著身體,背部劇烈地起伏。她靠在墻角,想要從嘴里嘔出什么來,然而又嘔不出什么,只是呼呼地喘息著。
她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凸起,蒼白的臉龐上泛起的紅色像是三月里燃燒的風(fēng)信子。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里面有水光在瀲滟,眉頭因為痛苦而擰結(jié)在了一起。她不得不承認(rèn)她真的很美,但這是一種凄艷和易碎的美,正是因為這種美,讓她感到心里更加疼痛。
“阿媽,你怎么了,你告訴我你怎么了,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難受???”
馬芊笠沒有說話,只是咧開嘴痛苦地笑著,像是在嘲笑著自己,又像是在嘲笑著命運,那種笑凄涼而又諷刺,被劇烈的咳嗽拉扯的面目全非。
她迅速地靠到阿媽的身旁,不停地用小手握緊拳頭往她的背上錘去。她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效果如何,總之,她記得小時候自己感冒了咳嗽,阿媽總是這樣做的。
馬芊笠咳了一會,情況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厲害,她看見阿媽的眼睛里漸漸地充血,有些像兔子的眼睛,紅得讓人有些害怕。
馬芊笠一把推開伊罕,嘴里大聲地呵斥道:“別靠近我,離我遠點!”
伊罕被推的退后了幾步,跌坐在潮濕的土屋內(nèi),腦袋撞到了墻壁上,眼睛直直地盯著阿媽捂著胸口彎曲的身軀,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
直到很多年以后,伊罕才知道阿媽當(dāng)年得了一種奇怪的傳染病,叫癆病。
吃過晚飯后,馬芊笠讓她早點去睡覺,自己在房間里收拾。但當(dāng)伊罕剛剛快要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馬芊笠劇烈的咳嗽聲又開始響起來了。最先開始極度地被壓抑著,在喉嚨里小聲地突擊,漸漸地聲音被放大,像是從黑色的深井里傳來。
她輕悄悄地爬起來踱到阿媽的屋子里,開了燈眼前的一切讓她觸目驚心。阿媽半躺在炕上,臉蒼白的像一張紙,外套已經(jīng)脫去,只剩下白色的底衣。絲質(zhì)的底衣將她的胸部輪廓襯托的更加圓潤豐滿,因為劇烈的喘息上下起伏著,胸前的衣服上有點點血跡,像是冬天凋落的紅色寒梅點點,阿媽的嘴角還有一絲血跡未擦干凈。
這是咳出來的嗎?伊罕在心里問了一句。
呼呼的風(fēng)來自于遙遠的山邊,來自于另外的一個世界。草原之神發(fā)怒了,它瘋狂地呼嘯著趟過遼闊的草原,掠過低矮的灌木叢,將枯萎的樹枝刮斷,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它刮過屋頂,拍打著窗戶,像昏天黑地的怒濤,席卷了整個矮矮的土房子;它吹進了破舊的窗戶,油燈的燈盞在燈架上搖擺,火焰像是在像風(fēng)中搖曳的桅桿。遠處饑餓的狼在嚎叫,屋外的羊群在騷亂,洛憂在屋外瘋一樣地吠著,整個世界一片混亂。
伊罕在草原上生活了幾年,對這樣的情況習(xí)以為常,唯一能讓他恐懼的是阿媽病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阿媽這次咳暈過去了,伊罕慢慢地靠過去,將厚厚的毛毯拉過來,搭在阿媽的身上,遮蓋住她裸露在外面的身體。她又用臉去貼了貼阿媽的臉,還能感覺到溫度。但她卻緊緊地閉著眼睛,像是一個極度勞累而想要休息的人。她想起了鄰近的巫師,他代表神的意志守護和保佑著草原的眾生,為一切善良淳樸的牧民免除厄運和災(zāi)難。他擁有眾多的法器、腰鈴、銅鏡、抓鼓、鼓鞭......她曾經(jīng)看到過他讓倒地的牲畜重新爬起來,讓失明的人重新見到光明,讓瘋癲的人恢復(fù)理智,只需要他碗里的幾滴水,和幾句咒語。
她想他一定能幫助她將希望阿媽活下去的愿望傳達給天神,保佑她平安地醒來。
可牧區(qū)的巫師離自己的家里還有好幾里路,需要翻過一座小山,和走過一片大大的草場。伊罕膽子極小,最害怕的就是走夜路。并且從她家去找巫師會經(jīng)過不久前死過人的人家,山上面有土葬的墳塋,她還想起了以前聽老人說過的,要是含冤而死的人或者太過年輕死了的人,靈魂都會飄蕩在空中,沒有歸宿。
盡管此刻在她心中浮現(xiàn)了無數(shù)恐怖的畫面,但當(dāng)她再次看到睡著的阿媽還是那樣安靜地躺在那里,對這個世界充耳不聞的時候,還是不顧一切地推門跑了出去。
洛憂看見自己的小主人出了門,也一邊搖著尾巴一邊跟了出來。
如果洛憂跟著自己,就憑它那如雄獅一般威風(fēng)凜凜的身體和強壯有力的牙齒,一定可以保證自己安全地到達巫師那里。但此時,她知道更需要守護的是阿媽。
她便沖洛憂嚷:“你跟來干嘛,現(xiàn)在阿媽正病著,夜里有狼,你還不去守著她?”
她一邊朝她怒吼著,一邊用腳去踢洛憂,讓它回到小土屋去。
洛憂好像能明白主人的意思,退了幾步,轉(zhuǎn)過身又跑了回去。
伊罕便獨自在黑夜里踏上去尋找巫師的旅程。她的小屋離她越來越遠,直到自己轉(zhuǎn)身再也看不見,她像一只在大海中離港的小船,海面一望無際,在風(fēng)浪中不知方向的飄搖,看不清腳下的暗涌,危險越來越大。
光線忽明忽暗,一旦月亮隱進云層里她就覺得不自在,仿佛人在身后跟著自己。但當(dāng)她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只有自己的影子被長長地拖在地上,山丘上的陰影里有黑色的樹影在閃動。
她只有加快腳下的步伐,低頭看著腳下的草地快步行走。凹凸不平的地面,讓她深一腳淺一腳行走的格外困難。她盡量不去看身后拉長的黑影和周圍婆娑的樹影,實在害怕,就抬起頭來看看天上的月亮,發(fā)現(xiàn)月亮和星星跟著自己,原來黑夜里不止自己一個人。
草原上地廣人稀,一戶人與一戶人之間相隔大大的草場。一路上狂風(fēng)又起,風(fēng)從遠處刮過來,沒有任何遮擋,在耳邊呼呼地響。此時月亮又被黑云遮住,有高過于自己頭頂?shù)目莶?,像鬼魅一樣地在身旁移動,她開始捂住自己的耳朵,閉上眼睛,越跑越快。
她記得若涵曾經(jīng)跟她說過要是遇到什么讓自己害怕的事情就深呼吸,轉(zhuǎn)移注意力或者是大吼幾聲,這樣鬼魂就會被自己嚇退了。
她按照若涵告訴她的做了一遍,好像有點作用,但恐懼和黑暗很快又再次襲來。她只是感覺自己的兩只腳移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小小的身軀在大到無邊的黑夜里左沖右突,像是一只落到黑色大網(wǎng)中的小蜻蜓,輕盈而脆弱。
她心想,要是這個時候有涵哥哥在就好了,她便將若涵送給她的木哨子從衣服的內(nèi)襯里取出來,緊緊地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一份安心。但僅僅是過了一會之后,恐懼又再次襲來,她現(xiàn)在只想快速一心地找到巫師,只要想到找到巫師,鬼怪自然消失,阿媽就有救了。
就在這時,突然間一個不小心,被什么東西在腳下一絆,身體失去重心向前傾倒,臉比膝蓋先到達地面,便吻上了草原上濕潤的泥土。
她沒有哭,因為她知道沒有誰能安慰自己,便扯開袖子擦了擦臉龐,把淺紫色的裙袍撣了撣,用舌頭頂了頂牙齒,幸好還在。
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一塊白得發(fā)亮的頭蓋骨掩映在草叢里,眼眶里沒有絲毫血肉,白的能反射出明亮的光。
這個時候,她真想轉(zhuǎn)身跑回去,不再向前去了,但又想了想阿媽現(xiàn)在的處境不能再有絲毫的拖延,便反復(fù)地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要害怕,這種白骨在草原上多的是,很有可能是哪家人去世天葬后被禿鷲和蒼鷹吃剩下的,只有自己心里不害怕就什么也不怕了。禿鷲和蒼鷹不會吃活人的,我是活人,她不斷地在自己心里對自己這樣說。
時間又度過了漫長的半個鐘頭,她看見遠處有圓頂?shù)拿晒虐?,蒙古包里面亮著明亮的燈光,從氈布房里透了出來,將繪著祥云的圖案照亮。橘黃色的光芒將蒙古包撐的滿滿的,像一盞盞坐落在遼闊夜空下的生命之燈。
巫師就住在那里了。此時,她才放慢了腳步,重新將自己的那一顆小心臟安放到肚子里。
她走近以后怯怯地問:“特爾木爺爺在家嗎,特爾木爺爺在家嗎?”
她很害怕如果自己表現(xiàn)的不夠禮貌,特爾木會不會拒絕救阿媽。
聽到?jīng)]有回應(yīng)后,她試著加大了聲音:“特木爾爺爺,你在家嗎?”
特木爾是這個部落唯一一個老巫師在臨走前用“神驗”方式選定的接替人,四十多歲上的時候失去了妻子和兒子,從此脾氣開始變的怪異,但他的神力是大家公認(rèn)的。
此時特木爾正在蒲團上靜坐,四周都有懸掛的神祉,屋內(nèi)的一盆炭火灼灼,溫暖的空氣溢滿房間與屋外的寒冷形成強烈的對比。他聽到急促的呼喚聲,不慌不忙地迎了了出來。
掀開簾子一看,眼前是一個滿面塵土的小女孩,但漆黑的眸子透露出明亮的光,像草原上的湖水一樣清澈,夜風(fēng)像刀子一樣不肯停歇地刮在她的身上,將她灰紫色的裙袍卷的獵獵作響。
“特爾木爺爺,你快救救我阿媽吧!”
“你阿媽怎么了?”
特爾木臉上出奇的平靜,內(nèi)心像是一潭永不會起波瀾的死水,因為他見慣了太多的生死。
“我阿媽病了,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求求你救救她吧,只要你能救救她,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回她來!”
小伊罕一邊哽咽一邊急切地說道。
特爾木慢慢地說道:“嗯,我知道你阿媽病了,但萬物循然,一切皆有次序,一切皆有因果,付出需要回報,找我治病的人需要有錢,你有錢嗎?”
“我沒有,但我想請你救救阿媽。你不救她,她真會死的,我從小就沒有了阿爸,我不能再沒有阿媽啊!”
伊罕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睫毛上凝聚了一層寒霜,像一支支雪白的蘆葦?shù)褂霸谇宄旱暮蠢?,映照著漆黑幽深的眸子,眼睛里也有水光在流轉(zhuǎn),晶亮亮的。
特爾木好像仍然無動于衷。
長生天?。∧銥槭裁匆屛襾淼竭@個世界上,再帶走我的阿媽?如果你早就想要帶走阿媽,為什么還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