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凌晨一點半,我下夜班,騎共享單車從單位返回自己的家。暗夜里巨大的芒果樹影影綽綽,隨時準備撲下地。微風由熱變涼,吹在身上爽爽的。我故意慢下來,讓皮膚啜飲著風。坐在路邊的那個人,把我顛了一下。只是擦肩的一瞬,腦子里卻開始回憶他的狀貌。
他抱著頭,坐在垃圾桶旁邊,渾身散發(fā)著兩個字:無望。憑直覺確認,一定不是困倦、不是思索,也不是喝多了。
離他100多米的地方就是燈火輝煌的砂鍋粥店,專門吃夜宵的地方。食客隱忍而放肆地碰杯,夾菜和交談。他們在店主的提醒下,小心地避免影響鄰居,又要相對徹底地打開自己。黑夜里暫時的綻放,淹沒了他們的白天。那個抱頭的人,是沒有從白天走出來,還是被黑夜淹沒了?
他坐在懸崖邊上,遠離喧囂的人群。我只是望了他一眼,心疼了一下。躺在床上昏昏睡去之前,把他的影子又過了一遍,印在腦海里。
這個一線城市里的人真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不管是隨波逐流的,還是撥開浪頭奮力前行的,都緊緊跟隨著人潮,把自己夾在洪流中,不肯離散。尤其地鐵里,大家往一個方向走,連個選擇都沒有。而高速運轉(zhuǎn)的齒輪,總會把一兩個小石子崩飛出來,劃開空氣,一聲輕微的呼嘯,“啪”地落在遠處。
中午看到另一個脫離齒輪的人。我們酒足飯飽從飯店出來,聽到凄厲的號哭。很多人站在路邊看。一輛奧迪慢慢在車輛的洪流中行進。一個女子,30多歲,緊扒著窗玻璃,臉向外面。窗玻璃露出一條縫,她的號哭從縫隙里傳出并擴散開來。如果人身受到了威脅,她完全可以打開車門跳出來。路邊那么多人,總會形成威懾力,讓準備傷害她的人望而卻步。她沒有跳,只是哭。所有人都看著她,直到走遠。我的心揪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本來早已麻木,看盡人間冷暖和分離。偶爾的揪心來自哪里?別問了。
我望著,就像望著前幾天那個雙手打樹干的人。
傍晚,陰天。細雨正為大雨做鋪墊。我走在人行道上,見一個中年男人,左右開弓,先是左手,砸在樹干凸起的疙瘩上。接著右手,砸在堅硬的坑坑洼洼的樹皮上。不是在練功,是發(fā)泄或者自責,要讓自己疼。他背對著我,看不清面部表情。我一直望著他,直到將其甩在身后。
混雜在人流中,每天經(jīng)歷著的這個世界,是平靜安詳?shù)?。大家各安其位,按部就班,認真熬過每一天。生活一點點變化、向好。有些人從人流里崩出去,還有機會走回來,重新歸隊。有些人走上了另外一條路。腳下是懸崖,回頭是冷冷的山風。我遠望他們,什么忙都幫不上。就像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好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無可奈何。很多時候,很多人認為自己力量夠大,無所不能,卻連最親的朋友都救不了。
我望過很多人。
這一生中,我也有幾次被崩出來,做過近似于坐在路邊的事。我偶爾抬頭,沒人注意我,在乎我。但也許擦肩而過的某人,心里動了一下。因為有人等我返回,我似乎獲得了來自上天的力量,又默默走到原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