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
我與平措扎西素未謀面,收到這本厚實的近500頁的非虛構作品時,我固執(zhí)地讓自己保持一種獨立的閱讀,刻意忽略平措扎西其他信息。我希望從文字的背后遇見一位數年前就已聞聽大名的藏漢雙語作家。
可以說,對西藏的認識,來自于另一類文字。精美的圖片里,布達拉宮、神殿、雅魯藏布江,無一不令人神往,西藏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從一路合掌長跪膜拜至布達拉宮的虔誠信徒,到搏擊長空的雄鷹,以及西藏所處的地理位置。我想,窮盡一生,依然無法識得她真容。
《尋跡——在珠穆朗瑪峰腳下》從作家的家鄉(xiāng)那塘起始,用七大段三十五個篇章,以雙手合掌之虔誠,完成一部以日喀則為基點的故鄉(xiāng)之書。就像作家本人從一道屏風似的那塘出發(fā),歷經歲月滄桑走過數十年時光,用他內斂而富于光澤的文字,給與世人以另一個西藏。
平措扎西先生以數十年的生命經驗,積攢起對故鄉(xiāng)的感恩,行走于藏西南,深入故鄉(xiāng)日喀則村鎮(zhèn)、縣城。一條河流,一株被松贊干布意屬的神樹,一響騾鈴,這些日?;蚍侨粘5膱D景,成為他的靈感源泉。他近乎敦厚的筆觸,像深潛這片豐盈泥土下的水脈,熟知大地之上滄桑變遷的故事。閱讀他的文字時,我的腦海里總是要浮現(xiàn)出作家吃著干糧氣喘吁吁行走的身影,這樣的形象不經意間與他筆下的眾多人物有了某種契合,就像是,他們是他的前世。
廢墟邊、大江岸,數不清的人與事,走過、留下的足跡。作家懷揣一顆赤子之心,掘藏一樣,把那些散落各處的痕跡收集,窖藏于心,融進自己的血脈。于是,他又是他們的現(xiàn)在。
他在一張病榻前默默記錄一位老人的生命瞬間,此一刻,憂傷而無措,卻又是那樣的莊嚴。那已然成為我初識西藏的一個途徑,一個畫面長久地駐留。
《尋跡》,有無處不在的感動與觸動,在“那塘豐則天下豐”的那個村莊,是平措扎西老師的家鄉(xiāng),《甘珠爾》《丹珠爾》佛教典籍,厚重的經版需要傳至220余公里外的定日協(xié)嘎爾。作家記錄,“期間平壩和山川相連,直線和彎道交錯。幾萬人高低錯落排成長龍,人手相遞,他們以力量和虔誠,完成一次文化傳承”。那樣的場景,不知人世間,哪里還曾有過。這種人手傳遞法,有一個宛若佛音的名字:瑪尼拉修。
為探尋降派藏醫(yī)朗杰扎桑一生從醫(yī)的足跡,作家認為自己是“白日求星光”?!吧頌樯倌晷某墒?,稚氣未消先成智”,平措扎西硬是從浩瀚渺茫的星光一般的史料中,尋訪這位藏醫(yī)的些許史料,他找到一位朗杰扎桑的同鄉(xiāng),在一個嘈雜的茶園,這位藏醫(yī)同鄉(xiāng),重新揀起書本,作家由此一頭扎進這些“蛛絲馬跡”,連日地梳理、分析與補充,終于,“朗杰扎桑的人生軌跡,藏醫(yī)降派的前世今生,終于在我的腦海有了較清晰的輪廓?!?/p>
“背誦醫(yī)典占去了一生光陰,我何時能成為醫(yī)生王。”要成為一名好醫(yī)生如此艱難,而作家要把出生于1395年的男孩之人生軌跡以文學的形式呈現(xiàn),毋寧說是另一種成就—— 一個醫(yī)家,一個作家,在一個甲子之后,相見于崗巴拉以西的拉堆降地方,仿若是某種命定的遠別重逢。
藏地民間有多少值得銘記的儀式,當下任誰都無法還原,平措扎西在他的文字里,一次次為我們呈現(xiàn)那些細微之處。唐卡勉唐派鼻祖勉拉頓珠,當初決心拜師多巴扎西杰布學畫唐卡,尊師看著過了學畫年齡的頓珠,不禁感嘆“學畫始于小,學醫(yī)始于大”,即便如此,他依然收頓珠為徒。不久,從雅礱來了一位年輕人叫欽孜,也要拜多巴扎西杰布為師。頓珠以善形立畫風,而欽孜以兇像立畫風。他們在老師的教授與實踐中已然掌握繪制壁畫與雕塑佛像的技藝,成為出色的畫師。
他們分別時,從各自頭上拔一根頭發(fā)交于對方,又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發(fā),纏繞在一起,讓風吹走。此番儀式之后,他們自然在心底存了一份非同尋常的情愫,互為觀照,無論在眼前,還是遠在天涯,任憑風凍霜雪,無法撼動這份情誼。
獨具藏地文化意味的言語,在《尋跡》中珍珠一般鑲嵌,每翻一個篇章,都會有那樣動人的小細節(jié)。歷史無論多么宏大,終將落實到個體來完成,這些個體的生存生命路徑,即是歷史的一個又一個瞬間。歌謠、傳說、俗語、諺語、詩歌,在文字中時不時跳躍,“珍珠埋在地下,依然會發(fā)出閃亮的光芒?!弊骷矣涗浀倪@些民間智慧,穿越千百年光陰,依然在雪域高原,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
平措扎西的敘述,有他獨特的文學品質,溫和、淡然、從容,闊朗中蘊含古意?!秾ほE》這部厚實的長篇,從文中出現(xiàn)的采訪與寫作時間看,從起心動念至積累素材前后歷經近二十年,又用六七年的光景完成這樣一部著作。定然讓他的創(chuàng)作之路充滿苦楚。而在這苦里,又不可避免地滲透了甘甜,他沉思于書桌前,重新聽錄音,翻閱采訪筆記,那些遠去的人和事,成為影像重新回到身邊。此時,笙簫遠去,佛音君臨。
閱讀這部巨著時,讀者自然而然跟隨作家重新踏上征途。他寫山川河流,寫邊陲地區(qū)的小鎮(zhèn)如何從歷史深處走來。在書寫藏地歷史的同時,他的筆觸疏朗,不固執(zhí),日喀則的現(xiàn)代萬象,也悉數進入他的文字。像這樣由古及今,又迂回至遠古的寫作,給讀者以恰當好處的現(xiàn)場感。每每讀至陌生之境地,恍然覺得身在一處寧靜的山谷,與百千年前的人,一起悲歡離合。書寫的是日喀則,卻把宏大敘事與日常細節(jié)處理得嚴絲合縫,渾然天成。日喀則在這里,成為一種文化象征,也足以承擔起雪域秘境的文化承載。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