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午夜時分的光

謝勝瑜

布景

人生如舞臺，每場戲的演出都會有布景。

簡·愛的父親是個窮牧師，母親與父親結(jié)婚一年后，兩人均染上斑疹傷寒，并在不到一個月里先后去世，留下襁褓中的簡。18歲的簡希望討人喜歡，卻不具備滿足這種愿望的外表，蓋茨黑德府的貝茜來看她時坦誠相告：“你還是我想的那樣，你小時候就不漂亮?！绷_切斯特也毫不含糊：“你看上去很迷惑。愛小姐，你與我一樣不漂亮?！倍木让魅耸ァぜs翰端詳了餓倒在沼澤屋門口的簡好幾分鐘后，給她的評語是：“相貌有點奇特。她看上去很聰明，但一點兒也談不上漂亮?！彼妹锰嵝眩骸八〉煤軈柡??！钡@位傳教士仍固執(zhí)己見：“當然，她并不顯得粗俗或下賤，但終歸長得很平常，五官缺乏美的優(yōu)雅?！庇幸馑嫉氖?，無論在勞烏德、桑菲爾德府，還是在沼澤屋，人們都要問簡如出一轍的問題：你讀書嗎？你會彈鋼琴嗎？你會畫畫嗎？你會針線活嗎？你會法語嗎？當她用一個“會”字回答完所有的問題后，周圍的目光才又重新回到她不健壯、不高大、不漂亮的身軀上逗留一會兒。

不靠顏值吃飯的簡，竟然和兩個“外貌協(xié)會”的男人都進入了談婚論嫁的橋段。

簡和羅切斯特“結(jié)婚”在前。羅切斯特的父親定了一門富有的親事為兒子綁定財富，他不知怎么回事就和出身名門的伯莎·梅森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不久，他的生活中就充滿了瘋子的叫罵聲和咬人后的嚎叫聲，她刺傷她弟弟，還企圖把他燒死在床上。她是桑菲爾德府閣樓上只聞其聲的神秘女人。

羅切斯特一直沒停止過尋找理想中的女子，但免不了失望。從硬塞給他一個孩子的情婦瓦倫斯開始，他又經(jīng)歷了德國的克萊拉、意大利的嘉辛塔，然后呢？他在一個冰霜雪凍的下午，在桑菲爾德的園子里看見了簡這個安靜的小人兒獨自坐在那里——直到他把她領(lǐng)到教堂圣壇欄桿前。牧師剛要開口說“你愿娶這個女人做你的正式妻子嗎”時，羅切斯特感到腳下一震。“婚禮不能繼續(xù)舉行，我宣布存在障礙?！闭系K來自桑菲爾德府閣樓上的女人——那個家庭中三代都是白癡和瘋子的大個子女人！揭穿和制止這場婚禮的是簡那位后來得癆病去世后給她留下大筆遺產(chǎn)的叔叔。悲慘女人遇到如此悲催的“大事故”，除了在夜色中倉皇逃離，簡還能怎么做？

圣·約翰是簡的救命恩人。帶著二十先令出門的簡，在暴風雨之夜餓倒在沼澤居門口。圣·約翰讓傭人和兩個妹妹照顧她，她們便把她身上濕淋淋的衣服脫了，讓她躺在溫暖而干燥的床上。她請求他給她找工作，他便募集資金在莫爾頓家門口新辦了一所教會學校，讓她在那里做教師，每年付給她三十磅工資。

辦學的錢是那家制針廠和鑄造廠的老板奧立佛的獨生女給的。奧立佛小姐那么有愛心和同情心，又那么漂亮，濕潤的風和迷蒙的天空培育和保養(yǎng)出小姐玫瑰和百合花般純凈的膚色。圣·約翰見到奧立佛小姐會臉頰緋紅、神情激動，胸脯那兒會一起一伏?！芭瘛奔s他一起去看父親奧立佛先生，他竟然退卻了。奧立佛小姐興高采烈、令人鼓舞甚至是親熱地對他微笑時，他總是雙手發(fā)抖、兩眼發(fā)光，哀傷而堅定的目光似乎在說：“我愛你，我也知道你愛我，可我的心已擺上了祭壇。”他放過了奧立佛小姐的香車寶馬，卻要求素顏徒步的簡做他的妻子，隨他去印度傳教。他說：“簡，你溫順、勤奮、無私、堅定，文雅又勇敢，作為印度學校的一位女指導，你對我的幫助將是無價的。”簡跟他說羸弱的自己在印度的烈日下命不會長，但他還是逼迫她為他犧牲。他追求自己的偉大目標，卻無情地忘掉了小女人簡的情感和要求：簡根本就不愛他，也有不去印度的權(quán)利——就算他救了簡一命，也是如此。

孤兒簡的愛情布景如此清晰：羅切斯特愛著她，要她做他“閣樓上女人”苦難深淵的擺渡人;圣·約翰愛著別人，卻要她為他的偉大事業(yè)殉葬一生。這樣的男女橋段，和顏值有關(guān)，與輕松無緣，桑菲爾德府園子里被雷劈過的老樹和通往沼澤谷的荒蕪小徑可以作證：真的沒什么光鮮可言。

星光

相貌普通的灰色布景之外，還好有星星點點的光。

年少時，可憐的簡被蓋茨黑德府的舅媽嫌棄，由布洛克赫斯特送到勞烏德學校。臨走前，舅媽還沒忘記給簡下一道魔咒：“請教師們嚴厲看管她，特別是要提防她愛騙人的缺點?！睂Ψ酱穑骸罢f謊的人都要到熊熊燃燒的火海和硫黃烈火中受罪。我會告訴譚普爾小姐和其他教師的?！?/p>

眾目睽睽下，布洛克赫斯特宣布簡是個說謊的壞孩子并罰她在凳子上站半小時。譚普爾小姐來到了哭泣著的簡身邊?！拔沂窃┩鞯?，現(xiàn)在，小姐和其他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我是個壞孩子?！焙喛拊V。“你證明你是個什么樣的孩子，我們就認為你是個什么樣的孩子。繼續(xù)做個好女孩，你會讓我滿意的?！弊T普爾的聲音美若天籟?！皶?？譚普爾小姐?！薄澳銜??！弊T普爾說著用胳膊摟緊了簡。那天晚上，譚普爾小姐把簡和一個人們眼里的邋遢女孩海倫視為上賓，三人一起享用了豐盛的晚餐。她看著兩個可憐的孩子大飽口福時，微笑著流露出款待客人的愉悅。一周后，她還寫信到蓋茨黑德府，對簡的污名進行了澄清。她對簡就像是母親和保護人，后來因為熟悉而更加平等以待，兩人就像是一對年齡懸殊的好伙伴。

正是譚普爾小姐的吸引讓洋溢著反抗意識的簡表現(xiàn)出越來越好的品格和能力。一紙求職廣告把十四歲的簡推到了桑菲爾德莊園的女管家菲爾菲克斯太太跟前。菲爾菲克斯是個再整潔不過的矮小老太太，這讓簡相處起來又舒適又愜意：她戴著寡婦帽，穿著黑綢上衣，圍著雪白的細布圍裙，她忙著針織的時候，一只貓靜靜地蹲在她腳邊。她對長發(fā)及腰的小姑娘說：“阿黛勒小姐，來與這位小姐說說話，她將教你讀書，讓你有一天成為聰明的女人?！狈茽柗瓶怂固蜕频男郧楹蛯喣淖鹬兀购喸谏７茽柕碌拿恳惶於既玢宕猴L。

菲爾菲克斯太太忙著在貯藏室做果凍時，簡常常爬上三樓推開閣樓的天窗，到鉛皮屋頂上極目遠望靜靜的田野、山丘以及暗淡的地平線。簡并非沒有活受罪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桑菲爾德莊園的男主人羅切斯特發(fā)起了一場呼啦啦幾十號人的豪門派對，簡就對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兩個女兒頗為“感冒”：富孀體態(tài)優(yōu)美，舉止里卻有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傲慢;她的女兒布蘭奇高大如白楊樹，五官和母親一樣高傲;富孀另一個女兒瑪麗則臉上無表情，眼神沒光彩。簡懷疑她們只有軀殼，沒有靈魂，縱然羅切斯特下令簡一刻也不能離開客人，她也和她們半寸都無法融入。

同樣是姐妹倆，沼澤屋的黛安娜·里弗斯和瑪麗·里弗斯就像是仙女下凡。救命恩人圣·約翰問簡住哪兒，簡不愿意回答。黛安娜便體貼地說：“只要你愿意，你就有權(quán)不告訴圣·約翰或其他問你的人?！痹谡訚晌?，簡可以參加兩姐妹的所有活動，而且，她們愛讀的正是簡愛讀的，她們欣賞的正是簡欣賞的，她們贊同的正是簡贊同的。對于簡不同意去印度，戴安娜也十分贊同?！拔腋绡偭?！”黛安娜嚷了起來，“你在那里活不到三個月，我敢肯定。你決不能去?！焙喓退f了圣·約翰想和自己結(jié)婚只是工作所需，甚至不是為他自己。簡問：“一輩子和一個只把你當作一件有用的工具的人拴在一起，這不是怪事嗎？”黛安娜直搖頭：“他讓人簡直無法忍受——不通人情——這不可能！”簡告訴她們自己和羅切斯特結(jié)婚的喜訊，她們回以深情祝福并答應來看她。簡和黛安娜姐妹在一起，感受到的是：猛烈的風與柔和的微風、暴風驟雨與晴空萬里、日出的朝霞與日落的黃昏、明亮的月色與濃云密布的夜晚，一樣都魅力無窮、令人沉醉。

生命旅途中有些時候的確如簡說的那樣無法描述：“水進入了我的靈魂，我陷入深深的泥潭;我無處立足，洪水淹沒了我?！钡部傆行切屈c點的光照亮眼前的黑暗，賜給生活以意外：比如叔叔留給簡一筆不小的遺產(chǎn)，比如簡主動要求和本來不抱希望的表兄妹四個人平分這筆遺產(chǎn)。

月亮

晴朗的五月天，簡和圣·約翰走在通往沼澤谷的荒野小經(jīng)上。清晨的微風吹來石楠和燈芯草的芳香，晴空碧藍，溪水順著山谷流淌。

山澗幽鳴中，“上帝與大自然想讓你成為傳教士的妻子?！眰鹘淌繉喺f，“我要你——不是為了取樂，而是為了我主的事業(yè)?！?/p>

簡當然是拒絕，她樂意做他的妹妹、做他的副牧師，就是不能做他妻子。他說：“如果你拒絕，那你拒絕的不是我，是上帝?！?/p>

第二天是星期一，夜很深了，圣·約翰依舊執(zhí)著：“我不能聽任你成為一個遭天罰的人永墜地獄，懺悔吧——下決心吧，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庇谑牵嗊@只迷途的羔羊的抗爭癱瘓了。“只要我肯定，我就能決定?！焙喆鸬?，“只要能使我確信是上帝的意志要我嫁給你的話，那此時此刻就能立誓嫁給你，不管以后發(fā)生什么！”

簡的心怦怦跳著，突然，她的體內(nèi)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似電擊般銳利、奇特、驚人。她聽到了什么地方有一個聲音在喊：“簡！簡！簡！”它是一個熟悉的、親切的、難忘的聲音。

“我來了！”簡喊道，“等等我！哦，我來了！”可她跑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花園里空無一人。

“你在哪里呀？”簡大叫著，夜空里漾起一陣陣回聲。

因著那喊聲的喚醒，四天后，簡見到了久別的羅切斯特，她已吻過了他的眼睛，坐在他腿上，躺在他懷里。

羅切斯特說：“四天前，我坐在窗口邊，清香的夜風使我感到快慰，憑一團模糊的霧氣我知道月亮的存在。我多想你呀，我整個身心都在想著你，我難以忍受，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簡，簡，簡！”

他感覺懷里的小女人突然身體一震。“然后呢？”簡問。

“就在我喊出‘簡，簡，簡之后，一個聲音，我不清楚來自哪里，可我知道那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答道‘我來了，等等我。過了一會兒，隨風又傳來微弱的低語——‘你在哪里呀……”

愛情如此魔幻！要知道，簡什么都沒告訴他。四天前，她從圣·約翰三兄妹團聚的沼澤屋到羅切斯特父親買下的芬丁的莊園住宅坐馬車大概花了四十個小時。

和簡與圣·約翰的對話中的冰冷和堅硬不一樣，簡和羅切斯特的談話歡暢如流水。

“簡，你愿意嫁給我嗎？”

“愿意，先生?！?/p>

“一個可憐的瞎子，你得到處用手牽著他走。”

“愿意，先生。”

“一個比你大二十歲的殘疾人，一個你得服侍的人?！?/p>

“愿意，先生。”

簡對羅切斯特說，做他的妻子是她在世上最大的幸福。她親吻她鐘愛的人，依靠她所依靠的人，就像是挨餓時得到食物，期待時得到滿足。簡和羅切斯特舉行簡單的婚禮，她把結(jié)婚的喜訊告訴身邊的人，他們由衷地替她高興：“說不定她比哪個闊小姐對他都要好些?！苯又纸o她點贊：“雖說她說不上漂亮，但她不傻，脾氣也挺好。在他眼里，她是個大美人，這點誰都看得出來?！?/p>

簡對羅切斯特無限信賴，他對她也完全信任，與其說羅切斯特得到了一位著名眼科醫(yī)生的診治，倒不如說是愛情的力量，使他留下來的一只眼睛恢復了視力。幸福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當命運把他的第一個孩子放到他懷里的時候，他可以看見那男孩繼承了他曾經(jīng)有過的那雙眼睛——又大、又亮、又黑。

簡，這個長相普通的姑娘，這個暗夜里的月亮女神，是一束光。圣·約翰想要她嫁給他，希望她把他引領(lǐng)到事業(yè)的彼岸，她拒絕了;羅切斯特娶了她，她矮小的身軀做了他的拐杖，她真摯的愛戀奇跡般地讓他的一只眼睛重見光明，她溫暖心靈的光芒照亮了他生命中的幽暗。

“愛即好運，經(jīng)歷就是小說?！焙喸谛牡桌飳楹蟮娜兆涌偨Y(jié)道，“尋找光、遇見光、成為光，這是一個人一生的全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