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說到擺攤,想到兩段往事。其一。
我家以前去菜場的路上,有片花圃,左五金店右報刊亭,面對著派出所,種四棵芭蕉,落影森長,夏天很涼快。常有個老阿婆,午后出來,坐芭蕉影里,賣自己包的生餛飩,還帶一個盆(裝餡,有根木勺拌餡用)、一個匾(裝皮子和包好的餛飩),邊賣邊包,邊聽半導體收音機。
老阿婆賣的是自家裹的菜肉大餛飩,菜肉拌得停當,用蒜水、姜末、蛋液和好了,皮子也和得好、折得妥當,有角有邊的,很好看。生餛飩拿回去一煮,滑軟香濃,很好吃。
老阿婆經(jīng)常兩三點出來,四點半餛飩就賣完了。我們那一帶,家里的孩子再不會做家務,也懂得拿幾元錢,接個盆,被爸媽吩咐句:
“去,去買阿婆餛飩!”
連其他餛飩店老板,有時都提個鍋子出門來買她的——如前所述,菜肉餛飩跟肉餡餛飩、湯包各成一家,不戧行。老板們也用一副行內(nèi)人的口吻,贊賞她的餛飩料細,下得了心。
我媽去閑聊過,老阿婆家里兒子、媳婦都不錯,就是上班忙。老人自己在家里,邊聽收音機邊包餛飩,然后帶出來賣,曬曬太陽,看看小孩兒,以解寂寞。到后來,簡直不只是賣餛飩,還兼帶看小孩兒了。老人特別愛孩子,看小孩兒圍著她轉(zhuǎn),就滿心歡喜。
我家后來搬了,見這阿婆見得少了,倒是我爸的麻將搭子都還在原地,偶爾回去打牌,就牌桌上聽了這茬兒:
原來五金店老板有段時間生意不好,看啥都不順眼,覺得天上飛鳥地上走狗都惹他了;總嫌小孩兒圍著阿婆餛飩鋪,在他門口簇擁,心頭不耐。于是他趁某天午飯休息時,放下柜臺生意,溜去五金店對面的派出所報案。
門口一看,四位值班民警都在桌前坐著呢,五金店老板就進去了,指天畫地,唾沫四濺,說阿婆賣餛飩沒有招牌、沒有店鋪、沒有執(zhí)照、占地經(jīng)營,純屬違法,應該管一管……
說得起勁時,忽然發(fā)現(xiàn)四位民警全都眼神古怪,直勾勾地看著他。
再一看,桌上有一碟麻油一碟醋,而四位民警人手一個搪瓷盆一把瓷勺,四把勺里有三把擎著咬了一口、菜綠肉香的阿婆餛飩……
其二。
臭豆腐阿婆不只賣臭豆腐,還賣年糕。乍聽來有些不對:臭豆腐臭而油黃,年糕香而白糯,香臭有別,聚一攤子賣,太奇怪了。但我們那一條街的人吃慣了,也見怪不怪,甚至成習慣了:覺著這兩樣非得搭著吃才對。
導致街上其他面飯店,到冬天有賣稀飯煮年糕的,有人吃著,就會問:“好,有臭豆腐沒?——沒有?”就皺眉,覺得太淡了,吃著少了點什么,不香。
臭豆腐阿婆就在那弄堂里擺攤,許多年了。臭豆腐本來很臭,但她躲弄堂里,不會熏得大馬路上的人難受。
這條街都吃她的臭豆腐和年糕:水果店老板、超市收銀員、剛忙完在門口抽煙的燒烤攤攤主。黃昏時分,下了課的小學生嗡嗡地殺將過來,看見臭豆腐阿婆那輛小車子——上面擺著煤氣爐、油鍋和三個小盒子——猶如見了親外婆。
臭豆腐阿婆小車子上,有三個盒子。
一盒裝臭豆腐,你要吃,她就給你炸;你看臭豆腐在油鍋里翻騰變黃,聽見刺啦聲,聞見臭味;炸好了,起鍋,急著咬一口,立刻就能感覺到豆腐外皮酥脆,內(nèi)里筋道柔糯,這就是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的全面享受,讓人心里格外充實。
一盒裝煮好的年糕,你要吃,她就放在爐火旁急速烤一烤,外層略黑、焦脆熱乎了,給你吃。
最后一盒,是臭豆腐阿婆的獨門商業(yè)機密——她的自制甜辣醬。
我開始住在那里時,一份臭豆腐賣五毛錢。價廉物美,人見人愛。阿婆閑坐等生意的時候,愿意跟人聊,說臭豆腐是她自己做的,年糕是她自己打的,甜辣醬是“死老頭子”調(diào)的。
阿婆憤憤不平地說都是她在忙,“死老頭子”是一點兒都不插手,除了調(diào)調(diào)甜辣醬。也不曉得關(guān)心她,“啊呀,真?zhèn)€是命苦?。 ?/p>
入冬了,街上流行感冒。阿婆袖著手,背靠墻在弄堂里做生意,看見生意來了就起身,揭開油鍋,熱騰騰的,邊張羅著炸臭豆腐,邊一愣神,轉(zhuǎn)個身避著人:“阿嚏!”一邊趕忙說“對不起”,一邊把豆腐包好。大家都關(guān)心,讓阿婆多注意身體。面飯店的小姑娘給阿婆送來熱水袋,修手機的老板給阿婆帶來件軍大衣。阿婆裹上軍大衣坐著,一動不動如座雕塑,只露出倆眼睛在轉(zhuǎn),等顧客。顧客來了,她從裹著的層層衣服里伸出手,很靈便地操作、遞東西。
阿婆終于還是沒抵住病魔。有兩天,我去買臭豆腐,看見個老爺爺坐那里,聽小收音機——越劇《紅樓夢》,“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只道他腹內(nèi)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
老爺爺脾氣很好,見人就笑,滿臉皺紋隨開隨散。
“老阿叔啊,阿婆呢?”
“她在家,她在家。這兩天病了,起不動。我來做生意?!?/p>
老爺爺坐鎮(zhèn)那幾天,收攤比以往晚。倒不是生意差——還是黃昏前后收完了事——只是大家都很好奇,樂意跟老爺爺多說說話。他呢,手腳又慢一點,年糕一定要放飯盒里,扎上竹簽,外面裹好了——“不然冷得快”;炸豆腐一定要瀝一瀝油起鍋——“太油了不好,還燙?!?/p>
出太陽那幾天,阿婆回來了。多戴了頂帽子,多圍了條圍巾,嚴嚴實實,更像雕塑了。她一邊看著油炸臭豆腐在鍋里轉(zhuǎn),刺啦啦地變酥脆,一邊搖頭:
“死老頭子很煩的,還說我要多養(yǎng)養(yǎng),就是不讓我出來做生意??!”
“煩是煩的,要我戴這個圍巾,怎么做生意??!”
“……來,這個是你的……還跟我說啊,要早點出來,早點收攤回去,不然天快黑了冷,我倒要你教的,都沒有做過生意!”
“……來,這個是你的……你們說是不是???我窩里這個,真真是個笨死老頭子啊!”
這篇莫名其妙地,還被收進了考卷:
第一個故事,出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第二個故事,距今也有十多年了。
我離開無錫,后來離開上海。再過幾年回去看時,這些都不在了。
我是有些慶幸的,畢竟看老人擺攤也累,回去享清福,也好。
然后,近來,聽說,又開始鼓勵擺攤了。
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