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利
在中國大都市的江湖里,天津算是存在感不太高的一個,因此還被笑稱為“無人問津”。但如果我們換個視角,比一比幽默感,那一定少不了天津笑星的身影,缺不得天津方言的聲音。天津人口超過一千五百萬,其中當然有許多沉默寡言、生性嚴肅的人,過分強調(diào)這一群體的貧嘴好玩,對他們實在不太公平。但要是說天津人中愛幽默、懂幽默、玩幽默的人比例比較高,應該沒什么問題。
畢竟,在一票大城市爭先恐后將魔都、火鍋之都、創(chuàng)新之都、美食之都、休閑之都等帽子戴在頭上,生怕身上多了點土氣、少了點洋氣的年代,天津的民間稱謂早已是“哏(天津方言,滑稽有趣的意思)都”。你們都嚴肅去吧,天津人總有讓人撲哧一笑的能力。
正所謂“京油子,衛(wèi)嘴子”,北京人和天津人誰的嘴更厲害一些,難有定論,之前在足球聯(lián)賽的觀眾席上,雙方已多次較量,傳為美談。
但天津話與北京話風格上的不同,還是相當明顯的。對比之下,天津話少了點慵懶傲然,多了些市井精明,北京人開涮,天津人自嘲。用流行的話說,津式幽默更喜歡解構(gòu),開別人的玩笑,也開自己的玩笑,開來開去,那股嚴肅勁頭就繃不住了。
舉個例子,對于街頭無所事事的小流氓、小混混,各地都有自己獨特的稱呼,成都叫街娃兒,上海叫癟三、阿飛,北京叫老炮兒,而在天津,這群人統(tǒng)稱“玩鬧”——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也就是瞎玩瞎鬧。
如果電影《老炮兒》也拍個天津版,馮小剛站在冰面上,身披大衣,手握軍刀,表情堅毅,屏幕上打出大大的“玩兒鬧”三個字,觀眾恐怕無論如何也悲憤不起來了。
天津話的幽默屬性有了,說這口天津話的人怎么才能引人發(fā)笑?天津人就像煎餅馃子一樣,自有一套。
起源于天津的相聲,開頭總喜歡說一句“相聲是一門語言藝術(shù)”,天津話固然是自帶幽默感的方言,但也離不開天津人極強的語言運用能力。
天津作家馮驥才寫過這樣一則見聞:在一個繁忙的路口,紅燈轉(zhuǎn)綠燈,一位推著自行車的老頭幾次助跑都沒跨上車,眼看馬路要堵,崗亭里的交警忍不住說他,要是練車,是不是換個地方?
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老頭車技不行。老頭一聽,當即回應交警:老老實實在罐子里待著吧。
平時躺在罐子里的是蛐蛐,老頭抓住交警坐在窄小崗亭這一點開涮,隨機應變,自然也就是把交警揶揄為小蟲子了。
下到普通市民,上到頂級笑星,這座城市的俏皮話總是層出不窮。
20世紀50年代,作家何遲寫了一段相聲《買猴》,很多著名演員表演之后,效果平平。經(jīng)馬三立改編,這段相聲才風靡全國,其中馬三立塑造的人物馬大哈(馬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也成為一類人的代名詞。
對很多天津人來說,逗樂是一種信仰,也是一種本能,一種把個性和語言融合在一起的習慣性動作。逗樂未必要時時刻刻嬉皮笑臉,但大部分天津人耳濡目染,應當是能夠領(lǐng)會幽默的。
相聲、評書、大鼓、快板藝術(shù)形式讓天津成為著名的曲藝之鄉(xiāng),也為舞臺熒屏源源不斷地貢獻了無數(shù)笑星,但曲藝發(fā)端于江湖。歡笑背后,往往也埋著生活的苦澀,只不過天津人恰好有苦中作樂的特長。
動蕩時代,馬三立被下放勞動。當?shù)馗刹繉Ρ娙苏f如何處理馬三立,后者緊張地等待結(jié)果,等來的卻是一句:“罰他三個笑話?!?/p>
后來成名了,有人恭維馬三立的相聲上衛(wèi)星節(jié)目了,馬三立上衛(wèi)星了,老人謙虛地擺擺手:“衛(wèi)星沒上過,上電梯才幾天???”津式幽默,總是從自嘲開始。
前人吃過的苦,后人不必再吃。1988年,出身天津相聲世家、年僅六歲的常遠就已經(jīng)和祖父、相聲名家常寶華登上春晚。后來他再上春晚,已經(jīng)是開心麻花的臺柱子了。
曲藝,是這座城市幽默的最高結(jié)晶,反過來又不斷地將幽默藝術(shù)成果注入天津人的精神世界,站在天津街頭,說一句“二兒他媽媽,快拿大木盆來啊”,總有人會心一笑。
2001年,馬三立告別演出,指著滿臺的鮮花說:“真花好,紙花咱不要,那是花圈?!庇种钢聿母叽蟮闹鞒秩粟w忠祥說:“他的襪子能給我改個背心?!迸R走還留下身后的笑聲。
幽默是相聲的血液,相聲則是天津人夢中都在念叨的囈語。
要問天津人幽默的源頭,人們總會歸結(jié)到市井氣。懶懶散散、嘻嘻哈哈、按部就班,是當今天津人的網(wǎng)絡(luò)固有形象,這種看法未必全錯,但終歸太單一了。
天津人不是沒有闖勁,當年的天津開埠百年,是孫中山筆下早早劃定的北方第一大港,東西交匯,南來北往,這座城市洋氣得很,上海有老克勒,天津也擠滿了躲進小洋樓的寓公。
直到今天,天津在各種指標上,都是無法被忽視的大都市,工業(yè)構(gòu)成了它的骨架,所謂“借錢吃海貨,不算不會過”,也無非是一小撮人的做派。
但相對而言,天津的生活是安逸的,故事和舞臺都讓給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北京,天津人的日子就變得波瀾不驚。
與其說這是市民氣,不如說這是煙火氣。
1987年,天津站改造,原打算在大廳掛一盞大吊燈。后來計劃更改,請來畫家秦征和他的幾位學生,用四個月的時間,在穹頂上畫了一幅名為《精衛(wèi)填?!返挠彤?。
這樣一幅洋氣十足的穹頂油畫,在全國的火車站中絕無僅有。如果你今天乘火車到天津,下了車,抬起頭,還能看到這幅壯觀的圖畫。
看完畫,走出火車站,迎面是繁華熱鬧的津灣廣場,一位熱心的結(jié)界(姐姐)恰好聽到你耳機里的“嘞似霧都”,急忙糾正道:“嘛霧都?九河下梢天津衛(wèi),三道浮橋兩道關(guān),介似天津!”介似天津,你意識到已經(jīng)來到一座與幽默、歡笑有關(guān)的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