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我的第一本書《解密》曾經(jīng)被退過17次稿。但正是因為《解密》被不停地退稿,所以在這種倍受打擊的過程中,它像打鐵一樣被打好了。
過去了那么多年,我還清晰記得寫《解密》時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當(dāng)時我還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讀書,大部分同學(xué)都在為即將畢業(yè)離校而忙忙碌碌,而我卻發(fā)神經(jīng)地坐下來,準(zhǔn)備寫個“大東西”。這種不合時宜的舉動,似乎暗示我將為它付出成倍的時間。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最后要用“11年”來計。11年已不是一個時間概念,11年就是我的全部青春。
在寫《解密》的過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性格里的優(yōu)點和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缺點都被無限地放大了。那時候我常常告誡自己:當(dāng)世界變得日日新、天天快的時候,我要做一個舊的人、慢的人、不變的人,為理想而執(zhí)著的人。這不是一時興起的念想,而是我對自己一生的認(rèn)定和誓言。然而很遺憾,我沒有守住自己。我迷失了,一度!
隨著電視劇《暗算》和電影《風(fēng)聲》的成功,我被捧為了所謂的“諜戰(zhàn)之父”。出版商、制片人紛紛抱著錢找上門,守著我的稿子。那個時候,我忘記了曾經(jīng)的誓言。你們無法想象,從2009年到2011年,3年時間我寫了多少東西?100多集的電視劇,還有兩部上下卷的長篇小說,累計近300萬字。我變得超級自信,牛氣沖天??墒沁@不是真的我。
我不是屬于那種才思敏捷的人,但是那個時候的我,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結(jié)果可想而知,數(shù)量上去了,但是質(zhì)量下來了,幾部作品都乏善可陳,甚至出現(xiàn)了很多惡評。我不應(yīng)該這樣的,可我就是這樣。為什么?因為我做了這個時代的俘虜,在名利和誘惑面前亂了套。我成了自己的敵人,并且被打敗了。
很多大是大非的轉(zhuǎn)折,需要一些外力和契機(jī)。2011年9月底的一天,我父親去世了。
那天晚上9點多鐘,我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病危。我當(dāng)然就回去了,但是我只在父親身邊待了2個小時就走了。為什么?一是因為我覺得父親可能不會走,另一個原因是我當(dāng)時正在趕一部書稿,稿子前半部分已經(jīng)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下半部在等米下鍋,而我只剩下一天半的交稿時間。
我心里對父親默默地說:給我一天時間,等我交了稿再來安心陪你。但父親沒堅持一天,他只堅持了2個小時。我剛剛回到家,就接到電話,說父親走了。
我覺得父親是有意讓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給我這個難堪,好讓我去痛思、痛改。真的是很難堪。雜志社盡了最大的人道給我寬限了10天,但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哪是寫稿的時間?我不得不在靈堂上守著父親的遺體寫,在親人不絕于耳的哭聲中寫,在荒誕和絕望中寫……這不是寫作,而是對我的嘲弄和懲罰!
從那以后,我整整一年沒有打開電腦。我完全做好了不寫作的準(zhǔn)備。我在父親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親度過最難熬的日子,直到最后母親把床拆了,趕我走。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就像一部因急剎車而翻掉的車,許多部件壞掉了,并且拒絕去修。
你們一定在想,我這部破車后來是怎么被修好的?是時間修好了我。
2014年夏天,我在強(qiáng)烈的沖動下坐下來開始寫新作《人生海?!?。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發(fā),不論是題材、手法還是思想情感,我都和過去一刀兩斷了。我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我的童年,聆聽我最初的心跳。我寫鄉(xiāng)村小世界,寫命運大世界,寫父子情深,寫世道人心,寫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寫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一定意義上說,這本書也是父親安排我寫的。
我花了5年時間,才磨蹭了20幾萬字,平均下來一天不到200字。2019年4月,這部書終于出版了。我通過寫它完成了自救,治愈了我的老毛病,沒有功利心又用心用功地寫了一部作品。我沒有報廢,我自己修好了“故障”,重新出發(fā)了。
今天,我想對年輕人說:人生路非常長,岔路口非常多,你如果走錯了路,必須要想辦法回頭、改正。人生海海,錯了可以重來。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