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二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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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年我十七歲，你也十七歲。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們宿命地相遇了。

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天的樣子，忘不了，在那條我們后來一起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上，陽光曾以怎樣的亮度照著，風(fēng)曾以怎樣的力度吹著，泡桐樹曾在地上灑下怎樣飄搖的暗影。

那一天的天空奇異的藍(lán)，仿佛在昭示一個奇跡的發(fā)生。那一天的云奇異的白，仿佛在為那奇跡定性。那一天空氣中彌漫花香，是沿途的白色薔薇。

你就從那陽光、微風(fēng)、花香和樹影中走來，穿著白襯衫、黑長褲，頭發(fā)濃密，目若星辰。而我，那么巧，也是白襯衫、黑短裙。路上沒有別人，只有我們，以同樣速度走向?qū)Ψ健?/p>

走著，走著，你忽然笑了，眼睛彎彎的，望著我的眼睛，唇角上揚(yáng)。我的心忽然就那么一亮，像灑進(jìn)了一片光。我的唇角也不禁上揚(yáng)。

在近到只有幾步遠(yuǎn)時，我們同時張嘴，說了聲“嗨”。平生第一次，我那么大膽地、深深地凝視一個陌生人，一直望進(jìn)你眼睛里去。

在你漆黑的瞳仁里，我看見身后的泡桐樹，樹梢間藍(lán)的天、白的云，還看見我自己，一個留著齊肩短發(fā)、白襯衫、笑盈盈凝望著你的女孩。想來你在我的瞳仁里也一樣看見了自己，看見了你自己棱角分明的臉，和臉上陽光一樣的笑顏。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少年，我曾在哪里見過的。也許在今世，也許在前生。那樣熟稔，奇異地熟稔。后來你告訴我，那一刻，你也有同樣感覺。

我們輕輕地、慢慢地擦肩而過。經(jīng)過的瞬間，我聞到你身上陽光和青草的氣息，那氣息讓我沉迷。在后來的很多年里，你的氣息成了我最迷戀的香水味。世間再無一個男孩像你，僅僅是依偎在他身旁，就仿佛置身草原、置身逼人的青蔥。

不知是什么驅(qū)策著我，在走了幾步后我猛然回頭。而你正在幾步開外望著我，目光那么羞澀，那么純真。

我們都靦腆地笑了，像夏日午后兩朵盛開的青春。那一天，我們正式相識。我們都在上高二，都打算報考本地的浙大，都喜歡音樂、喜歡海、喜歡旅行。

我們成了朋友。

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場景，你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從此每一分，每一秒，每個表情，都充滿驚奇。

二

那一年我十九歲，你也十九歲。那一年我們都在浙大讀大一，是再也無法分割的雙翼。

我一直覺得，能雙雙考進(jìn)浙大，能近在咫尺地廝守，我們用光了生命中所有的運(yùn)氣。我們是那樣肆無忌憚地幸福著，一起吃飯、一起自習(xí)，周末一起回家、一起牽手走過我們初識的路。和同齡人比，我們的處境是那么幸運(yùn)，未來是那么唾手可及。

我們都生于斯，長于斯，只要我們不愿意，誰都無法讓我們分離。很多時候，當(dāng)我們手牽手，一言不發(fā)地走在那條路上的時候，當(dāng)夏日的風(fēng)輕輕吹起你襯衫的一角和我的衣裙的時候，當(dāng)我默默享受身邊有你的巨大的安詳和圓滿的時候，當(dāng)我的心花無聲無息地怒放、滿心“就這樣吧，永遠(yuǎn)就這樣吧”的切切祈禱的時候，我心里忽然會有那樣強(qiáng)烈的不安掠過。

為什么會不安呢？我們是那樣深地愛著。那些試圖把我們拆散的年輕人，不管多美好，也終究沒有一個人能奪去我們交付給對方的真心。

我認(rèn)定了你，你認(rèn)定了我。我們不僅是愛侶，還是知己。你最懂我，我也最懂你。于萬千人之中，我們相互一個眼神，就能立刻意會對方的心。

我依然眷戀你身上青草的氣息，依然為之迷醉。而你總說你喜歡我身上淡淡的花香，說它讓你感到安寧。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們久久地?fù)肀?，貪婪地呼吸，仿佛要竭力記住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陰。為什么呢？為什么我們會有那樣的迫切、那樣的不舍，仿佛隨時會分離？

與你相依的四季，白云蒼狗。身旁有了你，匆匆輪回，又有何懼！

三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你也二十二歲。我們畢業(yè)了，都找到了工作。

在那一年，我們并肩飛過人間的百媚千紅。我們都熱愛旅行、熱愛他鄉(xiāng)、熱愛新鮮，所以但凡有時間，我們就都在路上。

在山巔留下同心鎖。我們在敦煌大佛前虔誠叩首，感謝它讓我們今生相遇。我們一起騎車穿過北京的每一條胡同，拍下那些滄桑的磚瓦、古老的門墩兒。

在冰天雪地的哈爾濱看冰燈，你用胸口暖我冰涼的手指，用脊背為我遮擋寒風(fēng)。我怕坐飛機(jī)，和你在一起，卻變得坦然無懼。因?yàn)槲抑?，不管是生是死，我身邊都有你相伴。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漫長的旅行，那么我希望，你是我唯一的旅伴，可以陪我到底。

我們說好了，再工作兩年，我們就結(jié)婚。

四

那一年我二十四歲，你也二十四歲。沒有意外的話，我們將在這一年結(jié)婚。我將披上婚紗，成為你的新娘，為你生個和你一樣帥氣的兒子，我們一起把他養(yǎng)大。

我們將在時光中一點(diǎn)點(diǎn)變老。皺紋將爬上我們的臉，黑發(fā)將慢慢變?yōu)榘装l(fā)。我們將經(jīng)歷傳說中的一切瑣碎、煩難，七年之癢，激情不再。我們也許會吵架、冷戰(zhàn)，甚至相看兩厭。我們也許會徹底忘了，今天的我們曾如何深愛著對方。

我多想成為你的新娘！這原本是多么輕而易舉的事！七年前，是擦身相遇，或擦肩而去，命運(yùn)曾如險棋，無數(shù)時間線、無盡可能性，卻終于交織向你。前生要有多少次回眸，才能換來今生你我的相遇！我們命中注定就要相遇、相愛、相守到白頭的，不是嗎？

我卻這樣地失去了你！

那一天我在電影院門外等你，說好要一起看《花樣年華》。電影已開場，你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打你的手機(jī)，沒人接;留言，沒人回。我沒有入場，一直在冷風(fēng)中站著，一遍遍撥打你的電話，那一聲聲清冷的長音讓我心悸。

這是從沒有過的事。你從未讓我苦等過，甚至從未讓我等，你從不會爽約?？墒悄且惶欤闶Ъs了。

后來伯母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你已經(jīng)走了，狠心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獨(dú)自活在這從此不再有你的人間！

也許那天我們不該約了看電影。也許那天你該早一些或晚一些下班趕來。也許我應(yīng)該先去和你會合，這樣，即便還是會遇見那個醉酒的混蛋，至少我們或生或死，都在一起！

我沒有去太平間看你。我在太平間門外徘徊了幾個小時，腳都走木了，淚都流干了，最終還是沒有進(jìn)去。

原諒我，親愛的，我不忍看到俊美的你變成一具冰冷的、血肉模糊的尸體。我要把你生前的樣子牢牢刻在記憶中，它將慰藉我從那一刻起到彌留之際，多少歲月、多少光陰。

我母親一直守著我，怕我想不開，尋短見。其實(shí)怎么會呢？如果我也不在了，你將在誰的靈魂里永生？我們還有那么多未竟的計劃、未竟的旅行，如今只有我一個人去實(shí)現(xiàn)了。愿你在天國里微笑地看著我，看著你的小女人可以怎樣地堅強(qiáng)勇毅！

五

那一年我三十二歲，你二十四歲。我?guī)е辉僮兝系哪愕教幝眯?。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在每一個你曾夢想去的地方留下你的名字和我們的同心鎖。我一天天老去，皺紋一天天爬上我的臉，白發(fā)一天天從黑發(fā)中冒出。而照片里的你，依然那么年輕、那么帥氣。

你牢牢地長在我心里，任誰也拔不去。時光也不能稍稍沖淡你的紅顏。白天黑夜，你都在我腦際，一去多年。多少人勸我忘了你，重新開始一段感情，甚至包括你的母親，我卻只能聽從我的心。

因?yàn)樵?jīng)遇見你，所有的別人都成了將就。而我，寧愿孤獨(dú)終老，不愿將就。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唯一。我以一生相許，不改初心。

六

那一年我五十五歲，你二十四歲，我依然想念你。一個人獨(dú)坐在我們最愛的海邊，我常會有種幻覺，覺得你還在我身旁，還會從身后輕輕蒙住我的雙眼，讓我猜猜你是誰。

七

今年我七十五歲，你二十四歲。我已白發(fā)蒼蒼、重病在身，將不久于世。我最后一次來到這片海灘，用我的眼，最后一次替你看看海上落日。

終于，我們將再一次相遇。

我的自傳里曾經(jīng)有你，沒有遺憾的詩句。

我愛你……

陸杏清：女，機(jī)關(guān)退休職員，廣西貴港人。熱愛文學(xué)，近年在《北方文學(xué)》《躬耕》《唐山文學(xué)》《故事大王》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